第34章 獻茶
這條街道是京中的鬧市,因為申時已過,日頭沒有那麽毒辣,人漸漸多起來。
沈紹陵此時硬撐着站在馬車前面,他的傷勢未好,連站立都有些困難。可姑母的吩咐,他不敢不從。但凡是還有半條命在,總得要為自己争取。
他是庶子,生母早逝。若不是他還有些用處,只怕嫡母根本就容不下他。
那癡情的聲音一出來,便令所有人跟着駐足觀看。行人不知底細,眼睛随着沈紹陵看向那停住的馬車。
馬車裏的郁雲慈彎了彎嘴角,姓沈的傷得那麽重,還能出來蹦跶,她那一劍還是刺得太輕了。應該把他刺得半身不遂,再也不能出來害人。
同時可見方氏是真的很急,急到連侄子身上的傷都顧不了。想也知道郁霜清上次在侯府門口丢了大臉,必是回去哭訴過。
所以方氏這是替女兒出氣來了。
這一次,看來姓沈的是想在讓當衆身敗名裂。方氏母女陰的不行,便要來明的。一個女子,只要是壞了名聲,這輩子就全完了。
對方欲置她于死地,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比起剛穿越時的彷徨無助,現在的她多了許多底氣。她腦子裏飛快地轉着,正想着如何應對沈紹陵,便聽到一聲有人替她出聲了。
「誰是你的表妹?你不過是表嫂家的表哥,哪裏就是我的表哥了?你表妹叫得親,卻害苦了我…你知不知道,我娘要帶我回陸家…」
女子說着,從馬車後面繞出來,聲音哽咽。
馬車裏的郁雲慈一愣,怎麽會是陸環佩的聲音?
便是沈紹陵也被陸環佩的出現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心下一沉,認出此女是原來寄居在侯府的表小姐。
外面傳言,自己與這女子有私情。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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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環佩不等他有所反應,看着他的狀态,眼露心疼。用帕子捂着臉,一副羞于見人的模樣,跺了一下腳,眼神似幽還怨,人已到了跟前。
「你傷口還疼嗎?誰讓你好的不學,偏學那登徒子偷進侯府…表哥以為你是賊人,情急之下刺傷了你…你怎麽傷都沒好利索就追出來,要是扯到傷口怎麽辦?我肯定是要與我娘回陸家的…你就別來找我了…」
斷斷續續的話,旁人已猜出大概。結合起前些日子聽過的傳言,皆露出恍然的表情。
原來如此,看來傳言不假。侯府的表小姐與廣昌侯府的二少爺确實有私情,廣昌侯府的二少爺身上的傷,就是景侯爺刺的。
沈紹陵眼一眯,似是明白過來,他正欲要說些什麽,陸環佩突然上前查看他的傷。
近身之際,他聽到她壓低的聲音,「沈少爺,我勸你還是認了吧,否則你和紅姨娘的事情就瞞不住了。」
他瞳孔一縮,就見陸環佩一副羞恨難當的樣子,咬着唇。看了他一眼,飛快地跑遠。
怎麽會?
這個女人怎麽會知道他和紅姨娘的事情?
紅姨娘是父親寵愛的美妾,人美聲甜,最得父親的寵愛。可父親年紀大了,紅姨娘正值芳齡,時常郁郁寡歡。
他有意接近,意在了解父親的心思及動向。
紅姨娘對自己情愫漸生,兩人私下往來已有一年多。他自認為瞞得滴水不漏,不知姓陸的是如何知道的。
而且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出現?
雲慈表妹沒有這樣的心機,那麽只有一個人…
他下意識地擡頭望去,路邊飛檐翹角的酒樓之上,有處窗戶是開着的。便是瞧不真切,也能看到窗戶後面有人。
那道冰冷的視線射過來,他打了一個寒噤。
是得罪姑母,還是被人揭穿與父親小妾的私情,想都不用想,他會選擇前者。得罪姑母是會讓他的努力白費,但若是得罪父親,他恐怕在沈家再無立足之地。
他皺着眉,額頭冒着冷汗。
伸手朝不遠處招了招,讓自己的下人過來相扶。終是有些不甘心,臨走之前還看了一眼停住的馬車。
随着他的離開,方才剛聚攏的人群很快散去。馬車緩緩啓動,重新行駛,卻沒有直行,而是停在一邊。
郁雲慈感到馬車又停了,不由得納悶,這回又是什麽事?不會是姓沈的殺了回馬槍,還要來糾纏她吧?
「夫人,侯爺在上面。」
左三的聲音從車廂外面傳進來,她神色一動,下了馬車。
擡頭望去,但見馬車正停在一間酒樓旁邊。酒樓約有兩層來高,看樣子是個閣樓建築。居間挂着匾額,上面寫着慶豐樓。
一樓是大堂,她跟着左三,從紅油木的階梯而上。
左三停在二樓最裏面的雅間門上,輕叩三下。然後請她進去,她進去後,門随即關上。
雅間臨街,景修玄就站在窗戶邊。
她發現他十分喜歡穿深色的衣服,今日亦是藏青的衣袍。袖口滾着金邊,腰帶用金線繡着看不懂的吉祥紋。
他的發用玉冠束着,一絲不茍。
從他的背影看去,寬肩窄臀,便是靜立着,依然渾身充滿着張力。
「侯爺。」
聽到聲音,他才慢慢地轉身。目光高深,表情莫測。
「方才的事情,多謝侯爺。」
他會出現在這裏,她已肯定剛才陸環佩的出現不是偶然,而是人為。能這麽幫她的人,除了他不做第二人想。
「舉手之勞,不過是多備一份嫁妝。」
窗戶一掩一開,掩着的那扇窗棂是蝠紋镂雕,镂空處的光亮逆着。他古雕刻畫般的面容越顯棱角分明,冷峻深沉。
他下颔微擡,人往窗邊一靠,睥睨着。
嚴肅中帶着一股痞氣,矛盾複雜的氣質令人更加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從他的話語中,她立馬斷定是他許了豐厚的嫁妝,陸環佩才會有今天的一出。這筆嫁妝定然不差,不然不足以讓杜氏母女動心。
「侯爺費心了。」
今日若是陸環佩不出現,只怕自己就得被迫當衆與沈紹陵對質。就算是她嘴皮子利索,口舌之間贏了沈紹陵,最後還是被人非議。
世間輿論,百姓關注的并不是對錯,而是事件是否能成為談資,或是香豔與否。
他腰身一起,朝桌子邊走來。步履堅實,剛毅有力,似乎帶着某種儀式感。她眉蹙了蹙,總感覺他不像個世家公子,反而更像是戰場上出來的軍人。
因為今日是要去國公府,所以她特意打扮了一下。她長得本就極美,礙于天熱只敷了淡妝,但依然美得驚人。
郁霜清之所以那麽想踩死她,除了她原本的身份和親娘留下的嫁妝,以及這門親事。更重要的是,她長得比對方要好。
須臾間,他已掀袍坐下。
她躊躇着,不知該不該坐過去。
想了想,他剛給自己解了圍,怎麽着也得表示一二。于是遲疑地走上前,替他倒了一杯茶水,遞到他的面前。
他似是有些驚訝,盯着那杯茶。
半晌,緩緩露出一個笑意。
這是她認識他以來,頭一回見他笑。說是笑,其實不盡然,不過是嘴角勾着,揚出一個完美的弧度。
「怎麽…想讨好我?」
「侯爺,我不是讨好您,我是真心感激您。若不是您今日出手,只怕我現在還被姓沈的纏着,脫不開身。大庭廣衆之下,縱使我辯贏了他又如何,還不是惹來一堆的揣測和議論。」
她說得倒是大實話,姓沈的性子堪比水蛭,被他纏上,不死也得出血。
他喝了一口茶,不知是不是茶的味道不太合,眉頭皺了一下,把杯子放下。
修長的手指輕敲着桌面,看着垂首而立的女子。她此刻倒是乖巧,很難想象這麽一個女子,竟然個傻大膽。
沒錯,在他的心裏。她就是個傻大膽,明明不會用劍,卻敢提劍砍人。還有連蛇從腳上游走都不害怕,不是傻大膽又是什麽。
有勇是好事,但無謀卻是大忌。
「我給你的兵書,讀到哪裏了?」
她交握的雙手猛地捏緊,怎麽突然就扯到兵書上了?
「沒兩頁,最近事多…」
事确實多,哪有心情看書。還是那天拿回去時,随便翻了兩頁,豎着的排列方式本就讀起來費勁,加上識字也費時,不到一會兒,就頭暈眼花,靜不下心。
「一頁還是兩頁?」他的聲音嚴厲起來。
她立馬回道:「兩頁。」
一頁太難聽了,不如兩頁好聽些。
「兩頁?很好,你說說看,這兩頁都寫了什麽?」
她努力回想着,這個時代的兵書晦澀難懂,光是認清那些字就夠費神的。至于其中的意思,好像是講什麽計謀,類似于調虎離山。
「侯爺,這兩頁寫的是欲攻其城,可先使計誘對方離城,然後再攻之,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認真地看了一眼,這女子悟性倒是不錯。
「兵者詭道也,無論是迂回還是長驅直入,都得講究策略。你若仔細通讀,必會受益非淺。」
「侯爺說的是,我一定好好讀,讀通讀透,不負侯爺您的教誨。」
她的性子說得好聽些是随和,其實是慫。但也不傳統的真慫,別人不犯她,她就是慫包。若被人欺到頭上,她立馬就豎起渾身的刺去攻擊別人。
聽老師的話,是她讀書生涯的唯一宗旨。從小到大,所有的老師都不怎麽注意她,因為她太安靜了。
就是因為喜靜,所以她選擇的專業是十分冷門的植物保護。因為熱愛自然,平日裏最愛看的就是關于動物昆蟲之類的書籍。
在現代自己的專業就是個雞肋,找工作時處處碰壁。想不到一朝穿越,倒是有些好處,至少把她丢在鄉野,她也能找到吃的。
一會兒的功夫,她的思緒已發散到十萬八千裏。
感覺到她的走神和心不在焉,他的臉冷下來。
她身上毛孔突然就豎起來,那是人體對未知危險本能的感知。她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怎麽這個男人氣場大變?
「侯爺,今日我在國公府取回了我母親的嫁妝單子。您說我是直接去将軍府讨要,還是去官府告方氏侵占我母親的嫁妝?」
對于古代的許多律法規則,她是一知半解的。總之,凡事找他讨個主意總沒錯,他确實如他所說過的那樣,若是她被人欺負,他必不會袖手旁觀。
他劍眉一皺,眼眸直直地望向她,她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再虔誠不過。
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這個女子的內心不如她表現的順從。她骨子裏的不羁,從她的舉止中便可窺知一二。她看着像只乖巧的兔子,一遇威脅便露出長長的尖牙,形如猞猁。
「兵書第十五頁和十六頁,自己看着辦。」
「哦。」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街市的喧鬧聲聲入耳。
「咕咕」
她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喚起來,響亮清晰。在國公府裏因為要講究食不出聲,她吃得極慢,當然也就吃得極少。
「侯爺,對不住,我餓了…」
他冷着的臉看不出來什麽情緒,視線瞄到她捂着肚子的手。女子手纖細嫩白,剛染的指甲粉紅透亮,與她的衣裙顏色很是相配。
「坐下!」
她聽話地坐在他的對面。
就見他起身走到門前,打開門不知對左三說了什麽。待他回來後,不大一會兒,就有小二進來擺菜。
她心裏一喜,在古代下館子,還是頭一遭啊。
縱使生活再差,也磨滅不了她一顆吃貨的心。上次出府去匡家的時候,她就想好好下車逛逛吃吃。
方才坐在馬車上她還在想,是不是該讓采青去買一些小吃,卻被姓沈的給打斷了。
菜上得很快,兩涼三熱加一湯。
看着不是什麽稀罕的菜式,至少以她在現代的見識來說,沒有什麽令人驚奇的。但與以前吃過的菜肯定是不同的,菜的原本新鮮味更濃。
他們從沒有一起吃過飯,為了适應這個時代的要求,她盡力吃得很慢,努力讓自己咀嚼之時不發出聲音。
其實是有些痛苦的,尤其是美食當前,不能大快朵頤。
他的吃相很優雅,修長的手指夾着筷子,說不出的好看。而且他吃飯也是沒有聲音的,她越發的輕嚼,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等兩人都放下筷子時,幾碟菜看着就跟沒動一下。
她有些可惜,眼睛還盯着那些菜。
說實話,她沒有吃飽。
「侯爺,菜還剩這麽多,不如我們帶走吧…」一說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堂堂的侯爺在外面吃飯,還打包剩菜,傳揚出去還不得笑掉大牙。
果然,他的眼神掃過來,意味不明。
「侯爺,我是覺得有些浪費,這些菜帶回去,給下人吃也是好的。」
「可。」
他吐出一個字,再深深看她一眼,離開雅間。
她正欲上馬車時,左三提着一個食盒過來,采青接過,「咦」了一聲,「夫人,這是什麽?」
「剛才沒吃完的菜,拿回去,你們幾個分了。」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不遠處的男人聽到。轉個身,壓低聲音,「把那道桂花八寶丸子留給我。」
景修玄幽深的眼眸瞬間有了波動,嘴角泛起一個似有若無的笑。
突然前面街道傳來驚叫聲,很快便見一人一馬沖了過來。雪白的駿馬,紅色的馬鞍,以及馬上那俏麗的紅衣女子。
白得似雪,紅的像火,令人移不開視線。
「景修玄,你給本姑娘站住!」
聽到這女子喊侯爺的名字,郁雲慈停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那女子噴火的眼神正對着她,一臉的不善。
這莫不是侯爺的紅顏知己?
習武的男人果然不一樣,原來喜歡這樣濃烈似火的辣妹子。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揶揄,與那紅衣女子對視着。
「她是誰?」
她輕聲地問采青,可惜采青原是長在莊子上的,也不知道紅衣女子的身份。
倒是左三聽到,輕聲回道:「夫人,她是大司馬府的八小姐。」
大司馬府的八小姐?
郁雲慈想着,古人可真夠能生的。這位八小姐明顯是沖着侯爺來的,不知兩人到底是什麽關系?
她八卦心起,就見景修玄冷着臉,看也不看那女子一眼,徑直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這男人,有美人追求,居然理都不理,好歹說句話吧。
情商也太低了些,想起他訓自己的樣子,又有些了然。
他倒是動作利落潇灑,只把紅衣女子氣得俏臉通紅。不想左三攔在前面,不讓她跟着。
紅衣女子氣惱地抽了白馬一鞭子,瞪着馬車旁邊的郁雲慈。不知想到什麽,翻身下馬,手中握着馬鞭,朝這邊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