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至
環碧山房內,安嬷嬷恭恭敬敬的立在大夫人身側。大夫人摒退了一衆下人,只留下了安嬷嬷。她放下掐絲琺琅的茶盅問安嬷嬷:“安嬷嬷,你是将軍府的老人了。平日裏執管各房丫頭奴婢。我最是相信你的眼光,平日裏府內大小事務都交給您打點。”
安嬷嬷笑着回應:“老奴深感大夫人厚愛。”
大夫人滿意的點點頭:“嗯!有個人我想問問你。”
安嬷嬷臉上的笑容僵住,心中深感不妙,嘴上道:“大夫人想問什麽人?”
“你覺得雅麗房裏的大丫頭怎麽樣?”大夫人扭頭看向安嬷嬷,臉上的表情依舊溫和,似乎只是與安嬷嬷拉家常。
安嬷嬷深知大夫人的深意。暖玉閣裏兩個大丫頭——秋岚和玉屏。大夫人卻沒有點明是哪個。安嬷嬷揣摩着夫人是想問如何處置秋岚和大少爺的私情呢?還是想問老爺看上玉屏的事情呢?
想着,口中回應道:“大夫人問的是雅麗小姐房裏的哪一個呢?”
“兩個都說說!”大夫人捶了捶肩膀,安嬷嬷馬上識趣的拿起小玉錘走到大夫人身後幫忙。
“玉屏呢待人比較寬厚,秋岚做事伶俐。兩個人各有各的好。”不知道大夫人的心意,安嬷嬷只簡單的回答。
“我想把玉屏要到我這裏來,你看怎麽樣?”大夫人終于點破了,原來是為了老爺看上了玉屏,想擡房的事情。
安嬷嬷心中有了數,口中語氣也沒了剛才的猶豫,回答道:“這當然是好的。玉屏能給大夫人看上,那是玉屏的福分。何況…”
“這屋子裏沒有旁人,你但說無妨。”大夫人發話了,安嬷嬷繼續說:“大夫人不要怪老奴多嘴。老爺既然有意要擡玉屏的房,大夫人不如先收了過來。将來玉屏被擡房,怎麽說也是從大夫人房裏出去的。一是呢,将來玉屏擡了房,記挂這您的情分,會和您一條心。二呢,這也是給老爺一個方便。老爺嘴上不說,心裏也會感激您的。”
大夫人心下暗想:是啊,當老爺的看上了女兒身邊的貼身婢女,這事說出去真是不好聽。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是。”
“老奴...鬥膽再多問一句,若是将來大夫人收了玉屏,那暖玉閣裏另外一個大丫頭秋岚...該怎麽辦呢?”安嬷嬷早就看秋岚不順眼,每次去暖玉閣都要看她的臉色。說話尖酸刻薄,對人頤指氣使。前幾個月,大少夫人向大夫人狀告過秋岚借着給百祥苑送點心的機會**大少爺的事情。大夫人心中也是有數的。如今說起來,安嬷嬷正好煽風點火的借機問問大夫人的意思。
果然,大夫人聽到秋岚的名字臉色一淩:“嗯!那個小蹄子。趁早給我找個機會打發出去。免得她和百祥苑的事情鬧大了,傳到老夫人耳朵裏大家都不好過。”
似是不解氣,大夫人扔下手中的茶盅,冷冷的繼續埋怨:“左褚真是他爹的兒子。一個看上女兒的貼身婢女,一個學着他爹的樣子看上妹妹的貼身婢女。這将軍府裏養了這麽個不争氣的東西,真是讓人心寒!”
安嬷嬷一聽心下有了數,口中道:“大夫人,這也怪不得大少爺,秋岚生的就是個狐媚子樣,再有心**少爺。少爺年輕氣盛的,怎麽能禁得住?”
大夫人舒了口惡氣,揮手道:“趕緊找個借口打發了。沒別的事情,你也下去吧。”
“是!是!老奴知道了,老奴告退了。”安嬷嬷滿臉笑意,躬身倒退了出來。
夏至一過,冬淩便滿了十一歲。很多窮人家的女兒在這個年紀已經開始執掌一家的生計。富人家的女兒也開始學着擔當家裏的職責。
這些天,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冬淩将西瓜、甜瓜、橘子、蜜桃,各種當季的水果剔除果皮攘絲,打成水果泥,用文火小鼎和着蜂蜜、冰糖一同細細熬煮成漿,凝結冷卻後做成各式膏狀小點,名曰水果膏。桃膏顏色入琥珀,入口酸甜。西瓜膏色澤豔紅,香甜異常。雅麗嘗過,盛贊冬淩心思奇妙,做出來的水果膏消暑解渴。
三少爺章左英與雅麗年紀最近,二人雖不是一母同胞,卻感情最好。章左英時常帶着魯軒、魯然往暖玉閣走動。偶然一次,嘗過冬淩的手藝,主仆三人也是交口稱贊。以後再來,每次必定向雅麗讨水果膏解饞。
夏至前幾日,将軍府從廣東進了許多荔枝,分給各房品嘗。除了大夫人之外,暖玉閣得的最多。這荔枝品名妃子笑,入口甜中微酸,汁水香甜,傳說是當年楊貴妃最愛。有詩雲: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雅麗嘗了些,覺得味道上佳,又讓冬淩取一些,用一樣的方法做成荔枝膏嘗嘗。果然,做出來的成品,色澤晶瑩剔透,入口滑膩香甜,竟然比西瓜膏,桃膏味道好得多。
雅麗歡喜稱贊:“若是楊玉環知道荔枝能做成這般好吃的荔枝膏,當年也就不用千裏快馬專門送荔枝了。做成荔枝膏送進宮又保險又好吃。恐怕就不會亡國了呢。”
冬淩道:“這荔枝亡不亡國的我不知道,不過我們主子今夏是吃了可不止三百顆,白居易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我看我們主子這麽個吃法,恐怕是要去當南蠻子才行呢。”
暖玉閣主仆邊吃邊笑。吃到一半,雅麗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讓秋岚去邀章左英一同品嘗:“三哥哥的嘴又饞又壞。這次要是不叫他,讓他知道了,下次又有得說了。”
秋岚笑着正待轉身出門,門外就響起章左英清亮好聽的聲音:“小妹又在說我什麽呢?我可是聽見了。”章左英一身淺色薄錦衣,帶着小厮魯然,不請自到。主仆二人邁步走入暖玉閣。
雅麗的話被聽去了倒也不尴尬,反而高聲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我正說三哥哥最饞,哪裏有好吃的都落不下三哥哥,三哥哥就到了,真是應驗!看來我說的沒有半分錯!”
說得暖玉閣一屋子女孩看着章左英主仆二人笑成一團。
章左英一見桌幾上白瓷小碗中晶瑩剔透的荔枝膏,不顧被取笑的尴尬,上前問:“小妹又發明了什麽好吃的佳肴?引得我饞蟲在肚子裏翻滾,好生難忍吶。”
這個年紀的男孩,長的最是快。冬淩記得雪地裏第一次遇見他,雖然人小鬼大,心眼多又精明。卻始終是個面帶稚氣,虎頭虎腦,圓目細眉的小男孩,裹着繁重的冬衣。盛夏之際,厚重的冬衣褪去,冬淩才發現他竟然已經出脫得長身玉立,氣度翩翩,眉目間遺傳了章家男兒慣有的英挺威武,卻又比哥哥章左揚多了幾分秀美溫和,讓人更願意親近。盡管才十四、五的年紀,府裏的衆丫頭看到他莫不是面帶緋紅,眼帶笑意。
秋岚引三少爺入內,又給他讓座。冬淩立馬捧上素雅邢窯白瓷碗乘着的荔枝膏。章左英看到面前白瓷碗中搖晃的晶瑩剔透荔枝膏,拿起白瓷小勺輕嘗一口後,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一雙清澈明眸又轉向冬淩,笑語間露出玉白整齊的牙齒,稱贊:“冬淩妹妹真是我們将軍府的一等一廚神,這水果膏做的如此有新意,口味濃淡适宜,香而不俗,甜而不膩。真是梵正在世。”
冬淩聽章左英将自己比作梵正師太,心下不悅,後退兩步,向章左英微微一福,禮貌回絕:“人說梵正師太,精工善廚。佛道與廚道皆是登峰造極,冬淩不過是早年家傳的雕蟲小技,做些小吃,怎能與梵正師太相比。”
雅麗這才聽懂原來三個口中的梵正是個尼姑,嗔道:“三哥哥,你也這比喻是誇贊我們冬淩麽?你看我們冬淩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畫,像個瓷娃娃,怎麽能拿她和一個老尼姑作比較呢?你這麽說,要罰,要罰!”
章左英聽雅麗這麽一說,擡頭望向冬淩。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只見發如黑玉、膚如凝脂、眼若秋水,眉若遠黛。什麽時候,那個雪地裏摘梅花的小女孩出落得如此美麗了?
章左英心下一動自知失言,将碗勺放在一旁的小幾上,笑着向冬淩賠禮道:“該死,該死,冒犯了兩位好妹妹。冬淩長得這般秀雅漂亮,當然不該拿梵正作比。我錯了,我錯了。要怎麽罰,聽憑二位妹妹發落。”
“怎麽罰?”雅麗用小勺子敲打着腮幫,沉吟片刻說:“我們冬淩做了這麽好吃的水果膏,你空口白牙的過來吃也就算了,還出言不遜,不該補償點什麽當謝禮嗎?”
章左英一聽,笑着伸手去腰間錦囊中摸索。摸來摸去掏出一枚巴掌大的雙魚荷花圓雕玉佩,道:“這枚玉佩是前些宮裏賞賜下來的。有一對,另外一只奶奶給了二哥。是當朝一等一的制玉名匠李沖的手筆,這玉也是稀罕的南陽玉。雖然比不上妹妹的荔枝膏新奇,卻也稍有價值。既然我剛才言語間沖撞了冬淩,這只玉佩便送了妹妹。一是謝妹妹的荔枝膏,二是跟妹妹賠罪。”說着竟然起身向着冬淩玩笑似的躬身一揖,雙手舉過頭,恭恭敬敬的獻上玉佩。
冬淩吓得紅了臉,跳到一旁,又是鞠躬又是擺手,模樣窘迫,十分滑稽:“這奴婢可不敢收。冬淩本就是下廚出身,做些點心給主子和二少爺是冬淩份內的事。二少爺這真是折煞奴婢了。快別這樣了。”章左英說這玉佩沒什麽價值當然只是謙虛。他身上的東西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這個道理,冬淩自然明白,所以更不敢收下這麽貴重的禮物。
雅麗本來是存心起哄逗章左英。沒想到章左英真依她所言送了謝禮給冬淩,她坐在一旁心下又服氣起來,道:“我也請哥哥來吃荔枝膏了,怎地偏偏送謝禮的時候沒有我的?哥哥只想着冬淩。”雅麗一句話說得冬淩更是面色紫漲,渾身更加不自在,恨不得就此找個地縫鑽進去,躲過這兩兄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