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BGM:我們不要傷心了-萬芳
曲和很早就醒了。
他從未醉得這樣厲害過,醒來時眼皮像是塗了膠水一樣黏在一起,他用力睜開,兩只眼睛酸痛得立刻泛了淚花。他擡手想去抹,卻發現手臂動不了。
他被另一個人從背後緊緊抱着,絲毫動彈不得。
曲和大驚,拼命扭頭去看。餘光裏只看得見那人半張臉,長長的睫毛垂在深色的黑眼圈上方,臉色憔悴。
黃志雄安安穩穩地抱着他睡着。清晨的陽光從沒有拉上窗簾的窗外照進來,兩人離得又近,對方臉上纖毫細節都清楚映在曲和眼中。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撲在曲和頸後,吹得人脖子裏有些冷,身上卻熱了起來,簡直要冒出汗來。曲和的心跳漸漸急促得如同擂鼓,他盡量不出聲地緩緩深呼吸,想讓自己冷靜。
曲和從未和一個同性動作如此親密,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不覺反感,反而在內心深處為兩人難得的親密暗暗欣喜。
但昨晚的記憶不甘寂寞地在他腦海裏冒了出來。他心裏有些亂,想着本來在昨天那樣的争吵後,今天兩人必定難免尴尬;現在還是這樣的狀态,真是讓人更頭疼了。
到底為什麽會變成了這樣……
他心裏更成了一團亂麻,正在理也理不清的時候,忽然感覺黃志雄的手臂微微動了一下。曲和怕他是要醒了,下意識地閉起眼睛裝睡。
其實黃志雄還未全然醒來。
剛剛從伊拉克回來的日子裏,他還會做關于戰場的噩夢,現在已經許久沒有做過夢了。
如果不借助酒精,他幾乎無法入睡;而酩酊大醉之後他會睡得像個死人一樣,反而是醒後神志迷茫不清,若非腦袋裏宿醉的疼痛時時撕扯,倒還更像做夢一點。
所以這個時候,他久違地恍惚知道自己在睡覺,躺在一片柔軟溫暖之中,仿佛身在雲端。那些像怨靈一樣糾纏着他的往日了無蹤跡,他心裏一片安然,只想就這樣再睡下去,一直這樣下去……
模模糊糊地,他感覺到臂彎裏還有個人,背向着自己。這是……這是阿雨。一路找來科西嘉島的阿雨。
啊……阿雨。他忽然全身一顫,好似被冷水兜頭潑下,方才的心情全變作了苦澀。他想起來了,阿雨告訴他孩子沒了,他們的孩子沒了,是他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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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雨……阿雨……“他喃喃出聲,念着她的名字。他想要對她說對不起,可是那三個字含在舌尖,他竟沒有力氣将它吐出。他曾經對她有多少愛意,如今就有多少歉意和愧疚,可是他的歉意和愧疚,又怎麽抵得上她的痛苦的萬一呢?
他的心早被酒精麻痹得久了,此時忽然像是恢複了知覺。悲傷的痛楚像是一把利刃刺在心口,他微微抖了起來,不由得收緊了雙臂,将懷裏那個人攬得更貼近自己。
這時他發現懷裏的人并不是阿雨。他嗅到那個人身上的氣味,和自己置身其中的雲朵味道相同。這味道柔和又幹淨,他沒意識到自己在深深地呼吸,想要把這味道更深地吸進自己肺裏,讓它充盈自己的四肢百骸……
聞着這股味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同時有低回婉轉的樂音在他耳畔漸漸響起來了。是大提琴醇厚的聲音,如同一只溫和卻有力的手,撫過他心頭,奇跡般地緩和了他的痛。先前的舒适不但慢慢回來了,還喚醒了另一種久違的沖動。
他想要這股氣息。他一直都想要這氣息。他想将這味道、這味道的主人占為己有,永遠永遠在自己身邊。他一面這樣想着,一面睜開了眼睛。意識仍是朦胧的,只見到眼前短短的發梢掃在那個人後頸上。他湊上前去,輕輕吻了那一段脖頸,夢中的氣息撲面而來,太過美好,令他想要嘗一嘗唇下溫暖的皮膚是否也是同樣的味道。
當滾燙的舌尖貼上那片細致的皮膚,懷中的人猛地一抖,黃志雄只覺腹下被他輕輕擦過,竟因他這一下顫抖,剎那間熱了起來,叫他不由得挺腰向前,想更貼近那結實的臀部,一邊試圖再去吻那剛剛被他品嘗過的地方。
然而下一個瞬間,懷裏的人像是被燙着了一樣,一躍而起離開了他的懷抱。
黃志雄這時才真的清醒了。他看着曲和急急跳下床去,落地時還踉跄了一下。黃志雄慌忙起身要去扶,對方已經退開一步,一手捂着後頸,耳朵整個紅了,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顯然是氣極了。
黃志雄心裏一片混亂,想着不管怎樣該先道歉,可是一擡頭就見曲和雖然怒容滿面,但那雙眼睛卻漸漸紅了,隐隐顯出幾分委屈的神色來。
黃志雄張了張口,什麽也沒說出來。曲和怒氣沖沖瞪着他,忽然一轉身走了,片刻後只聽得他重重摔上了衛生間的門,自始至終什麽也沒說。
曲和沖進衛生間,摸索着把門鎖扣上,卻因為用力太猛擦傷了手指。他在盛怒之中,全然沒有注意到手指上的劇痛,反而用那只手匆忙擦了擦眼睛。又去開了水龍頭,把一捧捧冷水澆在自己臉上。涼意和宿醉的頭痛一起襲來,他關上水龍頭,胡亂抹着臉上的水,才發覺手指刺痛起來。
他擡頭盯着鏡子的自己。眼睛裏滿是血絲,紅得觸目驚心,他說服自己那是因為前一晚酒醉。
可是脖子後面被人親吻過的地方好像還殘留着輕柔的觸感,他不由又擰開龍頭,捧水去揉搓那處皮肉。冷水打濕他的衣領和背後的衣料,沿着背脊一路滾了下去,令他打了個寒戰。
他開始苦惱了。畢竟被一個男人當作前妻占了點便宜這種事,雖然尴尬,可作為朋友似乎又不該太計較。他在這片刻間已經準備了好幾個狀似輕松的小玩笑,可以把這件事敷衍過去。然而現在他把衣服弄濕了,好像無法作為他并不介懷的佐證。
頭太疼了。他慢慢在衛生間冰冷的瓷磚地上坐了下來,把臉埋在雙膝之間,這下連褲子也打濕了,可他已經無暇顧及。他再壓不住心裏翻滾的酸苦情緒,只有任憑它把自己淹沒。那些小玩笑他一個也想不起來了。現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強迫自己相信,心裏那剛剛萌芽就被扼殺的绮念,與這苦澀無關,也與膝蓋處的水跡無關。否則他害怕自己再也無法坦然面對黃志雄。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曲和模糊而絕望地想着,自己在這裏坐得越久,就越難走出去面對外面那個人。可他聚集不起站起身的力氣。
直到隐約傳來一聲大門被關上的聲音,曲和猛地擡起頭來。他側耳靜聽了幾秒鐘,慌忙爬起來拉開門,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卧室裏的床被已經被整理好了。客廳裏灑滿陽光,地毯上昨晚散落的酒瓶也已經被清理了。
哪裏也找不到黃志雄。他走了。
TBC
番外 莫如雲易散
忍不住寫一個,這種梗太老,不免俗套,倉促寫就,看官見諒T T
發生在兩個人在一起之後。
用番外補上一點點曲教授的過去。
——
【願你,你愛的人,愛你的人,俱都安好。】
BGM:一生守候-王若琳
黃志雄是被鬧鐘吵醒的。
這有點不太尋常。曲和因為有早課,每天都設定好鬧鐘早起。但他的生物鐘厲害得很,總是能比設定好的時間提早五分鐘醒來,然後關掉鬧鐘,輕手輕腳起床,睡在旁邊的黃志雄總是毫無察覺。所以早上醒來在被子裏甜甜蜜蜜地纏綿這種事,也只有周末才能做。對此黃志雄表示不是很爽,但也沒有辦法。
今天早上鬧鐘響起來時,黃志雄迷茫了十秒鐘,才反應過來應該是鬧鐘的聲音。鬧鐘主人的腦袋埋在被子裏,顯然睡得正香,不願被擾了清夢。這罕見的賴床樣子雖然可愛極了,但黃志雄想着曲和近半個月來都為了系裏一個重大演出忙得早出晚歸,關鍵時刻可不能松懈。他先探手去曲和那一側的床頭櫃上關了鬧鐘,再試圖把他從被子裏挖出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子裏太暖和了,曲和整張臉都紅撲撲的。他眼睛緊緊閉着,長睫毛像一對墨色的小扇子;因為被人從被窩裏挖了出來,覺得冷了,就努力向着近旁的懷抱裏靠。黃志雄看得心裏愛憐橫溢,不由得低頭去親他的眼睛。
嘴唇與皮膚相觸,黃志雄才發覺他身上的溫度比平時高得多。他忙去探曲和的額頭,果然燙手得很。曲和不再是十幾歲的小年輕,這些天他忙得休息不好,加上天氣又冷,看來是感冒趁虛而入了。
黃志雄趕快把他用被子包好,先去廚房把昨晚剩下的白粥熱了,又把醫藥箱翻出來,找了體溫計和感冒藥回到卧室。曲和不知何時已醒了,見他走來,神情恍惚地看過來:“……幾點了?”聲音啞啞的,一邊把手探出被子伸向他。黃志雄把他手握住了,只覺溫度灼人,忙把他的手塞回被子裏,一邊說:“別管幾點了。你發燒了,今天就在家休息。”
曲和一聽就皺起了眉毛,張嘴要反駁,先咳了幾聲。黃志雄說:“我去倒水來,你不許亂動。”正要離開,到底怕他不乖乖聽話,先拿過體溫計給他塞到嘴裏,“含在舌下,等我回來。”
曲和叼着體溫計,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話。黃志雄笑起來,揉了一把他睡亂的頭發,起身倒水去了。
電子體溫計滴滴叫了兩聲,曲和正要自己把溫度計拿出來看看溫度,黃志雄已經回來了。于是曲和一擡下巴,一副坐等人伺候的樣子。黃志雄笑着幫他取出溫度計,看一眼上面的數字,又把臉一沉。曲和不由怯了,往被子裏又縮了縮。
黃志雄說:“你先喝杯水,等下喝點粥再吃藥。今天哪裏也不許去。”見曲和又皺起眉毛,又補上一句,“我幫你給導師打電話請假,別擔心了。”
他口吻強硬得很,曲和也确實覺得自己頭重腳輕,全身都沒什麽力氣,于是不再反駁了。乖乖喝了水,又簡單吃了些早飯,休息了片刻,黃志雄便把藥遞來了。那藥還是曲和出國時媽媽幫他準備的,此時托在男人寬厚的掌心遞到眼前,令他忽然覺得身上雖然難受,但心裏暖極了。黃志雄見他不接,忙問:“怎麽了?頭暈麽?”
頭确實是暈的,但曲和笑着搖搖頭,接過藥吃了。黃志雄松了口氣,看着他重新躺下,幫他蓋好被子,又說:“你睡一會兒,我就在這裏陪你。”
曲和問:“你不去上班?”黃志雄搖頭道:“今天不去了,在家裏照顧你。”
曲和的眼皮已經重得幾乎擡不起來,可聽他這樣說,還是把手伸出被子,對方的手指馬上握住了他的。曲和輕輕捏了捏手裏男人的手,低聲道:“下午約了心理醫生,不許不去。”迷蒙之中,只覺額上被人輕柔地撫過,黃志雄低柔的聲音在耳邊說:“你放心吧。”
于是他放心地任自己沉入黑甜的睡夢裏。
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待曲和口幹舌燥,滿身大汗地醒來,天已經黑了。他坐起身來,只覺得神清氣爽了不少。床頭櫃上是黃志雄準備好的一大壺溫水,他一連喝了三杯,才覺得幹渴被舒緩了些。他用被子緊緊裹住了自己,望見卧室窗上凝了一層細細的水霧,路燈的光映着大片雪花不斷在外落下,原來外面下雪了。
他忽然想起幾年之前,也是這樣一個昏暗的傍晚。他發着燒,早上仍然掙紮着去上課,回家來便一頭倒在床上。他一個人和衣躺着,臉頰燥熱,身上卻冷得不住打顫,喉嚨裏幹涸得像是随時可以燃燒起來。他實在無力起身去拿藥,手邊只摸得到手機。他下意識地在聯絡人裏找到一個名字,撥了出去。
對方很快接起了電話,口氣很是不耐煩:“有事嗎?我馬上有一個很重要的會,你有事趕快說。”
他沉默了片刻,盡力壓下嗓音中的異樣,告訴對方:“沒什麽事,你忙吧。”
那個此刻身處大洋彼岸的人,他的妻子,毫不猶豫地挂斷了電話。
那時他獨自守着他和妻子共同的房子與他們有名無實的婚姻,已經等了她兩年有餘。室外正在下着大雨,他握着暗下去的手機,定定望着窗上流淌的雨水痕跡,像是無數條淚痕劃過眼中。
現在想來,那也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他終于下定決心結束這場鬧劇一般的婚姻。
大門開關的聲音把他從回憶裏驚醒過來。有人走進房來,走動間還能聽到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也許是人在病中更容易被瞬間脆弱的情緒驅使,曲和認出那人的腳步聲,立刻掀開被子,連鞋也沒穿就跑出卧室,直沖向那個男人。
黃志雄剛進門就見一個高瘦的人影直撲進自己懷抱,他完全是習慣性地擡手抱緊那人的腰——另一只手還拎着自己剛買回來的外賣。誰知曲和手腳并用纏在他身上,黃志雄腳下略微踉跄,老腰一挺,到底站穩了。曲和的笑聲立刻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他佯作斥責:“真冒失,閃了你哥我的腰怎麽辦?”
曲和卻沒說話,而是把臉頰在他頸側蹭了蹭,清冽寒冷的氣息襲上鼻尖。他撒嬌一般地開口:“想你了嘛。”
這樣的情話,曲和并非沒說過,但這時語氣中不知隐藏了些什麽情緒,令黃志雄心頭一酸,下意識放輕了聲音:“怎麽了?”
曲和在他脖子邊上搖了搖頭,抽了抽鼻子問:“什麽香味?”
黃志雄笑了,微微側過臉去吻他的耳側:“我買了你喜歡的那家館子的海鮮粥。老板聽說你病了,還把自家炖的湯分了我一大碗給你吃。”摸摸他身上只穿着單薄的睡衣,又說,“你去添件衣服,我把吃的放好。”
曲和卻不放手,又搖搖頭:“我出了一身汗,先去洗澡。”
這次黃志雄笑出了聲,把鼻子挨在曲和耳後的皮膚上:“我又不嫌棄你。”
男人的聲音太過溫柔,曲和莫名地濕了眼眶。他怕對方看見自己流淚會擔心,把手臂收得更緊,臉也埋在他肩上。一片黑暗之中,只覺黃志雄吃力地屈膝,腿上的肌肉都在抖個不休;他把袋子放在地上,兩手一起環抱着曲和,又費力地站直了。
曲和的赤腳有些冷,黃志雄的手臂有些發酸,但兩人都希望這一刻時間靜止,可以相擁到天長地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