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造神
鐘晏有一點茫然。
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他卻答不上來。艾德裏安過得好嗎?曾經他也很想找人問一問,但沒有人可以問,他只能背地裏收集一切有關納維星區的新聞,試圖從那些文字和圖像背後,推測那個人的一切。後來,艾德裏安的位置越來越高,終于到了所有和納維相關的新聞都繞不開他的時候,有關于納維星區的新聞卻越來越少了。
等到他們終于面對面以後,他忙着應付艾德裏安的怒火,忙着和艾德裏安争論拒絕結婚的罰金誰出,卻忘記了問出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鐘晏聽見自己說,“抱歉。”
法勒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他還是說:“沒關系,是我唐突了。”
兩人尴尬地沉默了一會兒。
鐘晏自從畢業後,法勒就非常關注這個年輕人。不僅僅因為他是最高議院的新鮮血液,更重要的是他和艾德裏安的關系。可惜很快他就和所有人一起發現,這個平時處事圓滑的年輕人對一切與艾德裏安有關的提問,只有一個毫無技巧的回應,那就是沉默。
私下裏,法勒約見過鐘晏幾次,不知為何,鐘晏私下對他的态度要比在公衆面前和緩很多,但也絕口不肯提畢業之後的事。
再後來鐘晏和亞特家綁在了一起,法勒沒再找過他,但今天看來,鐘晏對亞特家也沒有什麽尊重可言。
這讓法勒對他重拾了一些信心,不由多說了兩句:“在事業上升期拒絕‘蝶’的提議,确實會影響仕途。”
鐘晏看着他。
“但你的情況特殊,艾德裏安畢竟是……你如果拒絕,情有可原,并不一定會和我一樣。”
鐘晏很清楚法勒說這番話并不全是為了他,更多是想要幫艾德裏安,他沒有後代,一直将艾德裏安看成自己的孩子。
“謝謝您。”鐘晏低聲道,“我會考慮。”
法勒點點頭,“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過去了。”
鐘晏回到第八層外圈,拜耳正面色不善地等着他。
這一場由鐘晏主議的圓桌會議即将開始,拜耳沒有時間教訓他剛才的自作主張了,只能陰沉着臉站着。
鐘晏根本不在意他高興與否,他重新打開終端的設置,手指停在取消鍵上。
确實可以出來之後重新設置,但……那樣就不是艾德裏安親手設置的了。
鐘晏把手腕上的終端褪了下來,給了拜耳:“你拿着吧,我不戴進去了。”
确實有議員習慣不把終端帶進重大會議裏,給自己排除一切影響因素。鐘晏沒有這個習慣,但這是他第一次主議最高規格的會議,也許是緊張。拜耳沒有多想,收下來道:“快點進去吧。”
第八層的中心是一個圓形大廳,正中有一圈中空的環形桌,十二把高背絨布椅均勻擺放在外圈。
環形很大,每兩人之間間隔甚遠,不便于一對一交流,所以即便已經到了一大半的人,會議室裏也很是安靜。
鐘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雖說沒有規定,但大家都約定俗成地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比如鐘晏的右手邊就是法勒,而他的斜對面是巴德·培森,幾年前的十二列席議員裏,還有老亞特的勢力可以與他對抗,如今斯達本已經退休,他是現在整個聯邦真正一“人”之下的人。
說來也諷刺,從上古傳承下來的圓桌會議,精神內核是不分主次席,所有列席者平等,而到了今天,這個“圓桌”會議的圓桌中間卻開了大洞,用來……
“人到齊了。”巴德道,“各位同僚,請站起來。”
所有人都起立了。浩瀚聯邦之中,站在人類權力頂點的十二個人,如今卻恭敬地面向同一個方向垂首而立。
以環形中間的圓和天花板上的圓形投射裝置為上下兩底,一個半透明的圓柱在會議室裏亮起,斑斓絢爛的色彩在明亮的圓柱裏緩慢流轉,朦胧而神聖。
這是從第九層投射而下的,來自‘蝶’的觸角。
宗卷記載,兩百多年前,第一代人工智能的開發已經接近尾聲時,科學家曾考慮賦予人工智能以具體形象,但他們最終放棄了這個決定。因為第一代人工智能并不成熟,人格塑造并不完善,所以代號為“繭”的人工智能在投入使用後,只接手了技術、數據、客觀事實判斷等方面的事物。
百十年的發展之後,在人工智能自身不斷更新的幫助下,人工智能的研究已經有了技術性的突破,第二代人工智能被賦予了完整、完美的人格。
他永遠包容,永遠悲憫,絕對公平,絕對純粹,無愛又無恨,強大而廣知。
與其說是人工智能,不如說人類給自己造了一個……神。
只是,人真的可以造神嗎?
簡短的致意之後,大家都落座了,鐘晏仍然站着。
“諸位同僚,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我就不說開場白了。”他說,“納維星區的問題已經僵持兩年,相信大家已經看過我的提案,在我們開始讨論可操作性之前,我要補充一點,那就是——我認為那個前往納維的最佳人選,就是我本人。”
因特倫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他不是辦公區唯一一個心不在焉的人,不會顯得多麽突兀。
很少啓用的第八層正在開會,這個鐘晏的個人辦公區裏的其他人都很關心會議是否順利,因為這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成為列席議員以來,第一次主議。
比起頂頭上司能不能一鳴驚人,穩固地位,好帶着他們雞犬升天,因特倫更關心會議的結果。
所以鐘晏和拜耳回到辦公區時,所有人都精神高度緊張,偏偏拜耳整天一副棺材臉,鐘晏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兩人的表情一時都看不出什麽。
“大家先将手上的工作放一放。”鐘晏說。
他這句話其實很多餘,從他一進門,所有人就都停了。
“議案已經通過了。一個星期後,我将作為特派專員啓程前往納維星區。”
因特倫跟着同事們一起歡呼鼓掌,慶祝鐘晏議員生涯第二個主議案的通過——第一個是星際巨兔禁獵法——但他的心卻沉了下去。
鐘晏道:“大家都辛苦了,等我到現在,今天不早了,都回家吧。”
辦公區裏的人們有說有笑地收拾着東西,拜耳也和鐘晏道別了,因特倫正勉強附和着同事說着“太好了”,就聽鐘晏又說:“我早上的咖啡杯好像還沒洗,你們誰……因特倫,你去幫我洗一下再走,我明早還要用的。”
同事同情地看了因特倫一眼,加快速度收拾好東西溜了。
杯子都要使喚別人洗,這真的是平民出身嗎?
因特倫認命地離開收拾了一半的桌子,一路不滿地腹诽着去了咖啡房,看清房間內的茶杯架後一愣。
等他再回到辦公區,就這麽一來一去的功夫,整個辦公區的人已經走光了。辦公區一側,通向鐘晏的私人辦公室的門開了,鐘晏走了出來。
見因特倫在,他順口問:“這麽快就洗好了?”
“鐘先生,您的杯子是洗過的……”
“是嗎。”鐘晏不太在意地說,“那是我記錯了。”
這不是折騰人嘛。因特倫心裏翻了個白眼。
鐘晏看向第一助手空蕩蕩的桌子,皺眉道:“拜耳已經走了嗎?”
“是,剛才和大家一起下班了吧。”
鐘晏道:“我剛寫完會議記錄,還準備讓他把記錄整理歸檔了再走呢,等明天吧。”
因特倫的心跳在加速,他穩住自己的語調說:“先生,記錄還是當天歸檔比較好……我可以幫您。”
因特倫覺得自己從未覺得紅燈這麽難熬。
說實在的,他不在乎闖了紅燈的那點罰款,但他擔心被鐘晏察覺到他的不正常——剛剛歸檔了記錄,就一路飙車回家。
他就算記憶力超群,在超短時間內記憶那麽長的會議記錄也有些吃力,好在是前後邏輯連貫的東西,一時半會兒不會忘記。
等到終于回到自己家,他鞋都來不及換,立刻抓上紙筆把自己鎖進了浴室。
這天晚飯後,因特倫家大門的門鈴被按響了。
“先生您好!耽誤您兩分鐘可以嗎?”門外是兩個笑容甜美的女孩子,一個捧着幾本書,真正的紙做的書,一個端着一個盒子,裏面是些花花綠綠的宣傳冊。
“我們是紙制書籍推廣志願者,”宣傳冊女孩掏出一本宣傳冊遞過來,這個居然也是真正的紙做成的,“我們組織的目的是弘揚實體閱讀之美,讓人們……”
因特倫不耐煩道:“什麽玩意,你們這什麽組織注冊了沒有啊?有完沒完了?這都什麽年代了,還有上門推銷的!上個星期就來了一波,去去去,別耽誤我打游戲。”
他說着要關門,女孩着急地一把攔住門道:“哎先生,不要着急嘛,我們不是盈利性組織,是公益組織!那您上周有沒有接受我們的贈書呢?您要不先看看我們的宣傳冊……”
“看什麽宣傳冊,上次我就被塞了一本!”因特倫打斷道,抓起自己鞋櫃上一個薄薄的小冊子,封面和女孩手上的一模一樣,“你們留着自己看吧!”
他把宣傳冊往女孩的盒子裏一扔,關上了門。
女孩搖搖頭,對同伴道:“脾氣真差。走,下一家吧。”
這天晚上他們随機走訪了很多家,大多數人都不感興趣,不過也不是沒有收獲,有一家标本店看店的小夥子留下了一本宣傳冊,表示會看看。
因特倫寫下的那幾頁紙上的內容,變成層層加密的數據,又被人解密抄錄,人肉傳送,再加密電子化,幾經周折,終于在三天後,一字不差地出現在了遙遠的納維星區,軍部最高指揮官的辦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