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對的事

“你收着吧,不要錢。”老奶奶笑眯眯地說,“你是納維軍區的人吧?”

顯然,她認識兩個衛兵的制服,可是不知為什麽卻沒有認出鐘晏的臉,反而理所應當地将他們當成了一夥的。

鐘晏有點尴尬,否認道:“不,我不是。”

“那就是納維軍區的客人了。”

不請自來的客人,說是敵人還合适一點。

鐘晏正想着怎麽委婉地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份并不受他們的待見,老人自顧自地念叨開了。

“你拿着吧,我不缺錢,就是整天閑着做這些,家裏堆不下了才拿出來擺攤。哎,我們這個星球,年輕人可不多見,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不過,前兩年出了事,倒是有好多小姑娘小夥子們又跑回來了。你知道前幾年我們這裏被劃分成資源星球的事吧?”

豈止是知道。當時他還沒有當上列席議員,但位置已經很高了,負責兩個星區的議案,而負責樂伯星區、對這個議案做出最初決定的議員就坐在他的隔壁辦公位。

“我聽說這事鬧得很大,虛拟社區上也到處都在說,你們年輕人肯定是知道的。我年輕的時候也愛逛虛拟社區,不過我們這裏信號不好,大部分時候只能用無圖模式,要不然就不容易打開——哎,你別說,現在接進了納維星區的本地虛拟社區,倒是比以前好多了。不過人老了,整天看虛拟屏眼睛疼,還不如做做手工,出去擺擺攤。”

鐘晏總算明白對方為什麽沒認出自己了。他不是一個樂意傾聽的人,但實在很喜歡那對袖扣,既然老人執意不收錢,他總不好真的白拿,陪着說說話也是好的。于是他坐了下來。

“這個星球雖然這裏不好,那裏也不好,不過人都是很好的。”老奶奶慢悠悠地說,“那一年真難啊,上面一道又一道的建議下來……喏,說是建議,其實就是命令了。這種重大決議的罰金,根本不是我們這樣的小星球交得起的。樂伯星區的議院也沒有辦法了,我聽說他們壓力也很大,幫我們争取了好多次呢,這才拖上了那麽久。星球上都人心惶惶的,可是大家誰都不願意走。後來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好多年輕人,他們都是聽說了家鄉的事,趕回來幫忙的,有幾個孩子是從納維星區回來的,他們說納維星區變天了,軍隊接管了議院……我也不大明白,總之,你也知道吧,納維星區在帶頭反對人工智能。回來的年輕人和地區議院商量,最後我們向納維星區求助,本來以為不會有什麽希望的,但那邊居然願意幫我們。我聽說納維那邊的管事的也是個年輕人,現在也只有二十幾歲。”

“二十七歲。”鐘晏說。

“哦,對。那當時就要更小一點。哎,他的膽子也是大,這不是直接和首都星對上了嗎。”

在鐘晏看來,艾德裏安保下了白盾星,固然是一個大膽的決定,但也是一步走給全天下看的妙棋。白盾星争端是迄今為止,納維星區與首都星唯一一次公開産生矛盾,這一次沒有硝煙的戰争,毫無疑問是納維星區贏了,這個結果給全聯邦的人類自治支持者打了一針強心劑,因為這是首次,納維星區展現出全然不懼首都星的姿态。

當然,鐘晏知道,艾德裏安必然不是這樣想的。也許他的身邊有很多人這樣想,這也是納維軍區高層能夠迅速達成一致,出兵保住白盾星的理由,但艾德裏安必然不是出于這個目的。哪怕在當時接納白盾星,對他們的形勢沒有好處,艾德裏安也一定會救下這顆小星球,這也是許多人願意追随他的原因。

鐘晏問:“那這裏原本‘蝶’的基站呢?”

“那玩意啊,早拆了。”老人搖搖頭,“剛剛接到納維的準信,我們就自己拆了。嗨,人工智能其實管樂伯星區也不過四十年不到,聽說在首都星倒是很久了。四十年前‘蝶’進來之前,鋪天蓋地都是宣傳,把這東西誇得和神仙似的,說是首都星那邊的人早早地都過上了安逸的日子,全都是靠這個。要我說啊,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沒有那麽神乎其神。有的時候,哪怕是我也知道什麽決定是‘對’的,你就說咱們的地底下發現了礦,要是開出來賣錢當然是比放在那裏不動好,早點開出來自然是比晚點強。可是呢……”

老人渾濁的眼睛看向并不太繁華的街道,街道後方有連綿青翠的古老山脈。

“可是人就是這樣,有些時候道理上‘對’的事,感情上卻很難接受。機器到底是機器,終究看不明白人心。”

鐘晏垂下眼簾,安靜地坐在老人旁邊。

不是的。一個偏遠星球上的老人将人工智能理解為高級的機器,但只要接受過完整義務教育的人卻都清楚,人工智能并非機器,現在在位的這一個,更是擁有健全完美的人格。“蝶”不是不明白人心,他只是……不在乎罷了。

可他本該在乎的。在誕生之初,他本該是世間最悲憫,最包容的存在。

艾德裏安到達小廣場的時候,看見鐘晏陪坐在一個擺地攤的老奶奶身邊。

艾德裏安很久沒見過鐘晏這麽放松的樣子了。陽光下,他雪一樣白皙的面容淡然恬靜,褪去了銳利和距離感。那件運動外套比他的身子大了一圈,斜斜地挂在他身上,有那麽一會兒,艾德裏安覺得他像是一個小城市裏的普通鄰家青年,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列席議員。

艾德裏安把心裏升起的一絲柔軟揮去,走了過去。

鐘晏看到艾德裏安那雙銀色眼眸的一瞬間,條件反射地攥起了手心,把手裏的東西塞進口袋裏。

這個動作很不幸被艾德裏安捕捉到了,但有外人在,他暫時沒提,而是道:“玩夠了沒?走吧。”

“嗯。”鐘晏站起來,對老人道,“我走了,謝謝您送我的……禮物。”

“好好。”老人和藹地看了一眼站在一邊,只穿了一件對這個季節來說略顯單薄的體恤衫的艾德裏安,雖說視力不太行了,再加上艾德裏安太高,她還坐着,沒有男人那雙和她剛剛送出去的袖扣一樣色澤的眼睛,看到但她的眼力可比年輕人毒的多,她笑眯眯道:“你朋友來接你啊?你身上的外套是他的吧?”

“朋友”兩個字讓鐘晏腦中的警鈴大作。他生怕被認作艾德裏安的朋友,艾德裏安會當場發火,趕緊說:“不是,不是朋友。是……同,同學。”

艾德裏安的臉黑了。

“你還談不談正事了?準備在這聊到什麽時候?”

果然生氣了。鐘晏趕緊和老人告別,跟在艾德裏安身後往議院走。

“人家送你什麽?”艾德裏安問。

鐘晏捏緊了口袋,“沒什麽,小東西而已。你不要走這麽快,我跟不上。”

艾德裏安懶得逼問他,直接招手讓一個衛兵上前。

“他剛才收了那攤主什麽?”

“一對袖扣,指揮官。”衛兵老老實實地說。

鐘晏噎住了,生怕他還要追問衛兵那袖扣長什麽樣子,趕緊打斷道:“都說是小東西了,怎麽了,你還擔心我在這受賄嗎?不說這個了,我的人都安全嗎?他們也在白盾星上?”

“對,不過你就別想見了,我今晚就會将他們送離納維星區。”

“也行,反正我要說的事,我一個人在就夠了。不過,有一個人還是別急着送走吧。”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那棟議院小樓跟前,門已經開了,大概是艾德裏安聯系了議院的人。艾德裏安要兩個衛兵守在門口,和鐘晏一起走了進去。

“什麽人不能送走?”艾德裏安問。

“我的第一助理,拜耳。你認識他吧?”

艾德裏安嗤笑了一聲,“老熟人了。我在首都星讀義務教育的時候,他經常鼓勵我好好讀書,以後接我外公的班,沒想到最後是你接了這個班。很不幸,除了你,我偏偏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他,你叫我不送走我就不送走?”

“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鐘晏平靜地說,“我說不送走,不是說事後我要見他,或者要和他一起回去。我的意思是……拜耳老先生,在我們遭遇星盜襲擊時不幸受傷,需要靜養,我看白盾星不錯,山清水秀,就讓他在這裏靜養一段時間好了。既然是靜養,終端就暫時不必給他了吧,反正這裏信號差得很,也處理不了什麽文件。”

艾德裏安停下了腳步。鐘晏走出去兩步發現他沒跟上來,回過頭道:“怎麽不走了?我們進哪間會議室?”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艾德裏安問。

鐘晏的臉色如常,語氣平穩道:“當然。”

“你在建議我軟禁他。”

“你多想了。他受傷了,護主有功,我自然要……體恤下屬。這件事我會向首都星方面做說明的,你放心。”

他們兩人都再清楚不過,星盜事件裏根本沒有人受傷。但切斷拜耳與首都星的聯系,無疑是斬斷了斯達本重要的左膀右臂,這件事對于納維星區是百利無害的。

艾德裏安與鐘晏對視了幾秒,單刀直入地問道:“什麽意思?你究竟是來幹什麽的?”

“我們進會議室再說吧,你這邊都來了什麽人?”

“只有我,沒有會議室。我挑了議院跟你談只不過為了讓你的彙報看起來正式一點,不然你總不能告訴首都星,你跟納維星區的人在路上邊走邊做了交涉。”

“哦,這其實沒什麽必要。”鐘晏說,“我沒有打算向首都星彙報這次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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