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後院池塘

“容我提醒。”艾德裏安不為所動地說,“上學的時候,至少有不下十次,你病到不能去上課還跟我說‘沒事’。就在半個月前的夜裏,你燒到三十九度但你跟我怎麽說的你還記得嗎?”

鐘晏難得說話兇狠,可惜就那麽一次爆發,說完那股狠勁就下去了,他抹掉了自己的臉上的眼淚,低聲道:“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些,我們現在說的是帶有主觀目的的惡意欺騙。我是有很多事,很多想法沒有說,但是我從來沒有想要利用你……沒有你說的那些,刻意誤導,也不是想要裝成什麽樣。”

他說着垂下眸,苦笑了一下,“本來沒有想解釋的,說了你大概也不信……我沒有過朋友,你是第一個讓我喊你名字的同齡人。後來第二年分院了,軍事學院的學生都搬走了,你說你不走,寧可每天多花一個小時在路上。從那以後我每一天都小心翼翼地,說每句話之前都要想一想你會不會不高興,但同時也很惶恐,生怕哪一天你有了更好的朋友,或者我哪裏讓你不高興了,你就走了,所以我打掃洗衣做飯全都包下來,想要讨好你,讓你不要走,我不會別的了,我……我沒看出來……對不起,我沒看出來……”

艾德裏安松開了對鐘晏的鉗制,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話裏第一次沒有了針鋒相對的怒意:“你就一點沒感覺嗎?我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可那三年我沒對你紅過一次臉。”

“我以為你脾氣特別好,而且以為你對別的朋友也那樣。”現在才知道原來是自己的殊榮,鐘晏一點都不想笑,只想哭,“我根本沒敢妄想過這個,你能一直把我當朋友,別不要我,我就很慶幸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早一點知道……”

“如果你早知道,你會拒絕我嗎?”

鐘晏矢口否認:“我怎麽可能拒絕你?”

艾德裏安追問道:“那麽你會在最後拒絕‘蝶’嗎?”

鐘晏擡眸與艾德裏安對視。假設過去未免有些軟弱,但在這個沒有人工智能的星球上,在這個沒有外人、只有他們倆的私人住所裏,在時隔七年後,他們第一次坦誠地告訴對方自己的傷痛時,即便是艾德裏安這樣內心堅定的戰士,也忍不住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他的眼裏有顯而易見的期待,這時候只需要告訴他,是的。

是的,再來一次,就會是完美結局,就這樣把所有的責任推給誤會和緣分,反正時光已逝,無人能夠更改已經發生的事,一個輕飄飄的肯定就可以撫平那些恨意和不甘,說不定……說不定,如果他足夠幸運,還有可能再續前緣,為什麽不呢?

只需一個點頭即可。

鐘晏良久地沉默,最後他說:“這是兩碼事。”

就像在第三年,他本可以告訴艾德裏安,自己為了曲線救國準備畢業後投身政界,這樣的謊話他從小到大不知道編過多少,得心應手,爐火純青,但是再想留住艾德裏安,他也沒有說出這樣的話。

如今他也不願意違背本心肯定對方的假設。他不想騙他。

“如果我知道的夠早,我會為了你重新規劃未來。但是如果是最後幾個月才知道的話……”鐘晏閉了閉眼,“如果是最後才知道,那我至少會提前告訴你,我已經做好打算,不會跟着你投身人類複興運動。但凡我知道這件事,我一定不會讓你……”

他說不下去了。這幾年來鐘晏時常怨恨艾德裏安在事情發生以後完全不給他和解的機會,也不解艾德裏安為什麽對他有這樣滔天的恨意和怒火,但現在他都明白了。一想到當年,艾德裏安怎麽滿心歡喜地目送他登臺,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離開那個禮堂回到他們生活了三年的宿舍,鐘晏只覺得疼到窒息,無數根鋼針紮在心髒上,每一根都名為悔恨。

恨自己明明已經得到了大海卻不自知,只為了貪戀手心裏那一捧水,卻這樣殘酷地傷了自己最珍視的人。

艾德裏安退開了一步,話問出口的那個瞬間他就後悔了,但是鐘晏說不會拒絕他的時候,他心底确實冒出來了這樣的一個幻想,幻想着是不是他們之間沒有巨大的鴻溝,一切只是陰差陽錯。

而鐘晏親口告訴他幻想就是幻想。

他沒有再發火,只是冷淡地說:“不愧是你。是我多想了,我還以為你确實也喜歡過我。”

“我沒有不喜歡你!我怎麽會不喜歡你?”鐘晏慌忙說,“我一直都……”

“別,打住。”艾德裏安伸手制止了他,“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現在怎麽想的,你不會覺得經歷了那樣的事之後,我還繼續像個傻子一樣的喜歡你吧?”

“我……我以前不懂,對不起,我會學,我會學的,能不能……”

他焦急又卑微,甚至沒有勇氣說出那個請求,語焉不詳又低聲下氣地懇求着,奢望奇跡能夠發生,錯過的有機會彌補。

可是艾德裏安斷然拒絕道:“不能。鐘晏,我已經——我早就,不想跟你結婚了。”

鐘晏怔怔地看着他。

“行了,敘舊就敘到這裏吧。”艾德裏安避開鐘晏的目光,那個心碎的眼神讓他很不舒服,甚至連報複的快感都沒有了,“你我現在都不是可以沉湎于兒女情長的身份。你給議院的報告發出去了嗎?”

鐘晏閉上眼深呼吸,過了好幾秒,再睜開時,他的臉上猶有淚痕,神色卻已經恢複了清明。

“發過去了。我們在納維星區外遭遇星盜,星盜登船後與我方發生肢體沖突,拜耳傷勢過重,昏迷不醒,我傷勢較輕,但仍需靜養一段時間,至于評估環境的事,只能延後了。”

艾德裏安點頭道:“知道了,報告給我一份,我吩咐下去統一口徑。”

“好。”

“樓上卧室都是空的,你挑一間住着,大門我會鎖上,院子外圈有警報感應,現在開始你就待在房子裏,直到我們的婚約解除,我會安排你離開納維星區。”

“我真的沒有錢。”鐘晏低着頭說,“三十六萬我一次性拿不出來,我現在開始攢,分期付給你,行嗎?你先墊一下,我會還給你的……”

他的語氣不似作僞,艾德裏安滿心疑惑。在他看來四十萬根本不值一提,一開始純粹是咽不下這口氣,為了惡心鐘晏才一定要他來付這筆錢,但他怎麽會真的付不出來?

如果要二十幾歲的普通青年一口氣拿出四十萬,确實很是強人所難,可是位置高到如艾德裏安,這麽一筆錢不過是存款上的數字稍作變動而已,他一直覺得鐘晏應該比他還要有錢得多才對。

“你的錢呢?”艾德裏安問,“你在民間的風評一向清廉,總不至于這也是真的吧?”

“走這個路線比較好打開群衆基礎而已,假的。”鐘晏不太自然地說,“但有收入……自然也有支出。”

他看上去不準備詳述,艾德裏安也沒有興趣詳問下去了,“哦,行吧,反正還有半個月到期,你看着辦。總部還有事,我先走了,晚餐已經訂好了,到時候有無人機送到窗邊的取餐平臺上。”

“你不回來吃嗎?”鐘晏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

“不回。”

“那你晚上回來睡嗎?”

“這是我家。”艾德裏安披上鐘晏剛才進門脫下的軍裝大衣,“我回不回都不關你的事,你管得太多了。不要跟出來,你沒有進出大門的權限,想一整晚待在院子裏嗎?”

鐘晏尴尬地停在門口裏側,“我不是管,只是問問。等、等一下!”

艾德裏安眼看被他接二連三的問題問得有些不耐煩了,鐘晏語速加快道:“最後一件事——那個戒指,後來你怎麽辦了?”

“扔了。”

鐘晏急道:“扔哪兒了?”

“你打聽這個幹什麽?”艾德裏安說,“別瞎想了,我扔了也不會給你。”

“扔哪裏了?”鐘晏執着的問。

“後院池塘裏。”艾德裏安不耐煩道,“我能走了沒有,議員大人?”

這個時候他并不知道,他這一句随口的敷衍會造成什麽後果,如果他知道,他絕不會将這句話說出口。

幾個小時後的深夜,艾德裏安回到了私人住所。

今天事情太多了,忙到這個點對他來說也是少有,但他思前想後,在總部自己的套房卧室裏反複踱步徘徊,最後還是開夜車回了家。

淩晨的複式樓裏靜悄悄的,所有的桌椅家具都規整地擺放在原處,沒有任何私人物品,透出一股無人居住的冰冷氣息。可現在明明有人住在裏面。艾德裏安皺眉看着收在餐桌裏面的座椅,不像是動過的樣子。鐘晏在哪裏吃的飯?

他下意識地看向窗邊的取餐臺——他訂的晚飯完完整整地放在那裏,連封裝都沒拆。

艾德裏安挨個敲了一遍二樓的幾個房門,準備好好和對方談一談浪費糧食的嚴重性,然而無人應答。

睡着了?鐘晏向來睡得淺,不可能聽不見敲門聲的。艾德裏安一路打開了所有的房門——都沒有人。

不在房子裏?他沒有收到警報,那也不可能出院子,前院他進來的時候沒有見到人……

艾德裏安沖到樓下,通向後院的門鎖着,但是旁邊的窗戶開着,他記得很清楚,這扇雙開大窗戶原本是關着的。

淩晨,鐘晏在後院幹什麽?

艾德裏安回想起了他離開家門前的最後一句話,臉色驟變,打開後門沖了出去。

這個複式別墅的後院很大,穿過了兩排遮陽用的高大喬木叢後,就是一片開闊的草地,一側還有一個不小的人工池塘。

遠遠的,艾德裏安就看到池塘邊有一個人。

鐘晏全身濕透地坐在那裏,他的鞋脫在岸邊,冬季的夜風輕輕拂過,冰涼的運動外套貼在身上,他克制不住地在發抖,可仍然堅持又下了水。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多少次下去了,但這一次,忽然有個聲音炸雷一般在他身後不遠處響起:“鐘晏!別!”

艾德裏安怎麽回來了?鐘晏驟然一驚,匆忙轉身,沒料到忽然腳底踩空,一個不穩摔進了水裏。冰涼的池水沒過了他的口鼻,他痛苦地嗆進了幾口水,疲憊的身體沉沉下墜。

意識飛速遠離間,只聽見水花炸響聲,随即有一雙溫暖有力的胳膊在水下環住了他,托住他重返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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