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提線無形（四）
雖然心知自己沒本事從龍弄手上逃脫，但是真等到他找上門的時候，蒙笑心裏還是感到很不甘。
不甘心，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也不甘心，自己的命運被人随意操弄；更不甘心的，是——
“救我……”他虛弱的向裴子昂求救道，“救救我！”
說話間功夫，他從床上跳下然後狼狽的爬上了窗臺。
“蒙笑你冷靜點！”見蒙笑擺出一副要将紗窗撤下的模樣，裴子昂連忙勸道，“這可是四樓！”
四樓……
他下意識看向樓下，随即因為這高度而感到恐懼。
然而，随着客廳內何憶和龍弄的交談聲不斷響起，蒙笑對于高空的恐懼也在漸漸消失。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發現，自己是何等虛僞的生物。
既向往死亡，又恐懼死亡；
既尋求死亡，又回避死亡。
他到底，是想死，還是不想死呢？
蒙笑不得其解。
“你先別慌，我和何憶都在。”有人在安慰他。
然而蒙笑知道，他們其實根本無法幫到自己。
他還知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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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放下了觸碰紗窗的手。
“謝謝。”蒙笑說，“謝謝你們”。
【我其實很喜歡被人關心。】
這句話太過無恥，所以還是只在心裏說比較好。
次卧門被打了開來。
“他是個格外敏感的孩子，讓你們受累了。”
用充滿歉意的語氣和好心的外人們交談着，龍弄看上去就像是一位飽受叛逆期孩子折騰的家長一般，既因蒙笑給所有人添麻煩而苦惱，又擔心外人因此而傷害蒙笑。
虛僞得簡直讓人忍不住想說一聲活該你孤獨一生。
“蒙笑，該吃飯了。”
這是他對蒙笑說的第一句話。
“先吃飯吧，你又瘦了。”
說着，他在衆人戒備的目光注視下，将因為他的到來而吓到癱坐的蒙笑從窗臺上提了下來。
見到他的那一刻，蒙笑除了本能産生恐懼以外，頭腦中竟然不合時宜地開始思考起另外一件事來——他有點想給外賣小哥打差評了。
“用我喂你嗎？”龍弄溫柔的對被按他按坐在床上的蒙笑說。
說話間，他已經将外賣餐盒打了開來，屬于煲仔飯的香氣瞬間溢滿了整間屋子。
蒙笑伸出雙手，努力地想要維持住自己佯裝的鎮定，然而抖得仿佛得了帕金森病一般的雙手卻出賣了蒙笑的意志，完美的展現了這具身體主人真實的心裏活動。
“龍先生，不如我們去客廳聊？”看不下去的裴子昂提議道，“我想，他現在需要時間調整心情。”
“也好。”龍弄接受了裴子昂的提議，揉了下蒙笑的頭發，“你先吃飯，我和老朋友們敘個舊。”
“朋友？”蒙笑突然之間擡起頭看着龍弄,“他們也算是你的朋友？”
這簡直是他聽過的，最可笑的笑話了。
裴子昂、何憶，甚至于自己，明明只不過是棋子罷了。用途雖不同，但本質上來說，在龍弄眼裏，都只是為他服務的工具人罷了。
面對蒙笑的指責，龍弄微微一笑，并沒有否認的意思。
确實，在他眼裏，裴子昂和何憶都不能算是朋友，他們之間的關系，可能比蒙笑想的複雜一些。
他們之間，關系明明是“親人”才是，哪怕并無一絲親情，可是他們依舊是“親人”。
裴子昂的前世，是留着他的血的後人，而現在的何憶，則是他創造出來的“孩子”，所以對于裴子昂以及何憶，龍弄總是帶着些許對後輩的疼惜之情的。
如果沒有感情，他又怎麽會寬恕裴子昂前世打開自己棺椁，驚醒他的罪過？
他并非無情，只是不會為情所擾而已。
“你先休息，”他将外賣盒子放在了床頭櫃上，“還有……”
“跳樓是種危險的行為，以後別再嘗試了。”
雖然達成永生的必要條件是死亡，但是如果是以跳樓這種方式完成條件的話，實在是有些不太雅觀。
雖說即便摔得血肉模糊也可以很快修複，可是過程卻是十分痛苦的，龍弄想，蒙笑應該也不想遭這個罪。
蒙笑：……
蒙笑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他們無力拯救他，同樣，他也無力拯救他們。
***
相戀之人雖因故天人永隔，但緣分卻未因死亡而割斷，死者成了僵屍永葆青春，生者壽終正寝輪回轉世，一世厮守後，下一世繼續糾纏，重複一遍相識、相戀、相守，最終卻又分別的過程。
然後，下一輪回再度開啓。
何憶同裴子昂的故事浪漫得有些老套，乍聽上去似乎很美好，但是細想下去，卻是無限悲涼。
裴子昂是沒辦法像何憶那樣變成僵屍的，因為體質，也因為他的命格很好，每一世都注定大有作為，很有利用價值。
至于何憶，早在成為僵屍的那一刻起，他就沒了輪回的可能。
因愛人的執念而被“複活”，得到的幸福卻又無比短暫，不斷重複着得到與失去，到最後，他感受到的只有痛苦。
雖說靈魂是相同的，可是每一世，因出身以及成長環境的不同，裴子昂的性格都不可能和第一世完全相同，所以每一次相遇、相戀，對于何憶來說都是極大的折磨，就在這種痛苦中，難怪他最終會選擇遺忘。
對，是遺忘，而不是怨恨，他沒有怨恨龍弄将他變成了僵屍，也沒有怨恨戀人的私心。
只是默默地在享受着短暫的幸福以及永恒的痛苦，直到承受不住，自己主動選擇遺忘過往，重新開始。
蒙笑靠坐在床頭上，突然低笑了一聲。
客廳內，正在交談的三位中，有兩屍聽到了他的低笑，于是原本的交談，暫時停止了。
他們在用他們的方法觀察着蒙笑，似乎是在評估着他是否會再爬上窗臺而後跳下去。
蒙笑笑得更厲害了。
下一秒，他崴了一勺煲仔飯送入口中，就在龍弄與何憶的感知下，蒙笑狼吞虎咽地将一整盒煲仔飯吃得一幹二淨。
‘奇葩啊奇葩。’蒙笑打了個飽嗝，在心中念道，‘怎麽會有何憶這種奇葩！’
完全無法理解何憶，但他确實是佩服何憶的，在感情方面感受到痛苦時，他這種既折磨自己又折磨他人的東西，由衷佩服那些能做到單純只是折磨自己或者是折磨他人的。
因為自己的經歷而痛苦，也因将痛苦施加在他人身上而快樂，快樂和痛苦統一在一起，這滋味，簡直是無比酸爽。
他應該是已經對何憶的經歷産生共情了吧。
蒙笑放下餐盒，咳嗽了一聲。
是不是很快，他也會變成龍弄、何憶那種東西了。
三十分鐘後
走進次卧後，龍弄沒有立刻同蒙笑說話，而是脫下了鞋子，躺在了蒙笑身邊。
感受到男人的存在後，蒙笑下意識地将身上蓋着的被子分給了枕邊的男人，随即，他聽到男人笑了一聲。
“像個蝦米一樣。”龍弄說。
“我一直都很想和你說……”蒙笑緩緩睜開了眼睛，認真地對龍弄說，“蜷着睡讓我感覺很有安全感。”
頭一動，枕頭上那原本被蓋住的血跡便分外明顯，此時，它的顏色是黑褐色。
那是何憶同龍弄血液的顏色。
“看來得賠他們一個新枕頭了。”龍弄伸手，輕輕地在蒙笑臉上摩挲着，“調皮。”
“像電視劇裏那樣，吐着吐着就吐出一灘血來，不是挺時髦的麽。”享受着龍弄的愛撫，蒙笑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原本鎖在眉間着的哀愁再沒了蹤影，蒙笑周身，洋溢着一種放松的歡快，這一刻，他的臉色看起來格外紅潤。
就像是初見時那般，既富有活力、又脆弱。
對、沒錯，這就是曾經讓他為之着迷的脆弱，讓他心動不已。
注意到這一點後，龍弄的心情突然大好，好到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為之詫異——原來他還會這麽激動。
“你的表情有點油膩。”蒙笑吐槽道，“怪惡心的。”
說完，他從床上坐了起來。
似是突然想通了什麽一般，此時的蒙笑，再不複之前的糾結與痛苦，有的，只有對解脫的期待與渴望。
“回去吧。”他理了理自己散亂的頭發對龍弄說。
因為主人無心打理，此時，那一頭剛染完的黑發看上去非常雜亂與不健康。
他悟了……
似乎是終于擺脫了那些纏在他身上的枷鎖一般，蒙笑整個人看起來很輕松，精神狀态也是，正處于一種詭異的亢奮狀态。
龍弄由衷地為他感到歡喜。
“回去吧。”蒙笑再一次催促着他。
龍弄笑了一下，随後也下了床，攬着他走出了次卧。
何憶和裴子昂此時正依偎着坐在客廳沙發上，低語着、傾訴着自己的思念。
見蒙笑和龍弄走了出來，一人一屍連忙站了起來，防備的看着龍弄。
他們看上去似乎很不放心蒙笑，擔憂，不只寫在臉上和眼神中。
“我們先回去了。”出乎意料地，說話的人是蒙笑，“謝謝你們，抱歉，打擾了。”
何憶和裴子昂對視一眼，都有些搞不懂蒙笑到底在打什麽算盤。
“以後，可以常來玩。”見蒙笑又擺出了一副開心模樣，何憶猶豫着說，“要不今晚你們就住在這裏吧，天已經很晚了。”
同時，他也拉進了同蒙笑的距離，似乎是在觀察着蒙笑是否被控制住了心智。
何憶實在是想不通，蒙笑的态度怎麽會突然變化得這麽大，明明之前還很驚恐的，但是現在他看起來卻比任何人鎮定。
“不用了，”蒙笑笑着拒絕了他，“這樣就已經夠了。”
至少，他們是想要救自己的。
已經足夠了。
至少，有人想過救自己。
“何憶，你開心嗎？”
何憶一時語塞，沒有立刻回答他。
空氣中的氣氛瞬間凝固了起來。
“至少，現在是……”半晌，蒙笑聽到他這麽說着。
然而此時何憶的表情，卻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要悲傷。
蒙笑身體一晃，接着，他便感覺自己被龍弄摟在了懷裏。
“快樂就好，”他将臉埋進了龍弄懷裏，低喃道，“我很羨慕你，也很喜歡你，所以，如果哪一天你實在承受不住了，可以來找我，如果我那時沒進焚屍爐的話，我一定會幫你。”
親手，結束你的永生。
“如果，你能回應我的願望的話，那我也一定能實現你的願望。”
說出這句話時，蒙笑是看着龍弄的。
當夜，蒙笑再一次逃離了龍弄的身邊。
然而龍弄卻并沒有阻止，因為他确信，即使不用術法以及高科技手段，這一次，他也依舊可以找到蒙笑。
實現願望的前提是，知曉祈願者的真實願望。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