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已是亥時,黃縱跟随親将王敏求匆匆趕到宣撫司衙門。宣撫司距離長江邊不遠,就在黃鹄山下。一路上夜露把二人的衣服與發髻都打濕了,但他們來不及擦把臉,略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就直奔後衙而去。

京湖宣撫使岳飛此刻也沒有睡,他和前軍統制張憲湊在一盞油燈前,正下意識地擺弄着一根計算糧秣的算籌,耐心地等待黃縱的到來。

岳飛剛聽見雜沓的腳步聲,本來凝重的表情忽然就放松了。他的目光在黃縱沉靜的面龐上打量片刻,朗聲問道︰“黃機宜,聞聽當初你與呂侍郎曾有一面之交?”

“宣撫相公是說安老?”

岳飛點點頭。

黃縱一愣,夤夜召喚,他本以為是商議北伐大事,沒想到居然考的是這個題目。“建炎年間,陳求道被劉忠綁了,王以寧被桑仲趕了,荊湖大亂。安老為荊湖提刑之時,我恰游歷此地。适逢安老留意軍事,四處延攬人才,聞縱于兵家之道小有心得,曾欲聘我入幕。”

“然則黃機宜并未留下。”張憲沉聲道。

“雅歌唱和,足以慰平生。”黃縱笑道。他見岳飛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又補充道︰“呂侍郎當是時,自負才高,略有顯跡便志得意滿。當初韓宣撫想辟其為參議官,他尚且遜謝不受。此等經緯之才,非縱這等 蓬之人可堪效力。”黃縱說罷垂目,注意到帥案上攤開的一紙書信。

岳飛長籲一口氣,連道︰“竟然如此!竟然如此!”他将書信親手遞給黃縱。

紛紛迷霧中,黃縱似乎抓到了一些線索,但是又無法确然。然而不待他展開信紙,心中所想已被證實,呂祉特制的花箋在燭光下呈現出柔和的面貌。

黃縱靜立不動,他想估量形勢,在閱讀之前先行猜測信件的來意。“呂侍郎,”他開口道︰“多年不見,筆力倒是愈發沉雄,似蘊千金之力。”他從宣撫相公敬啓六個字的書寫法度中,讀出了深藏于中的情緒,卻一時無從解讀。

一直默不作聲地張憲對他報以一個促狹的笑容,似乎肯定他将會為呂祉所寫的內容瞠目結舌。黃縱将之當做鄭重地警告,他以盡量平靜的心情閱讀完信件,卻還是忍不住驚奇大呼。他瞬間聯想到張憲玩味的表情,覺得這同時是對宣撫相公的揶揄。

黃縱組織語言,緩慢總結︰“呂侍郎尊岳相公為我朝之柱石,實在非縱所能預料。”他暗暗慶幸韓世忠沒有看到這信,否則他一定會加倍嫉恨自己的上司。如果說呂祉突如其來的敬意已為張憲适才的舉動所暗示,接下來的內容則讓黃縱難以啓齒︰“他如何能逆料到自家們對他的評價,這句話又該做何解?”

黃縱指着的話,被張憲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宣相以經緯之才,鎮荊鄂之地,控遏上流,實國之藩籬。然任雖重,尤未能盡展令才。當此多事之秋,宜其動心忍性,以蒙主上佳诏……”

仰慕的口吻中包蘊了勸誡,就像後生寫給多年不見的上司長輩的信函。黃縱實在無法想象,倨傲的呂侍郎會做出此等大乖平生之事。

岳飛非常誠實地贊同黃縱︰“下官也委實不知此句該做何解,才恭請黃丈相議。”

紹興六年8月,歷史被看不見的手推動着,稍稍偏離了既定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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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縱發現雖然離別經年,故人的眉眼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風塵消磨并未在他身上留下顯着的痕跡,然則他依舊無法把眼前的男子與印象中那個幹練而不失狂狷的年輕提刑聯系到一起。男子舉手投足間散發的沉郁之氣,讓他與接風宴的祥和氛圍格格不入,偶然露出的一二笑容,也只是對着某個虛無缥缈的地方,似乎滿心沉浸于某個未知的世界;甚至于看到岳飛也只是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與那封熱情洋溢的書信寫作者簡直判若兩人。黃縱不記得這種狀态起自何時,大約呂侍郎在無意中瞥見岳飛官服下的麻服首绠(注︰岳飛紹興六年3月喪母,四月被強行起複)後,便陷入了恍惚的沉默之中。

黃縱有些看不過去,畢竟這是宣撫司為了慶祝呂祉視察與專一總理鄂州錢糧的霍蠡到任特意舉辦的宴會,除薛弼與王貴巡視襄陽未歸外,其他重要僚佐悉數到場。何況呂祉還肩負有特殊的使命,他的沉默會被別人誤解為含蓄的表露不滿。于是黃縱依慣例代替戒酒的主帥舉杯祝道︰“呂侍郎、霍員外,遠道前來不勝勞苦,自家們薄酒聊先為敬。”确實是薄酒,鄂司向來以簡樸的農民作風聞名于各屯駐大軍,宴會向來既無營妓娛心也無絲竹悅耳。

酒精似乎起了作用,回到現實中的呂侍郎在品嘗了滋味尚可的酒肴後,非但不像一般人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情緒反而有所高漲。寒暄幾句後,他沒有談論張浚交代的公事,卻用激昂的語調評價道︰“此回到鄂州,方知傳言不虛。”

呂祉特意咬重了傳言二字,不禁讓黃縱微微皺眉。他想到前次的信件,難免思慮其所表達意思的基礎。

“傳言總是很多,要親眼看了親耳聽了,再做判斷,方能行事不妄。”岳飛果然微笑着不露痕跡地詢問,“但不知呂侍郎聽過下官的哪些傳言?”

“岳相公又希望下官向您轉述哪些傳言?”呂祉反問,但他顯然不需要岳飛的答複,徑自侃侃而談,“岳相公為人謙遜,自奉簡薄,雅好春秋循循如書生,卻又治軍嚴肅,鄂州一軍最有紀律,所以動能成功,號一時之良将。不過在下官看來,這些美譽雖然可能并不失實,但是要像古之名将一般建立功勳,倒也不是沒有改進的地方。”福建子的口音糅雜進了某個地方的方言,入聲消失,濁音清澈,吞吐氣息也随之古怪。

岳飛對別人的批評遠比對自身的恭維感興趣,他以水代酒,敬道︰“願聞其詳。”

呂祉仰天籲了一聲,“邊事之難……”他的目光掃過諸将,在張憲身上特意停留片刻,神色複雜。

的确,邊事艱難,盡人皆知。封疆之外,疑似之跡,多少挾憤嫉功之徒虎視眈眈。黃縱默默等待着呂侍郎的高論,某一剎那,甚至相信他會落淚。呂侍郎卻換了聲氣,“在于籌措糧饷。那些變做流寇的士兵,大多源于缺乏補給,長官又不能讓他們走上正道。而若想成就恢複中原的大業,也必須籌措足夠的軍資,這樣才能保證戰時官兵們同心抗敵,而不是動辄潰逃。所以朝廷這次特別派下霍員外總理應付鄂司錢糧,足見陛下對鄂司的重視。宣相尤宜體會聖意,明察賢奸,枕戈待旦,以期後命。”

呂祉這番話終于點了此番巡視的題面,雖然還未切題,但作為鄂州駐軍的主帥,有必要做出即時的表示。“呂公所言甚中時弊,某自當日夕惕勵,以報主上聖恩。”宣撫相公在願意的時候于這種官場上的應答原是異常熟練,“但不知呂公對足食之事有何高見。”

呂祉笑望霍蠡,霍蠡做了個恭請的動作,示意由他代表。“高見談不上,無非是屯田諸策。至于具體幹辦,還要讓霍丈操勞。不過某倒是有些小道。”霍蠡已有四旬開外,呂祉按照私誼稱他為霍丈,以示親厚。

“安老,當着宣相的面,說話要誠懇。”年長的霍蠡終于發言了︰“這可不是什麽小道,而是前所未見的大道,大道呀!”他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情,“宣相,你可聽說過龍門賬?四柱清冊比起龍門賬(複式記賬法雛形),簡直是簡陋!太簡陋!當初若是用龍門賬的方法稽核,宣相斷不會有計饷不實之事!李啓老兄也會省不少力氣呀。”

李啓主管岳家軍回易之利。而前不久岳飛軍中曾發生貪冒虛領糧饷之事,朝廷特派霍蠡予以追究。

“哦!”岳飛驚嘆道。他對新的技術一向樂于試用,當即命人拿上紙筆,就在宴席上請教起來。在等候的間隙,宣相用不确定的語調問道︰“呂老可是曾在宜興盤桓?”

黃縱終于意識到,呂祉的音調與常年在宜興的趙九齡有幾分相似。一個福建子忽做江南音,有趣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真是沒想到呀,我這樣的冷文也能招惹到一心搗亂的人持之以恒的騷擾,沒錯,就是那個桃花紅茶拿鐵鹹豆漿。大概搗亂的人不知道吧,晉江即使是0分評,也會增加文章的積分的。嘿嘿。

穿越者特質1,字好

穿越者特質2︰對喪服有特殊感情

穿越者特質3︰宜興。

穿越者特質4︰通會計(龍門賬産生于明末清初,略做演繹)。

另外,穿越者所說的傳言,實為引用的宋代史料,部分語句即為黃縱所寫。由此可以判斷穿越者自身文化水平。

說明,岳飛時任宣撫副使,但其上并無宣撫使,本文一律簡稱宣撫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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