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刺秦(6)

第9章 刺秦(6)

呂祉第二天就拿着自己的名刺親自去拜訪在歷史上臭名卓着的巨奸秦桧。秦桧因為紹興二年聳動天下的“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高論”以及朋黨為奸而被皇帝罷免,長期居于浙東溫州,直到前些日子才改任侍讀居于臨安。是以他這個冒牌呂祉與其也是初次相會,心情的激動與好奇絲毫不亞于去鄂州見岳飛,甚至還平添了幾分緊張。

“秦丈,”他穩住心神,悠然施了一禮。這個稱呼既按照宋人習慣對已屆知天命之年(秦桧時年46)的秦桧予以尊敬,也表明了自己此來乃是私人身份。

秦桧會意地對呂祉以“安老”相稱呼,親熱地把住了他的手臂。秦桧也是聽說近來呂祉不僅是張浚的心腹,而且甚得皇帝喜愛,才特別拉攏。

呂祉不自禁地想抖落他枯瘦的指爪,然而想到此行的目的,不得不勉強按下心頭厭惡,由他拉扯。他這才發現,秦桧身量頗高,當年他在太學讀書時得的诨號“長腳”大約是雙關,既言其善于做些瑣碎事務阿谀奉承,又言其腳長而身瘦的特點。但秦桧雖較常人為高,卻并不給人以威猛之感,反而由于走路間習慣性地搖擺姿态,顯出幾分笨拙來。呂祉對此頗感滿意,随着秦桧步入大門內。

“這就是秦丈的居處?堂堂前宰相委屈在這樣一個小院落中,真是太清廉了,您可謂是吾輩的楷模。”呂祉有意将清廉二字說得響亮而自然,臉上泛出親切的笑,手卻指定院西頭的馬廄。院落誠然狹小,然而廄中卻養了五匹高頭大馬。因為空間緊張的緣故,這些馬都相當煩躁,不安地或打着響鼻或踟蹰嘶鳴。而院中還有一人架着兩只蒼鷹做撲戲之态。這些馬與鷹都是價值不菲的玩物,即使是在臨安這樣物價騰貴的首善之地,也足夠換來一座寬敞的宅院。想來秦桧是寧可暫時節儉自己的用度,也要用資財鋪一條通向權力巅峰的捷徑,可笑張浚卻以為此人柔佞,容易制約。

秦桧呵呵兩聲。他當然清楚呂祉代表張浚興師問罪的意思,卻能用自若的語調将戲做得完滿︰“自宣和以來,承平日久,奢侈之至,所以才導致了後來的禍亂,做臣子的以此為戒時刻惕勵,實在是分內的義務。”

“大宋的臣子若是都像秦丈這般想法,天下太平可期。”

“也是人各有志。都是下野的人,李相公就比我過得暢快多了,錦衣玉食不說,更有美姬妾環繞左右,着實讓老漢我羨慕不已呀。”

呂祉不能不瞪視了秦桧一眼,他說的李相公便是李綱,如此輕易地言語間貶人于無形,指摘得還皆為實情,真是與史書所述一般無二地權臣。不過在前世讀史的時候,他對于李綱的不知兵事也頗有微詞。他一向以為,所謂的知兵不在于能背誦多少兵書,而是要與赤佬同吃同住共冒矢石。然而李綱好在有自知之明,肯将軍事工作交托給信賴的人,所以他倒也說不上厭惡李綱。至此,他終于冷然道,“我倒是聽說,李相公對秦丈推崇有加。”

秦桧終于有些變色,然而竟是激動的臉色紅潤,連道感荷感荷。

呂祉也不禁對這個權奸再次嘆為觀止,他不欲跟秦桧再做糾纏,諷刺道︰“不過秦丈的大才,原不只局限在清廉上。比如網羅人才,像這位熬鷹的小哥,一舉一動灑脫利落,出挑得緊,不知是什麽來頭?”他要盡量摸清秦桧身邊之人的底細。

“這是我的貼身侍衛,自小就會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活計。益謙,快過來叩見呂尚書。”

随從聞言将鷹拴好,叉手道︰“小的高益謙拜見呂尚書。”

呂祉立即想到了高益恭,此人是秦桧自金歸宋所帶的親信,卻謊稱是被擒獲的漢兒,幾年前已經縱歸金朝,充當與金的聯絡人。好在秦桧去年上書皇帝時,将縱歸高益恭當做自己的功勞炫耀,所以提起這個人名不會惹得他懷疑。“秦丈,高小哥可與當初那個漢兒高……“呂祉故意做出凝思的樣子,”就是你那聞名天下的上書中提起的益什麽的有親?”

秦桧聽得呂祉稱贊自己,愈發高興,他并未多想,大方應道︰“正是高益恭的遠房親戚。他自小沒見過市面,來到行在待了幾日,便花了眼楮,一定要侍奉在我身邊。我也愛他伶俐,雖不會十八般技藝,但也有一二好處,就允準了。”

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将豢養敵國間諜的事情說得如此順暢自然,并且毫不避諱。

呂祉哈哈大笑,親切招呼道︰“小兄弟,讓我看看你的手段。”

高益謙是遼地漢兒,性子直率,不待秦桧首肯,已然将來一只倉鷹。他讓戴着眼罩的小鷹踩在自己綁着厚皮手套的小臂上,解釋道︰“鷹這東西性子驕傲的很,一旦喂飽了,它就飛到天外不知哪處了,再也不理睬主人的命令。所以要想馴服它,必須得時刻讓饑餓折磨着它,刺激它捕獵的念想,卻又限制它的行動。再慢慢将飼喂的食物從切好的肉塊過渡到活的兔子母雞之類的禽畜,這樣花上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功夫,才算訓練好一只獵鷹。這小崽子如今只能說完成了第一步,可以給貴客看看它捕食兔子的手段,卻還不能去除它腳上的鎖鐐。”

“益謙,”秦桧略帶不滿地叫了一句,但又不敢深責,只是道,“呂尚書是讀書人,卻不耐煩聽你唠叨這些鷹經。”顯然兩人關系不同于一般的主仆。

呂祉有意奚落道︰“秦丈,如你所言,我是個再老實不過的讀書人,從沒聽過如此有趣的事情。小兄弟适才講得倒讓我茅塞頓開,似乎想明白了些道理。比如用人,也要像喂鷹一樣,對待那些有才能的人士,不可急于求成,以防飽則鷹揚呀。”

秦桧滿懷戒心地打量呂祉一眼,不再做聲,腦子內緊張地思索呂祉的話到底是代表張浚的意思,抑或僅是他自己的見解。

呂祉裝作不知,全副心神觀賞高益謙的表演。

高益謙裸露在外的肌肉甚是發達,動作矯健而有力。只見他準确地将兔子抛擲到三米開外,方才不緊不慢地解開蒼鷹的眼罩。兔子被突然的投擲吓暈了頭,正在原地打轉,全然不曾理會大難即将臨頭,直到忽然間為蒼鷹雙翅展開地陰翳所覆蓋,才想起慌張逃命。兔子後腿用力一蹬,竄出去一尺多遠,還待再逃,卻已經是晚了。蒼鷹的利喙一口啄在兔子的頸動脈處。兔子猛然間承受了這千鈞之力,後腿只踢踏幾下,便停止了掙紮,眼見是活不成了。蒼鷹欣喜捕得獵物,随即振翅高飛,意欲獨享。高益謙此時方才一扯鎖鐐,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那鷹兒卻像被施了法術一般,竟乖乖地将已死的兔子扔到地上,才飛回到高益謙的手臂上。

呂祉不由地拍掌叫好。只有他才清楚适才蒼鷹振翅之力有多麽威猛,而能夠與其輕松抗衡的高益謙,其武藝固然比不上他的前世,然而與現在的自己當居伯仲之間。若是刺殺秦桧,這個金人細作是不能小觑的對手,一個必須首先解決的障礙。他走上前故意道︰“小兄弟,能否把你馴鷹的皮套借我觀看一番?”

高益謙适才被秦桧不陰不陽地說了幾句後,倒是想起了身為仆役應該遵循主人的指示,他将詢問的目光投向秦桧。秦桧點頭後,他方脫下皮套,卻在行動間從身上掉下一枚物事。這物事滾動幾下,恰巧停在三人中間。一枚半舊的骰子落在青石板上,鮮紅的六點朝向天空。

秦桧見狀臉色陰沉,高益謙則是窘迫的紅了臉,低頭撿起骰子一言不發。這兩人的情形盡數落在呂祉眼中,再聯想到那個六點,他不禁恍然失笑,這骰子定是被做了手腳。想不到高益謙這厮不但是個賭徒,還是個喜歡出千的混混。他身負特殊使命,卻如此不檢點行跡,難怪秦桧生氣。

呂祉對這個意外發現甚是驚喜,他把玩了一下皮臂膊,就将之交回給高益謙。秦桧這時也正有幾分不耐煩,吩咐道︰“時候不早,你下去吧,我和安老還有事情要談,你自去傳話備飯。”

高益謙諾諾退下,秦桧又轉向呂祉道︰“安老,聽說你跟官家甚是投機,官家那些怡情養性的愛好你都有些研究,今日一見,我才發現其來有自,像安老這樣事事留心的人物,在士林之中實屬少見呀。”

秦桧連道幾句怪不得,呂祉笑着安然接受了。他又趁機觀察了一番秦桧的馬廄,見一匹花青色大馬居于正中。此馬待遇顯然比旁馬略好,然而它性情極其溫順,被兩旁的北地良馬欺負得不住嘶鳴,卻逆來順受。“我猜,這匹馬一定就是官家禦賜的骅骝駒。”呂祉撫摸着花青大馬垂下的鬃毛感嘆道。

“好眼力,老漢敢問一句,安老是怎麽看出來的?”

“官家養出來的馬,自然也帶着官家的性情,我在遠處一打量,就發現此馬卓爾不群了。”呂祉笑話說得不露聲色。他又彎腰看一眼馬蹄,沒想到如此良順的一匹馬,秦桧卻并未安上蹄鐵,只是按照中原習慣用皮革裹了四蹄。皮革與地面接觸之下,已經磨損良多。他不禁暗罵一句,老賊吝啬。

“妙,實在是妙論。安老知微見着,此時固然已受官家寵愛,翌日定也是國家的棟梁之臣,前途未可限量。”

呂祉注視着秦桧,一字一頓道︰“不敢當,我怎麽能比得上秦丈?秦丈以堂堂之氣立身朝廷,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老漢的指頭都要不夠數了,可是還沒盼到為國家效力的日子,垂垂将老倒是真的不能再真了。”秦桧頗為苦澀地說道。

呂祉終于明白,秦桧為什麽要一再使用“老漢”這個帶有幾分貶義色彩的自稱,原來還是在發洩對未能進入政府的不滿。“這話過于悲觀了,昔年姜子牙八十拜相尚能為開國之功臣,秦丈不久之後定能再次聳動天下,只需耐心靜候些時日。就不知秦丈今日還有沒有昔年的鋒芒?”聳動天下是指秦桧首次為相時提出的“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政策。“昔日鋒芒”則是在詢問秦桧的政治主張是否有所變化。呂祉這是挾張浚之威,迫使秦桧嚴肅作答,交待底線。

秦桧有恃無恐地笑道︰“只怕我年老體衰,到不得八十歲的高齡。”

“虜人竟然也是這樣想的。聶耳孛堇一直在詢問秦丈在做什麽,是否安好,與朝中的諸位相公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處。”

“因為只有老漢知道金人的底細。”秦桧在呂祉耳邊輕語道。他是個非常明白自己價值的人,只等待揀在帝心,即可一飛沖天。

無論前生還是今世,只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呂祉從來不在意自己的手是否染上鮮血。然而,想到這即将染上的鮮血将改變整個歷史的走向,他還是禁不住伴随着秦桧吞吐的熱臭氣息,微微顫栗。

作者有話要說︰

史實部分︰秦桧結交宦官與王繼先在真實歷史上,是記載于秦桧獨相之後。李綱生活奢靡,主要爆料人包括朱勝非,應該可信。秦桧複出之時,李綱盛贊秦桧也是,咳咳咳,不可思議得很。高益謙雖然是杜撰,然而高益恭的事情依據真實歷史。

秦桧上書節略︰“擒獲漢兒高益恭,稍知文字。……(桧)又明言不當留朝廷所遣信使,以致不敢再遣。做書,縱益恭北還。旋有所留一二使人來歸,後所遣使,始不拘留。”其中,漢兒的意思是原遼地區的漢人。秦桧背上之時無高益恭陪伴,歸宋卻平添此一人,再結合他自己的上書,可見實情。

宋金通使,聶耳孛堇确實一直在詢問秦桧的動向。關于宋代用做過手腳的骰子騙人錢財,見于名工書判清明集。

ps,這章的主旨大概是探索一下在張浚不引薦秦桧的情況下,秦桧是否還能夠出頭。答案無疑是肯定的,一定會。對付秦桧和岳飛這兩個人,最簡單粗暴也最實用的辦法,就是肉體消滅。或許有些人覺得這兩章秦桧表現得過于嚣張,大概這是為了讓呂祉安心産生的蝴蝶效應。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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