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在場估計沒人知道這位朱老板是什麽來頭。男士看了他自慚形穢,女士看了他暗自傾心,莫不有人說他是哪個外國來的混血貴族,或者是隐秘的世界富豪。會場上不知情的名流們紛紛猜測他的錢是從哪裏來的,流言蜚語,很是熱鬧。我給自己倒了杯酒,躲在暗處朝卡座包廂那兒望去——朱進正和幾個老板周旋着。他穿着一套煙灰色的西裝,筆挺, 不知是進口料子的緣故還是他原就身板挺直,透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傲慢意味。那張面孔我原看了許多年,而然今放在我眼前我竟有些識不得了,它變得如此桀骜不馴,無論表情是歡欣還是肅穆都能輕易牽動別人的心,教人不得不好奇,這副英俊臉龐下的真心曾經歷些什麽故事,他是敵還是友,是正還是邪。

“平老板,一個人在這兒啊?”

我回頭,發現有位曼妙的女郎蓮步輕搖走到我跟前,玲琅的香氣襲了我一身。我不禁心跳加速,全副武裝。她端着香槟酒杯和我一起看向朱進,問:“我倒是從未聽人說起過他。”剛提起的精神瞬間洩了下去,原來只是向我打探朱進而已。我恢複了之前的神态,懶洋洋地同她講:“伊到此地晨光不長。”

每當我厭煩這樣的社交場合的時候,我會同過來搭讪的當地人講當地話。洋泾浜一聽就很蹩腳,藏不住我原本的籍貫,他們聽了不僅不會覺得被恭維,反而會露出被冒犯的表情來,很快就失了耐心,敷衍兩句走開。在這些上流社會的人眼裏,來自異鄉的成功人士的重點在成功上,但你若試圖要和這座城套上點近乎點,他們便只看得見異鄉二字了。果不其然,那女郎聽後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安靜地喝了口酒,旋即走了。

我又落了單,獨自快活地在暗處觀察着衆人。不知是不是走動的美女太過矚目,朱進突然朝我這兒看了一眼,遠遠打了個招呼。我笑了笑,走向他們那群人。

“阿平,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兩位是陸老板和張老板,做服裝生意的。”

“興會。我叫平益。”

“平老板,久仰大名,你好你好。剛剛我還幫朱老板提到你。”

我只好笑笑,瞥了眼朱進。朱進講:”陸老板今天特地請了大明星過來。”

“沒有沒有。”陸老板擺了擺手,“借朱老板的場子,朱老板給面子。”一旁寡言的張老板依舊象征性地抿兩口酒,四處打量舞廳,最後他終于忍不住說:“我認識原來妙巴黎的老板。”

朱進頓了頓,一挑眉毛:“哦?”

“不算熟,幾年前有些業務往來,舞廳一直經營地不錯的……”張老板似乎是失了耐心,越說越快,“但就是在去年突然不幹了,說要休息休息出國度假,一度也沒影了。我實在是好奇。”

“我把他殺了。”

我們三個人均愣在那裏,不可思議地瞪着他。一陣可怕的沉默過後,朱進猛地笑了起來,講:“他還在美國呢,為了玩得爽快硬是把生意塞給了我。我都沒有拒絕的餘地。”陸老板緊跟着哈哈大笑,罵朱進太會亂開玩笑。“張老板若是想念他,我等會留一個他美國的號碼給你。”“不用不用,主要是好奇。”

張老板無聲地笑笑,舉起酒杯,室內又洋溢着快樂的氣氛。今晚的派對已不單單算作是私人聚會,幾路認識的不認識的商界人士都來朱進的夜總會亮相,如鬥豔的孔雀一般抖動着翎羽,試探,勾引,摩拳擦掌,求而不得。熠熠生輝的妙巴黎被鍍上了一層暧昧的色彩,與這座城的夜景一道欲火焚身。這種景色我曾經是見不到的。

談笑間,宴會氣氛随着音樂節奏走向高潮,陸老板朝我們使了個眼色,講:“小歌手過來給大家随便助助興,別嫌吵就行。”話音未落,舞臺上的樂隊們驟然演奏起了一首流行曲子的前奏,燈光漸漸變強,我看清了舞臺上站着的那個瘦弱白皙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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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與于世上有幾多知己,多少友誼能長存?今日別離共你雙雙兩握手,友誼常在你我心裏。”

他開口唱起了粵語歌曲,是周潤發演的《監獄風雲》的主題曲。此時人們朝舞臺紛紛投向好奇的目光,有兩個忍直接彎起了嘴角,不知是嘲還是笑。在今晚的派對唱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調,也不曉得是誰的主意。我忍不住望向朱進,他睜大眼睛怔怔地盯着臺上的少年,宛如失了神。陸老板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對他講:“我記得妙巴黎曾經捧過一個歌手,唱得很不錯。我看這個小夥子和那歌手有幾分相像,就自作主張把他喊過來随便唱給朱老板聽聽。”

“丁予涵。”

“什麽?”

“那個歌手叫丁予涵。”朱進看着那與丁予涵氣質聲線都較為相似的歌手,不驚無喜地說道,“這首’友誼之光’是他最喜歡嚎的歌。陸老板有心了。”他的側臉在各色燈光的變換下扭曲跳動,我覺得自己是喝多了,眨了眨眼,再度睜開時,朱進已經神色如常地同陸老板交談起來。小歌手表演了幾分鐘便下了臺,室內複又響起輕快的爵士樂。我覺得索然無味,迫不及待地、幾乎是逃出了宴會廳,快步走去二樓大廳後頭的陽臺處。

夜裏的風很涼,浸透了貼在這城市上的薄霧,一切變得清晰明了起來。黑暗中上海依舊發着光,尤其是朱進的私人城堡妙巴黎舞廳,燈光連着天光雲影永不消散,上海幫與江浙幫都看不懂這位異軍突起的黑馬,于是,一時間,朱進身上的光芒倒比妙巴黎的還要強烈些了。他們的猜測不無幾分道理,朱進的爺爺是個俄羅斯人,所以他眉眼的輪廓較常人深些,鼻子也很挺直,仔細看倒也像個混血兒,不過他不是混血王子,而是帶着全世界冒險基因的賭徒。

賭徒跌進了冒險家的樂園。

我依稀記得上海新客站人如潮湧,熙熙攘攘的人群多扛着大包小包,肩挑一根扁擔前後系三兩個碩大的麻袋,一轉身就跟倆流星錘似的橫掃千軍。前方是寬闊的大馬路,來往汽車多得教人眼花缭亂,人群從廣場朝四面八方的馬路散開,逐漸消散在這座城市裏。那個景象仿佛就在昨天。現在,令人眼花缭亂的是踩着高跟鞋的漂亮舞女,他們朝着各位老板四面八方散開,我和朱進依舊站在那裏。又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形形色色的女郎們從我腳底下散開,有說有笑,消失在遠方的夜幕中。“一定是喝多了……”

我揉了揉眼睛,月色溫柔。

“阿平。”

回頭看見朱進朝我走來。我忍不住蹙眉打量起他來,他變了很多,賭徒搏到了一副同花順,贏了一副新的面孔。

“結束了。他們走得差不多了。”

“嗯。你今天睡在哪裏?”

“福源裏。”

還是福源裏,那個逼仄潮濕的石庫門亭子間。無論如何,朱進每晚都會睡去那裏,那裏是他夢開始的地方,老房樓梯的盡頭有他的遠大前程。

“上海!上海!上海!”朱進氣得往丁予涵腦袋上連拍三下,“你他媽的買個票都能買成上海的!能指望你辦什麽事兒!”

“哎喲,哥,哥,疼。”丁予涵抱着腦袋眼淚汪汪,也不敢頂嘴。

他們這一路旅途颠簸,車廂被塞得滿滿當當根本打不開門,阿平跟小丁先一個個爬進去,朱進再将行李一樣樣遞進去,最後翻窗上車。等擠上了火車抽空一看票:買錯了。“你他媽腦子裏進豬了啊你?!”朱進越想越氣,忍不住又補了一巴掌。

旁邊阿平幫襯着說話:“行了,埋怨他兩句得了,來都來了,上海就上海吧,也沒什麽不好的。”他說完提了提沉重的包袱,擡頭往前看去。上海新客站人如潮湧,熙熙攘攘的人群多扛着大包小包,肩挑一根扁擔前後系三兩個碩大的麻袋,一轉身就跟倆流星錘似的橫掃千軍。前方是寬闊的大馬路,來往汽車多得教人眼花缭亂,人群從廣場朝四面八方的馬路散開,逐漸消散在這座城市裏。

“哥,我們往哪兒走啊?”丁予涵吸了吸鼻子,非常犯怵。

朱進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這就是別人口中的大上海,他在黑白電視機裏看到的上海灘。

“阿進,我們先找個地方住吧。”阿平推推他,感情這大個子是傻了?

正當三人無措之際,一個舉着招待所牌子的中年婦女朝他們湊了過去:“大哥,招待所去不?一晚上40,這塊最便宜的招待所了。”

“40?!你搶錢吧你!走走走。”

“哎大兄弟,寰球招待所,牌子的,好吧?保管你住的舒服。”

阿平沒有理睬那個女人,朝兄弟使了使眼色徑直往前走。女的故作為難追上去跟他們講價:“好了好了,30塊錢,不能再便宜了,有熱水有電,再也找不到了。”

丁予涵回頭朝她望了望,被朱進一把拉去身邊。

“20塊!可以了吧?!大哥真的不能再少了!20塊一個走不走,不走算了。”

朱進放慢腳步,也故作為難朝那位大姐道:“我給你10塊一個大間,走不走,不走算了。”大姐驚了,她這輩子沒見過如此不要臉的人,直接回了一句:“好的。跟我走吧。”在一旁的阿平簡直要給他們倆磕頭,這你來我往戲裏戲外那勁兒,不去北影可惜了。

中年婦女帶他們仨去了招待所。招待所果不其然離火車站很近,這意味着環境簡直不堪入目:地板油膩發黑,所謂的熱水是一個公共浴室,房間裏倒是有電,上下鋪加起來一共四張床,床底三兩只襪子隐約可見,沾滿了灰塵。而這樣一個簡單的招待所對他們三人來說似乎已能解燃眉之急。朱進放下行李安慰兄弟:“出來打工的,條件不可能好到哪裏去。”“嗯,城裏條件再差也比村子裏的好。”丁予涵坐上床,從懷裏掏出個小鏡子照照,撥弄頭發。“成天搞你個雞巴毛。”朱進沒好氣罵了一句,小丁噘噘嘴,沒理他,只問阿平:“阿平哥,我們上哪兒找工作?”平益呻吟一聲,疲憊地倒在狹窄的高低床上不動彈。

朱進也累。長途火車這麽坐一趟骨頭都散了。然而他們三與其他進城的兄弟不同,什麽路子都沒有,貿貿然買錯三張車票就來了大上海,若不抓緊找工作,可能沒個一兩星期就得灰頭土臉回家。“阿平,你上海地圖拿了沒有。”

“在牛仔包裏。”平益懶懶應了一聲。

朱進翻出地圖開始學習,邊看邊問他們倆:“你們想做什麽?建築工地?工廠?還是賣羊肉串啊?”

丁予涵想都沒想:“我要當歌手。”

“拉雞巴倒吧你,你就是在莊稼地裏每天割手。”

“平老師說了,夢想讓你發熱發光,每天為了自己而活。”

阿平吓了一跳,連連推辭:“我可沒說過,我說的的東村小周的夢想,每天為了自己二婚。”

朱進沒工夫貧,握了地圖朝他們倆說:“你們把東西規整規整,我去附近勞動市場轉轉。”

“你小心別被騙了啊。”

“不會。”

朱進出去漫無目地晃了很久,時不時搭讪幾個陌生人打聽情況,對周遭有了一些了解。他們呆的招待所靠近新客站,位處上海閘北區,此地被當地市民喊成赤膊區,是最臭名昭著的地方之一,出了名的髒亂差。解放前的老前輩們搖着船跑來蘇州河讨生活,沿岸用茅草搭房,挂個草簾子當門,在閘北聚集成一片規模不小的棚戶區。此地因為火車站跟一些歷史原因,房價低,農民工數量多,人流量大,對朱進他們而言到是個好地方了。春節後城鎮往往後工廠招工難,只要一大早去工廠門口轉悠兩下,準能找到工作。

“小夥子,還想不想多曉得一些事情?”蹲路邊吃泡面的男人摳了兩下屁股,一臉不耐煩。

“啊?嗯。”

“這樣,你要是再給我五塊,我幫你介紹工作。”他胡亂吸溜完面條,将塑料面桶往地上一扔,站起來咄咄盯着朱進。朱進不禁皺眉:“什麽五塊?”

“信息費啊,我告訴你那麽多,你當免費的啊?”

“你他娘地訛我!”

“少廢話,給錢。”男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擺明了不想再裝腔敷衍。朱進這胸中無名火蹭蹭竄上胸口,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腳,踹得那無賴連連後退。“你!”無賴沒想到這農村小子竟然那麽野,他揉了揉肚子,惡向膽邊生,“我恁你娘的!”兩人登時拳腳相向了起來。

他們毫無章法地拳打腳踢好一會兒,無賴曉得城管辦的最喜歡來附近晃悠,不想将事體鬧大,伸手掏了下褲裆,再狠狠往朱進臉上抹去。“啊!”朱進猝不及防聞到一把臭屁股,直接要昏過去,無賴趁機揍了他兩拳,一溜煙跑走了。朱進這次真是受的窩囊氣,有苦不能言。“下次別讓我見到你!”他朝那無賴背影大吼,徒留袅袅一縷屁香。

可憐小夥子腫着青皮眼,一瘸一拐走回招待所。丁予涵跟阿平看到他簡直傻了:不是去找工作了麽?怎麽找了頓打?他這狼狽樣子實在好笑,兩個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太他媽醜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只覺得身體懸空了一下,瞬間醒了過來,臉上竟然還帶了些笑意。

“你醒了?”

“啊……”我緩緩坐了起來,覺得頭疼欲裂,“剛剛做了個夢。”

夢境這個東西特別奇怪,明明自己經歷其中,卻偏偏擁有一副上帝視角不錯過任何角落,似乎是大腦寂寞慣了,迫切地想要知道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一切故事,但那些故事往往支離破碎,語不成句。“我夢到大明了。”

朱進瞥了我一眼,沒有講話,只是脫下西服獨自收拾杯盞狼藉的會場。我覺得頭腦清醒了些,環顧四周,竟然還是在妙巴黎,擡手看了眼表,不過是過去五分鐘而已。錯亂的時空感知與朱進打掃衛生的畫面結合在一起帶來某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大明給你托夢了?”

“沒有,只是夢到了你和他最初相識的場景。”我看着他動作麻利,忍不住朝他講,“會有人收拾的。”

“習慣了。”

“我晚上睡在這兒。”

朱進停下動作看着我,我連忙補充了一句:“我不會離開你的。”說完我立刻後悔了,只擔心會惹怒到他,他從來自诩為冷靜堅強的大哥,不會和那些被馴化的都市人一樣軟弱不堪。果然,朱進像是被戳了痛腳,尴尬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随後似是賭氣般丢了句“随你離不離開”,便朝着大門邁開步子走了。如果說今晚舞臺上神似小丁的歌手刺痛了他一次,那我方才提到的夢等于又朝他心窩子裏刺了一下,丁予涵與毛大明是他的——準确地說是我們兩個人的——隐秘的污點,也難怪他會這樣揚長而去。

我坐回沙發,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夢境裏每個人的臉龐。那個夢如此鮮活,以至于令我忘記了今歲何年,自己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癡傻少年郎。

朱進和丁予涵是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拜把子兄弟,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是彼此身上不合時宜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感特質。朱進的某位爺爺是個俄國人,據稱是二戰的時候跑來的中國,不知何故留在村裏結婚生子。俄國人的基因在其他後代身上藏得很好,偏偏在朱進的臉上大肆張揚,村裏幾乎所有人都曉得朱進,幾個娃娃會天真地學着大人的樣子管朱進叫“雜種”,或者加點“婊子媽”,“婊奶奶”之類具有創造性的辱罵詞彙,以至于他從小到大都是個可憐的異類;丁予涵雖然是個男孩,但是長得格外漂亮,漂亮在農村是一種粗暴的錯位,如果沒有被保護好很容易迎來無休止的侮辱。丁予涵不僅漂亮,還傻,他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歌手,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山包上奮力練習歌唱,這對貧瘠之地來說無疑是一種嘲弄與冒犯。在擁有絕佳外表的同時還有非凡的品格,便是罪加一等,惡劣至極;我的情形同小丁相似。我自幼熱愛閱讀,醉心于被文字編織的世界,這也是一件大逆不道的出格行為,于是我們三個邊緣人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并擁有驚人的默契。我們下河摸魚摸蝦,在田埂上奔跑,做了錯事互相頂包,到了青春期穿布鞋走四小時的路去鎮上買色情雜志……三人傻乎乎地學着電視裏的情節桃園結義,歃血為盟,說要當一輩子的兄弟。十八歲那年,我們共同做了個決定,拿着攢下的錢離開村子去大城市發展。原本我們打算去北京,誰料小丁錯買了三張去上海的火車票,我們便也陰差陽錯地來到了這個冒險天堂,可謂天意。毛大明是我們在上海第一個認識的人,我敢說在他精明又粗鄙的外表下擁有一顆真金般的心,他胸無芥蒂地照顧我們,提供住宿,一同在底層摸爬滾打,也成了兄弟。

四個小人物的命運從此地開始悄然改變,站在此刻回眺往昔,很容易能辨識出我們的選擇是如何一步一步将我們推到現在這個境地,而在那時,我們卻認為一切只是無處可逃的命運作祟。

一想到這兒,我的眼皮再次沉重,酒意似乎又襲上了我的腦袋。我強撐着身體一路搖晃至舞廳會所的卧室,方沾上床便再次昏睡過去。

“阿平哥,你說大世界的哈哈鏡是什麽樣子的?”“就電視裏那樣子的呗。”阿平胡謅了一句,只擔心這傻冒不留神給車撞了。“我沒看過。我娘說了,去了上海了就能賺大錢,讨個上海的媳婦。”朱進笑笑:“讨個香港的媳婦!”“哇塞!”丁予涵激動得小臉一紅,感覺心跳加速很難呼吸,“我要賺多少錢才能讨香港媳婦哦。”“等你當上大明星吧。”三人各自幻想着上海的繁華,這座城的發展宛如自己身上鍍金的衣裳,一切遙不可及的幻想似乎都能變換着來到自己跟前。青灰的居民樓樓對他來說很新鮮,往來匆忙的人群也十分漂亮,城裏女人同鄉下婦女不同,穿着顏色各異的外套,紅黃藍綠,如翩翩蝴蝶,頭發一看也是燙過的,一個大波浪甩出三萬個千嬌百媚。丁予涵又蹦蹦跳跳起來:“哥,去飯店打工比去工地強多了!”阿平看到商店裏擺放的物品,忍不住聽了腳步,仔細在櫥窗外端詳。他們就這麽走走停停,很快就消磨掉了時光。

十點整,三人準時來到飯館門口。飯館大門緊閉,朱進透過玻璃偷偷朝裏張望,連連感慨這大飯店氣派非凡,怎麽就是沒有人來開門呢。再看兩眼裏邊的布局擺設,朱進突然發現玻璃反光照出了一個熟人面孔!他猛一回頭,果然看到昨日訛他又揍他的癟三!

“我操你媽!”

那癟三顯然也吓了一大跳:“怎麽是你?!”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擇日不如撞日,朱進電光火石之間伸手就揍,阿平小丁還沒愣過神呢,那個無賴“哎喲”一聲就挨了記青皮蛋。兩位兄弟見此連忙拉住朱進:“哥,怎麽一言不合就揍人呢?”

“你問問他,是不是活該被揍!”

無賴捂着眼睛“唉喲喲”叫喚:“你小子不是人!有種我們今天晚上天橋下見!我不把你打得撅腚求饒水門汀我就不是……”

“毛大明!”這時飯店門開了,出來一個禿頂中年爺叔,“你幹嘛呢?”

毛大明見了他頓時不敢作聲了,諾諾喊了聲“領班”後一溜煙進了餐館。此人是介紹丁予涵阿平去飯館試工的介紹人,他朝三人擺擺手:“進來吧。”三人不明就裏稀裏糊塗地跟他走了進去。

領班是個上海人,說普通話口音很重,朱進很難聽懂,琢磨着依稀是問自己想做前面後面。“什麽是前面什麽是後面?”丁予涵臉又紅了,恨自己文化水平不高。阿平推推眼鏡,問:“是不是前面的是服務員,後面的是幫廚?”

“是額,阿拉前頭後頭都要人,你們今天兩頭跑跑,可以伐?”

“好啊,沒問題。”朱進挺了挺腰杆,順便使勁往廚房那塊兒瞧,可不就一眼瞧到了毛大明那個小子。原來他在這飯店做幫廚,誰說大上海大?我看小着呢!

“老板了後頭做大菜師傅,領拿去看看。”

“嗯?”朱進朝丁予涵跟阿平看看,他們顯然也是全然沒有聽懂,只是木愣愣跟着領班走去了後廚。同老板打過招呼後,三人立刻被安排工作。一個切菜備菜洗鍋刷碗,一個拖地掃廁所擦門窗,丁予涵人瘦小一些,被安排将餐具一一擺放上餐臺,再将店裏百來個玻璃杯全部擦拭幹淨。期間領班不停催促:“動作快點,阿拉十一點鐘就要開門了。”這個領班倒像是店裏老板,負責發號施令,真正的老板在廚房不響。他們被催得手忙腳亂,險險在開門前兩分鐘做完了所有的準備工作。忙完後,阿平跟丁予涵站在前臺等客人。他小聲朝丁予涵道:“我們就這麽開始上班,也沒談工資啊……”丁予涵不敢當着領班的面說小話,只得朝他眨眨眼算是回應。後廚的朱進環顧四周,确認了今天除了這個毛大明之外沒有其他人來上班了,便放開了膽子在老板看不見的地方使勁做小動作,要不就是趁他切菜的時候撞他一下,要不就是拿切完辣椒的手去揩他眼睛,老板聽到動靜擡頭看去,只看到毛大明一張淚眼汪汪的苦臉。

“侬哪能了?”

“沒啥……”毛大明擦擦眼睛,敢怒不敢言。

老板的面相看着一團和氣,話也不多,只是朝朱進道:“侬跟了毛大明多學學,每天開張前要備點什麽菜,怎麽備菜。”

“哎,曉得了。”朱進點頭哈腰,“我剛剛把綠葉子菜全洗了,辣椒切……”

“扣三絲一份,羅宋湯一份,再來兩個獅子頭!”此時領班朝後廚大喊了一聲,店裏來了第一個客人。

“來了!”老板應了一句便讓毛大明去拿菜。朱進聽着菜單有些好奇,這些菜他一個都沒聽過,更別說嘗了。趁着老板在忙,他偷偷走出廚房朝前面張望了一下。小丁正笨手笨腳地給客人倒茶水,那人是個幹幹淨淨的男孩子,額前留着細軟的碎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來吧。”朱進擠回老板身邊想幫着做菜,無奈什麽忙都幫不上,本幫菜他連認都認不出,更別說做了。瞧着老板三兩下快炒了一份獅子頭,他立刻自告奮勇去端菜:“我來我來我來。”“要你傳什麽cai……”毛大明還沒埋汰完,就瞧着朱進風一樣竄出去了。

朱進捧着香噴噴的紅燒獅子頭,穿過前廳,擠開小丁阿平,穩穩走到男孩跟前,怯生生地說了句:“您的獅子大頭。”男孩正慢條斯理地喝茶,聽了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朱進看着他,腦海中轟一下奏響春天的故事。

另一篇章,發春的故事。

男孩吃過飯就走了,他走後飯店烏泱泱開始上人,少說有十幾二十桌。三兄弟忙得不可開交,在餐館初體驗一直到夜晚10點方歇。他們做了十二個小時的工,飯店開張時由領班帶着點單傳菜,下午休息便開始另一輪的備菜,數小時後晚上重複之前的工作,客人散場後開始清理廚房,前廳,廁所……丁予涵洗了幾百個杯盤,站了十多個小時真是腰酸腿軟,苦不堪言。

“好久沒有做農活,我都累了。”小丁走在夜幕中兩腳發軟随風飄起。

“今天根本沒有說工資的事情。”阿平看了眼朱進。朱進不響。他們在夜色中艱難彳亍,沒有了聊天的興致。上班的時候所有人都飛奔,腦子根本沒工夫思考其他的事情。下了班,老板對他們的态度非常暧昧,只說了試工一周,包兩頓飯,其餘的只字未提,那兩頓飯無非是将客人吃剩的飯菜重新入鍋炒一遍端給他們,愛吃吃,不吃走人。朱進沒有吃,他看了一眼後找了個借口,說是太晚了回家不方便,便帶着兄弟下班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兒,突然伸手拍了一把旁邊的毛大明,把毛大明拍得一個踉跄。

“哎喲!你拍我做什麽?!”毛大明揉揉背,“能讓你們去試工已經很好了好吧?一般飯店裏的工作都輪不到你們這種散戶做,還想着工資……切。”

“什麽意思?”

“現在大飯店都是被一村村上來的農民包了,都是一個姓的,跟蝗蟲一樣。”

“哎哎哎,你不是農村人啊?”丁予涵白了他一眼。

“我?”毛大明露出得意的神色,輕蔑地說,“吾毛度明來上海額晨光你們都不曉得在那裏吃蟲。”他突然講起一口洋泾浜上海話,聽得人雲裏霧裏。朱進沒理他,無論有沒有工資,他都想繼續在飯店裏幹活。“明天再談談吧。”他滿腦子想的是那個男孩子。“嘿嘿嘿。”想到這兒朱進癡癡地笑了起來,只能說是一個傻逼了。毛大明看他發愣,直接悄悄默默轉身要從旁邊跑路,又立刻被他一把抓牢。“你幹什麽?”朱進的面貌在夜裏威風凜凜像個夜叉,叉得毛大明心頭涼飕飕的:“什麽幹什麽?還不讓我回家了是怎的?!有沒有王法了!”

“你家住哪兒?”

“哼。”毛大明掙開他,拍拍衣服,“淮海路福源裏。”

“哪裏?”小丁不懂了。

“市中心裏弄懂伐?真是阿莫林。”

朱進一抓重點,立刻又把人拽了過來:“你住市中心?”

“幹什麽?”

“領我們去。”

“唉?唉?!有沒有王法了?!”毛大明掙脫不成,壓抑了一整天的怒火立刻上了來,“侬勿要當我毛大明是猥竈貓!”他喊罷便朝朱進揮拳,“咚”一下将朱進腦袋打偏過去。這下好,野火燒古城,一路竄城門,朱進這邊的火也是瞬間噼裏啪啦炸開,二話沒說撸袖就打,兩人瞬間打得不可開交,阿平跟小丁在一邊看得一愣一愣的,都沒給個反應的功夫。

“哥,哥,別打了。”阿平上去拉朱進,丁予涵則去擋毛大明,他非常擔心那兩人打着打着會打到自己頭上,很緊張。朱進被阿平攔着也不好發揮,直接朝毛大明放話:“我們三個對你一個,你最好放明白點,要麽帶我們去你家睡,要麽,今晚上誰也別睡了!我讓你他媽的睡馬路中間!”小丁聽了真是很不好意思,一句話裏全是睡啊睡的,真不曉得這位哥哥要幹什麽。毛大明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憑什麽?!我冊那碰到你這個無賴算我倒黴!”

“誰是無賴?昨天敲詐我的人是誰?!”

阿平眼見他們倆又要打起來,連忙擠到兩人中間勸和:“毛兄……”

“誰是毛胸?你才毛胸。”

“你看我們仨初來乍到,對上海一點都不熟悉,只能仰仗你這樣的前輩。”

“嗯。”毛大明哼哼。

“招待所對于我們這種外地人來說實在太貴了,如果你方便……”

“不方便。”一口回絕。

朱進推開阿平箭步上前掐住毛大明的卵蛋,毛大明立刻單膝跪下,仰天長嘯一聲:“方便!”。這事兒也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阿平完全沒有反應的餘地。“毛兄?”

毛兄哭了。

朱進攥着人的命根子冷笑,暗中使勁:“若要別人怎麽對你,你就得怎麽對別人,你毛大明跟我耍無賴,我也就跟你耍無賴,這是我們農村人相信的天理。”痛得直不起腰的毛大明惡狠狠瞪了一眼朱進,不講話。前日他不過就想訛點鄉巴佬的錢,沒想到踢到了一塊鐵板上,竟然反被這鄉巴佬訛上了。

冊那。

“我家亭子小開間,你們要來就只能睡地上。”他犟了半天,咬牙切齒地來了這麽一句。小丁瞬間樂壞了:“謝謝你大明!”他這位未來的歌手終于可以不用擠在潮濕陰冷的招待所了。“就今天一晚上,睡好覺明朝一早就給我走!”大明氣得不為所動。朱進倒是無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他這個上海二等公民腦子真是轉不開。

四人先回了趟招待所将大包小包取了,退了房,然後悄無聲息地走進夜幕。他們從火車站一路沿着黃浦江走去了淮海路,淮海路在規劃城建,周圍土地都被挖開,一路上坑坑窪窪全是泥濘廢墟。馬路上空空蕩蕩的,所有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于這座擁擠的城中,徒留這四位夜行者拖着疲憊的步伐邁向模糊飄渺的前方。

清晨醒來,我覺得精神振作不少,查了今日行程發現無要事可做,猶豫了一會兒,決意留在妙巴黎消遣時間。妙巴黎曾經只是一個歌舞廳,朱進接手之後把它連帶的音響制品門店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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