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地問朱進:“你不是約會去了麽?怎麽回家了?”

“跟誰約?”他抖了抖手中的西服,飛快穿上,“我去開會,晚上有個飯局。”

丁予涵聽到這個立刻不悅,脫口而出:“怎麽不忙死你?”

我眼見他們兩個又要争執起來,立刻走去他們中間講:“阿進忙了這麽多年了,要死早死了。”小丁撇了撇嘴,似笑非笑,朱進不能拿我怎樣,自顧自對他曾經的寶貝弟弟講:“過來跟哥住一起,晚上做飯給你吃,你以後想登臺就登臺,想割手就割手,沒人再綁住你了。”

丁予涵沒有直接應他,只是将小房間裏的布局一一看過。這裏四四方方,大小也就七八個平方的樣子,很難曬到什麽太陽,朝北的一處牆壁曾經生了點點綠色黴菌。以前四個人一起住的時候,我們放了一張行軍床,一個五鬥櫥,靠邊一張桌子,上頭擺了七零八落的碗筷,其餘也沒有什麽像樣的家具了,三人打個地鋪便将地板擠得滿滿當當,再也沒下腳的地方。“沒怎麽變。”他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埋怨朱進,“你還住在這個破房子裏,房東太太也不知道要怎麽收你錢了。”

“我買下來了。”

“一定很貴吧,這裏地段寸土寸金。”

“還可以。”

“你開心嗎?”丁予涵猛地擡起頭望着朱進,大聲地對他說,“我們的朋友回不來了,程祝諾也不會再回來的。你窩在這裏開心麽?”

朱進不自覺将手插進口袋,繃着臉,站得筆挺。他此刻就像是一只站在斷井殘垣裏的孔雀,高貴又漂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他強硬地無視了丁予涵的質問,只是開口對他說:“小丁,我清楚我要什麽,我希望你也能清楚你到底想要什麽。妙巴黎現在有你所有想要的資源,下個月我和老趙老陳他們去海邊散心,你如果來,我就把你介紹給他們。我能保證以後黃河路的音響店放的只有你丁予涵一個人的歌。”

這樣的保證不僅沒有寬慰到丁予涵,反而令他更加激動,眼眶泛紅,我下意識走去他的身邊拉他,卻被他一掌打開。他咬牙切齒朝着朱進怒吼道:“你希望我再去賣一次嗎?”随後便大踏步地逃出了房間,消失不見。

那次争吵過後,朱進将自己全身心投入進無休止的工作中去,這便意味着數不清的會議和接踵而來的飯局、舞會。他成了我見過最了不起的人,縱是忙成這般依舊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緊緊有條,以至于連秘書都暗自咋舌,覺得是神仙下了凡。

“阿平,下禮拜我去意大利出差。”朱進對着鏡子仔細擦去他臉頰上的剃須泡沫,漫不經心地講,“昨天和電視臺的那個……就是陸老板介紹給我的那個朋友談妥了,接下來就是去搞批文,老沈會跟你講的。還有我回來以後和毛叔叔吃個飯,你和小丁都來。”

“那今天我們去哪兒?”

他回頭看向我,似乎有些愠怒:“方小姐請的你,你竟然忘了?”

哎,真的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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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又整裝待發,換上嶄新的西服同朱進一道去了方小姐位于郊區的別墅。對于這樣的趕場,說實在的,我不但沒有厭倦,反而更好奇朱進到底打着什麽算盤。他說他清楚自己要什麽,我倒是想一探究竟,朱進是迷戀這一場場紙醉金迷的溫柔鄉,還是出人頭地的名利場。

方家別墅在餘晖的照耀下像一座精巧的宮殿。我們的司機開車穿過大半個草坪,四周已經擺上了巨大的餐桌與燒烤用具,不少人站在外頭自行取着顏色鮮豔的沙拉,或者是香氣撲鼻的烤牛肉。一支小型三人爵士樂隊在另一邊奏着輕快的曲子,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方小姐喜歡的調子。她中學是在英國念的,畢業後輾轉去了美國,最後還是回到歐洲深造,品味已經烙上了西方的印跡。

我們遞上請柬,随着下人好奇地走進客廳。大廳的裝修極盡精巧之能事,流光溢彩,琳琅滿目,大理石的吧臺有數米長,光潔平滑,自然圍成了一塊熱鬧的酒吧區域,裏頭擺滿了各種紅白葡萄酒、威士忌伏特加等烈酒、花樣繁多的力嬌酒……正當我們觀察之際,一位妙齡女郎走過來對着酒保喊了聲“vodka on the rocks please”,說罷便倚着吧臺,側身對着朱進笑了笑。

我見此識相地走開,默默尋找方小姐的蹤跡。就在日薄西山金光燦爛的時候,後頭游泳池爆發出一陣嬉鬧聲,聞聲而去的我立刻看到方小姐穿着可愛的連體泳衣,如出水芙蓉般連跑帶笑跳出了泳池。“平益!”她擦頭發時瞥見我,立刻朝我走來,“你們也來得太晚了吧?我爸爸等了好久。”說罷便四處張望:“朱進呢?”我曉得,她已經對着“癡情”又“粗暴”的新新貴族繳械投降了。

夜色漸濃,天光轉變了幾次顏色終于暗了下去。一個四人古典樂隊悄然來到方府,在室內奏起了弦樂四重奏,舞會正式開始。中庭已經有幾對大膽的男女跳起了舞,一些紳士在吧臺湊近交談着,不知何處來的名流們坐在四周調笑閑聊,我默默觀察着和方小姐跳完第一支曲子的朱進,感慨他裝模作樣的潛力。

“你認識他麽?”

我轉身,看到一位穿着豔紅色連衣裙的女士,原以為她在和我講話,其實她身邊已經有了個伴。他們的交談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認識,朱進嘛。這幾天很多人都跟他混了個臉熟。”

“什麽來頭?你看他竟然和方老搭上了,花頭不小。”

我往前看去,發現方小姐正挽着朱進和她爸爸有說有笑,不知道他們在交談着什麽。

“他嘛……”旁邊那二人突然湊近,似乎在讨論一個天大的秘密似的,“聽說他是個殺人犯。”

“什麽?”

“你小聲點罷。”

“怎麽會?”

“他以前不過是個民工罷了,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搞上了思南路程老一家,才開始順風順水的。”

“跟他殺人有什麽關系?你不要吓我哦。”

“妙巴黎原來的老板不是曹亞榮麽,為了拍程老馬屁,引狼入室,帶着朱進一起做生意,你看現在上海灘有他的聲音麽?”

“什麽意思?”

男人壓低聲音,對着紅衣女士說:“聽說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搞了程老的孫子,把他們一家逼去美國了,還出了人命官司!曹亞榮也做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妙巴黎拱手讓人,股權全部轉讓,成就了這位赤佬。”

“天!”紅衣女子睜大眼睛看着遠處的朱進,滿臉不可思議。她不自覺捏緊了雞尾酒杯,觀察了他幾秒又漸漸紅了臉頰,低聲說:“沒有根據的事情不要瞎說,他看起來不像那種人……”之後的表情便玩味了起來。

我獨自嘆了口氣,忍不住走開。朱進就是靠這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危險”氣質征服了一位又一位天真的女士。在場可能有幾乎半數人議論過朱進,他今天是那樣的光輝奪目,硬朗的面部輪廓勾勒出他深邃的目光,月亮映在他的眼裏,我能看出來他隐匿的悲傷與孤獨。我想除了程祝諾與我們幾個兄弟,沒有人能走進他高傲的心裏,而現在他曾經富足的心又被洗劫掠奪空空如也。于是在這樣盛大的春意盎然的夜晚,朱進顯得如此孤獨。

丁予涵那天的控訴仍舊一遍遍回蕩在我的腦海中。我反反複複觀察周遭人群,包括遠處的朱進,竟然覺得莫名有些滑稽:難道這兒的人不是在賣麽?出賣自己的時間,出賣自己的精力,出賣自己的皮相與財富以确保自己的社會地位與政經資源永遠占優。我看不出這些對民主政治或者大衆品味永遠悲觀的“寡頭”們與妙巴黎包廂內的嫖客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何況他們的隊伍中即将走出一個叛徒,一個徹頭徹尾的草莽之徒。又或者我只是一廂情願,這位草莽在精英圈內風生水起只是一種短暫的幻覺罷了。

賓客們又開始聊起明星八卦與體育新聞,我灌下了太多的雞尾酒,走去二樓走廊盡頭的廁所。一踏上走廊,所有煩擾的音樂噪聲系數退去,我耳根子終于落了清淨,在廁所內享受片刻的安寧。隔間很大,細微的腳步聲都能清晰傳來。也不知歇了幾分鐘,我忽然聽到有人猛地推開門,踉跄着跑去洗手臺一通嘔吐,在裏頭都能聞到濃烈的酒味。

“咳咳咳咳……”那人打開水龍頭後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聲音聽着耳熟。我走出去一看。“阿進?!”天,他怎麽一會兒功夫就醉成這樣?“你沒事吧?誰灌的你?”

朱進面色緋紅,雙眼迷離,皺着眉凝視我。

“朱進!”我拍了拍他的臉,發現燙得驚人。“阿進哥?”

他聽到這句稱呼後顯然震動了一下,擡手捏住我的肩膀對我胡言亂語:“諾諾。”

“我不是諾諾,搞什麽?!”我把他推開,然而他酒後力氣其他無比,反将我推搡在地并且緊緊抱住了我,不停念叨着:“你回來看我了?”

“朱進!放手!我是平益!”我不停捶打着他的背,猶如掙紮在的岸上活魚。暴力奏效,他終于放開了手,并顯得稍微清醒些。發現我并不是程祝諾之後,習慣了隐忍的他并沒有站起身,而是呆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哥。”

我想扶他起來,卻看到他身體開始止不住地顫抖,随後一滴滴淚珠濺落在地磚上,滾燙又無助。他終于捂住臉啜泣起來,淚水不斷從指縫指縫溢出,嗚咽逐漸成了悲鳴。那麽多年來,我第一次見到他躲在廁所失聲痛哭,如一只快要溺斃在湖水裏的鳥。

程祝諾跑去飯店吃霸王餐,環顧四周,跟小安徽點菜:“一份獅子頭,一份扣三絲……唉你們店要倒閉了。”小安徽假笑一記:“老板今天心情不好。”“你們老板呢?他有空伐?”“哦,我去喊他。”

不一會兒老板從後廚端了個小糕點出來,朝程祝諾道:“侬爺老頭子呢?哪能一個人跑出來?”

“我爸加班去單位開會了。”

“唉,今朝侬叔叔觸黴頭。”他把糕點一放,講,“上午店裏一個新來的把手切開,血淌淌地,我生意也不用做了。”程祝諾聽了心裏一吓,別不是朱進吧?“那哪能辦?”“哪能辦?算我倒黴。只好重新招人了。”

“嗯。”他本想開口問朱進在不在廚房,又覺得不好意思,便低頭不響。飯店老板回去幫他做菜,他默默戳着點心。這次他就是過來跟朱進玩的,朱進好像不在,他來吃飯也沒意思。天色即暗,一只野貓穿過馬路。

程祝諾有點瞌睡,他昨夜一晚上沒睡,單單惦記着心中“偉大的革命”。革命的第一步就是要跳出爸爸給他安排的朋友圈子,跳出他上外附中那些非富即貴的同學圈子,他要走到群衆中去,比如朱進那類人的圈子。程祝諾覺得只要自己跟朱進成為了朋友,他們就都被赦免了,他們包括他爸,飯店老板,在法國的大妹妹,那些叔叔阿姨……他可以代表他們将傲慢的架子放下,宣布“你”與“我”之間和解了,甚至說是土崩瓦解了。這便是他革命最重要的一環。他突然想起了莎翁的王子複仇記,哈姆雷特為了他父親向叔叔報複,而他的革命可能更勝一籌,他是為了父親而向父親報複,消滅他,拯救他。

“叔叔我吃飽了。”

“唉,走啦?”

“嗯。我爸下次來付錢。”

老板跟程祝諾擺擺手,講:“回去小心點罷。”

“哦。”程祝諾突然心情大好,雖然沒有見到朱進,但是走出飯店的那一刻他覺得前途光芒萬丈了起來。他才不回家,老媽又去打麻将,所謂幹部太太們之間的政治聯誼;而老爸,大晚上的去開會,那必定就是酒桌上吃吃喝喝然後抱小姐。他現在是自由人,想去哪兒去哪兒。

這位涉世未深的叛逆青年跟着感覺走,天不知不覺黑了,他腦子裏稀裏糊塗天馬行空,也上演了一幕幕行走的話劇,待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方覺走遠,自己來了一個不起眼的公園內。這公園普通不過,程祝諾心想不如繞着散一圈步再回家,便徑直朝裏走去,這一走,他被驚得呆呆發愣,身子再也不能動。

男同性戀有老的有少的,脫光了褲子互相摸來摸去,也有些直接幹的,靠在公園牆壁那抽抽,旁邊一群人就這麽直蹬蹬看着,絲毫沒有任何羞恥之心。程祝諾第一次看到了除了張叔叔以外的成年人的陰莖,它們發紅發亮,像巨大的甲魚從水裏探出腦袋望着自己,虎視眈眈。他不自覺得渾身顫抖起來,害怕地想叫,又發不出聲。

此時,身後有個人漸漸靠近自己,一股溫熱的氣息撲來……“救!”程祝諾剛開口喊救命就被捂住了嘴巴,被一把拖去假山後頭。“唔唔唔!”他奮力掙紮扭動,定睛一看,朱進?

朱進松開手:“你來這裏做什麽?”

程祝諾還激動着,臉紅撲撲的,額頭微微滲着薄汗:“我瞎走走進來的。”

“哦。”朱進看他這副模樣,心中的甲魚也不禁要蠢蠢欲動探頭探腦。他将目光投向別處,愣愣地講:“這裏都是變态,你早點回去吧。”

“你怎麽來這裏?”

“我來打架。”

程祝諾一吓。朱進撇嘴,想解釋解釋,又覺得自己太粗魯了,便不響。程祝諾講:“我晚飯在你們飯店吃的。你不在。”

“哦,小丁手被切開了,我們今天都沒上班。”

“他還好罷?”

“還可以。”

一問一答,比較無聊。程祝諾覺得同此人也沒有什麽可聊的,有些想走,但是想到心中還有偉大的革命,不能就此放棄。他想了想,将手搭在朱進的肩頭鼓勵他:“你兄弟一定會逢兇化吉的。”朱進感受到他溫熱柔軟的手掌,絕望地将頭別過去,從嗓子裏哼出一個“嗯”來。他的甲魚都快要游上岸了。不行了!“咳咳!”朱進兩眼通紅,跟程祝諾講:“昨天我也是不當心來這個公園,被裏面同性戀騷擾。你等在這兒,我去打一架再回來。”說完握緊雙拳,大步流星,跟條野狗似地沖去了野合的人群裏。

“?”程祝諾此時還是有點懵的,他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自己是沒睡醒,跟愛麗絲一般誤入一個魔幻公園,然後後憑空出現了他的革命同志沖出去打魔幻架。

他揉揉眼睛,沒看錯,革命同志确實在打現實的一架。朱進找到了昨夜調笑他的同性戀,一把揪住他開始痛揍,拳拳到肉,沒打幾回合變成了群架,三兩人加入戰鬥圍毆朱進一人,毫無章法幾下之後又反被朱進揍。有人連褲子都沒穿好,露着蔫兒了的鳥連滾帶爬,既猥瑣又可笑。這猶如情色滑稽戲的一幕對程祝諾而言代卻完全變了味道,它表着新奇、野蠻、刺激,朱進下三濫的打架背影在他眼裏宛如成了哥倫布的新大陸,好似賭徒的天堂,撒野的本能。他被連帶着四肢百骸也沸騰起來,要躍躍欲試加入這一場“戰鬥”中去!

當朱進揍完人帶着一身熱氣回到程祝諾身邊時,程祝諾滿眼寫滿了崇拜,甜甜地喊了他一聲:“哥!”

媽的,還得再去打一架。朱進快哭了。

“你真厲害。”

朱進撓撓腦袋。

“你吃過飯了麽?我請你吃飯吧。”

“吃過了。”他講完又後悔,自己也太實誠了,說句還沒吃哥跟你一起共度良宵能有多難?

“那你教我打架吧。”

“嗯?”朱進回過神來,“不行。”把你打壞了還不得心疼死我。“咱們先出去。”他望了下剛剛自己打架的地方,拉起程祝諾的手就往公園外頭走。娘的,就這麽輕而易舉牽上心上人的小手,朱進心裏頭到恍惚起來。程祝諾有點不習慣,但是,這是革命的牽手,解構階級的牽手,他反手捏緊鄰朱進的手掌,講:“我以後多來飯店尋你。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讨教。”

花花世界,全是危險。上海灘一個大染缸,多少青年丢失了方向。朱進已經在心裏念經:真漢子就該經受住考驗!拉個手心裏能有什麽邪念?

“阿哥,你怎麽不講話?”

真漢子差點沒繃住,真想講一句“回老家當我媳婦兒吧”,确實非常危險。“我送你回家。”

“好。”程祝諾看人行道上的人有點多了,面皮薄,将手抽了出來。他在心底還是不願意被人瞧見自己同衣衫不整的農民工在一起,遑論親熱牽手。他擡頭看了眼朱進。此人生得很不文明,濃眉大眼,滿臉胡茬,連喉結上都有。身上很結實,皮膚黝黑,同城裏人很不一樣。那種不一樣不但是體型,還有一種殘酷的無拘無束的進攻性,在朱進結實的肌肉裏發揮得淋漓盡致。這種野蠻天性人人都有,但對程祝諾來說,是必須要去壓抑的,是低級,粗俗,違法亂紀。他心跳又快了起來,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天大的壞事情。

朱進扭頭問他:“你家住哪兒?”話音未落,他就眼瞅着程祝諾跟驚慌失措的兔子一樣,一溜煙逃走了。

“哥!”

我睜開眼睛,開始摸身邊的眼鏡慌亂帶上。

“哥,你去床上睡吧。”丁予涵關切地看着我,“他應該沒事了。”

朱進此刻正昏睡在石門一路的家裏。晚上他不知喝了哪種酒,在廁所吐得昏天黑地,那一刻我甚至擔心他就這麽死了。我直接讓司機把他送到這裏,并喊起了睡眼惺忪的丁予涵幫忙。待兩人把他伺候趕緊抗到了床上,我也已精疲力盡。

“我回去了。”

“就在這睡吧。你剛剛累得都靠在床頭直接睡着了,要回也是我回去。”丁予涵望了眼朱進,起身拿外套。他在家只穿了套粉紅睡衣,被我喊起來後胡亂拿了件衣服往身上一遮就跑出來了,看着可愛。我不禁問他:“衣服誰替你買的?”

“幹嘛?”

“怎麽看都不像是你自己挑的。”我雙臂交叉仔仔細細地将他打量過來,瞅得他心裏發毛,表情僵硬。“你頭發也染了,眉毛也修得好好的,臉上那麽光……是不是還和曹亞榮不三不四?”

“沒有!”丁予涵矢口否認,“我就是天生愛漂亮,跟其他人有什麽關系?”

“你就裝吧。”我懶得同他争辯,近日接二連三的變故令我心力交瘁,“阿進下周出差,回來以後喊你去海邊散心,就我們幾個,外加毛叔叔他們。”

“不去。”

“大明他爹你都不要見了?”

丁予涵艱難地将目光投向別處,講:“我不想接觸你們圈子。”說罷灰溜溜跑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又聽他喊,“哥!這個飲水機怎麽用?”我無奈走出去,替他倒了茶水,兩人也不知怎麽地一起坐在沙發上閑聊了起來,精神得很。

“今天在方老家的舞會上認識了不少人。很多人在八卦阿進,我猜是有人嫉妒,故意灌的他。”

“為什麽?”

我輕笑一聲:“方小姐那麽喜歡朱進,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了。”

“大哥不等諾諾了?”

“他們兩個說到底不過是萍水相逢。”我不禁反問了他一句,“你說怎麽等?”

“感情的事情說不好的。”丁予涵捧着茶靜靜地凝視着蒸騰的熱氣,極力想維持一種平淡的敘事語調,而他閃爍的眼神令我感受到他話語背後一觸即發的情緒,正好比上一次他在福源裏的失态那般。與我不同,丁予涵的生活中絲毫沒有任何懷舊的意思,我與朱進留戀的一草一木無法打動到他,我不知道他郁郁寡歡的原因到底是在妙巴黎被客人羞辱的過往,還是他那位藏着掖着的神秘老板。

“真的不再唱歌了?”

“真的不唱了。”

我想他現在已經成為了籠中的金絲雀,只能唱給一位主人聽了。

朱進上班的臉色令妙巴黎所有員工都戰戰兢兢。我裝得沒事一樣,時不時跟他開個玩笑,緩解氣氛,他沉着臉對我說:“并不好笑。”這是整個笑話中令人發笑的部分。

我推開門的時候他正在擺弄一張黑膠唱片,封面是百老彙歌劇的風格式樣,色彩鮮豔,映襯着他蒼白的面色。他的窗戶開着,正巧讓季春最後喧鬧的景色擠了進來,蝴蝶深深淺淺地圍繞着鮮豔的扶桑花追逐起舞,旁邊是淺黛色的洋桔梗,花瓣如少女的裙裝層層疊疊,在陽光下透明如紗。看遠些能發現兩株玉蘭樹,粉色的玉蘭花瓣在枝頭乖順地垂下,捧起一盞風,惹來了幾只蜜蜂。而朱進躲開了最後的春光,如一只漆黑的蜘蛛靜靜地蟄伏在房間角落,不知是在享受寂寞,還是盤算着不為人知的陰謀。

“阿進,消防批下來了。”

“嗯。”

“工作室那裏正在和音樂學院聯系,看能不能找一些學生當志願者。”他最近正在忙一場小型公益爵士音樂節,熱衷賠錢生意。我沒來得及張口問他打算,就聽到有人敲門,老沈忽然一臉迷惑地站在那兒,欲言又止。

“怎麽了?”

“老板……”他關上門,走上前來,“我給文化部材料都提交了,一直在等信,就剛剛不知怎麽的接到了個消息,說是有個領導想要見你。”

我與朱進面面相觑。

“誰?在哪兒見?”

“不知道……他給我留了個地址,喊您三點到。”

“好的,給我吧。”朱進沒有多想,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邀請。他今日沒有着正裝,甚至只穿了條淺色的短褲,像是打算在傍晚之前去打場高爾夫的模樣。我問他:“你要不要換身衣服?”他看了看表,講:“本來約了方小姐。沒事,你陪我一起去。”

“我?”

在見到那位“領導”之前,我自诩是見過一些場面的人,各色人等都接觸不少,然而這位張先生的派頭着實令我大開眼界,進他會議室之前竟我和朱進竟然被做了安全檢查,想必他也是“經歷過某些場面”了。推開門,有個男人背對着我們坐在那裏悠閑地抽着煙,只露出一個腦袋。

“張先生?”朱進喊了聲。

男人回過頭來,看着他緩緩地吐了一口煙。他的臉龐在煙霧的籠罩下顯得隐隐約約,只剩一雙眼睛露着清晰又銳利的光。“朱老板,幸會。”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刻将對面照進來的陽光遮住了一半,地面上清晰地顯出了黑白二色的色塊,露出不明所以的意味。“朱老板,我們之前見過。”

“哦?”朱進挑了挑眉。

“在方老家裏。我是他朋友。”

“啊,幸會幸會。”

我見着這個情形識相地說了句:“老板,我在外頭等您。”便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同時在腦海中搜索那晚這位張先生的身影。不甚新派的辦公樓被一些微妙的氣味包裹,在陽光的照耀下,我能輕易地看見空氣中飄動的灰塵,眼前的這幅亂象與那晚的酒會交疊,很遺憾我并沒有回憶起那位張先生,倒是一直想到方小姐。

我尤記得她第一次知道程祝諾是個男孩時滿臉僵硬的樣子,不出所料,她對此事的反應不是痛恨,而是好奇。我講:“你可一定要保密。” 她說:“要保密好的呀,那你仔細告訴我全部的事體。”她搖曳的眸光一派天真爛漫,滿足了我對于浪漫主義的所有幻想。在這樣的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方小姐仍舊對傷感的愛情故事抱有情感——如果允許我用更直白的比喻——就像是幼稚的少女對未來夫婿的俗氣期待。那是一種非常高貴的情感,純真如少女峰峰頂的白雪,毫無防備,一覽無遺,卻也不是那樣的遙不可及。我原以為她是不同的。

正發着呆,猛地聽到朱進的腳步聲。“阿平,我們走吧。”

“談完了?”

“嗯。”

“要你做什麽?”

“不做什麽,就套套近乎。不用放在心上了。”

那這一趟到真是走得有些莫名其妙。我見他步履匆忙,忍不住問他:“你真的在和方小姐談戀愛麽?”他聽到這句微微睜大眼睛,似乎是覺得有些好笑。我不解地望着他,他對我說:“你啊……真是刻板。”我便也更迷惑了。

“我周末和方小姐去打高爾夫球,會直接住在球場。到時候你把我家裏的鑰匙拿了,我出差的那一周你住去我家,或者幫我開開窗透透氣也行。”

“哦。”這麽一說,那就是承認在戀愛了。我不禁有些挫敗,但又不得多問什麽。此刻的朱進看上去倒是與方小姐及為相配,他的面色早已不似原先那般粗糙黝黑,而是透出健康的白皙,如果他哪日穿上漂亮的天鵝絨或者是精致的錦緞,那氣色更是紅潤美麗,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标志。臉蛋上的神态也在這富貴的浸潤下,時而憂傷,時而歡欣,但總不會焦躁難耐的,因為這世上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麽難以解決的事情,閑散的生活令他們聰明、睿智、和氣一團,于是我們說這便是上流社會的教養。我講:“那你現在就給我,我不回妙巴黎了。”

與朱進分別後,我漫無目的地閑逛了一番,心中還是放不下朱進抛棄了程祝諾與方小姐交歡的事實。然而這又令人難以置信,所以朱進也可能正在出賣他可憐的肉體,只為了獲取更多方家與程家的線索,早日找到他念念不忘的那位心上人。這麽一來,方小姐也是真可憐了。我憂思愁腸,不禁走去了福源裏。

高陡的木質樓梯對我來說熟稔無比,開了門,眼前那小屋的味道緩慢襲來,我頃刻安了心,懶洋洋地躺上了老床。這股味道仿佛能令我記得自己本來的面貌,提醒我自己到底是誰。窗外白雲悠悠,我凝視着它們無端的變化,不禁想,自己原來的面貌到底有沒有那麽重要呢?

今夜裏格外溫暖,毛大明把窗戶全部打開,涼風拂進房間,拂進毛大明的心口裏去了。“舒服。”他回頭朝平益講:“等朱進回來了我們一起喝啤酒。”小丁坐在床上一聽着急了:“唉不行不行,我現在不能喝,不算!”“嘿嘿,你就乖乖躺平了,你喝娃哈哈。”

平益講:“阿進心裏不痛快,去公園打架去了。”

“嗯。”毛大明哼了一聲。他覺得最近幾個人都有點觸黴頭,早上被人投訴到房管所,中午去醫院縫針,到了晚上,怪怪,工作丢了!不曉得生活會不會變得更壞一點。“阿平,你說老板把小丁炒了是不是違反勞動法?”

“那是啥玩意兒?”平益不懂,“咱們合同都沒有一個的。”

“也是。算了,工作還能再找,先養傷。”

丁予涵笑了,安慰他們倆:“沒工資就沒工資呗,我一直來去赤條條無牽挂,對吧。在農村老子偷雞蛋挖野菜,啥苦日子沒過過?”

“對,天是棺材蓋,地是棺材板,錢財乃身外之物,只要人好好的。”

“只要兄弟還在。”平益補充。

“只要兄弟還在!”毛大明突然胸臆豪情萬千,他一輩子都想像周潤發那樣有幫江湖兄弟,無奈沒人看得起他,現在他陰差陽錯,打架打出了一群兄弟。他跑去摟住丁予涵的脖子問:“你們看沒看過周潤發?”“嗨,周潤發誰沒看過啊?我家牆上還有古惑仔的挂歷呢。”“那他娘的是周潤發麽?!”平益講:“小丁曾經迷《監獄風雲》,有一次跟我講他的夢想就是去蹲大牢。”“對對對對對,《監獄風雲》!我的娘兄弟義氣太帥了!”話匣打開,三人聊起了自己曾經迷戀過的偶像,追過的星,尤其是平益他們農村裏的趣事。

“我跟小丁一個小學的,放暑假咱們倆一塊看人殺雞,那雞可兇了,血被放了一半了都還能飛起來啄人,撲愣愣追着我跟小丁,咱們倆就逃。”“對對,然後就一起跌進了河裏,我的個天爺,那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要死了。”丁予涵眉飛色舞補充,“然後咱們就遇見朱進哥,他找了根樹杈子把咱倆給撈上來的。那之後咱們仨就一夥了。”“阿進後來騙小丁,說雞吃的都是好東西所以那麽強,小丁就去跟雞搶吃的,其實吃的都是雞屎。”

“哈哈哈哈哈哈”毛大明笑得東倒西歪,丁予涵急得手抖了:“誰他娘吃雞屎?誰吃雞屎了?!”真的非常氣憤,要打人。平益笑完沖毛大明講:“你說說你們城裏的事情呗。”

“我?”毛大明漸漸收起笑容,垂下眼,“城裏也沒什麽可講的……”外頭月亮升高,緩緩地将浮雲推散,露出忽明忽暗的失意的光斑,宛如愛上了誰。“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跟樓上那小癟三有點像。不過我比那小癟三還不如,根本不曉得爸媽是誰,一直跟外婆過。”

“嗯。”

“反正從小就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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