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我懶洋洋地窩在老趙的單人沙發上,就着陽光拼一千片的拼圖。我想春光大約是真的老透了,此刻的溫度竟令我發熱,我脫下了開衫,聚精會神地研究拼圖模樣。老趙在一旁發話:“老朱,我放點音樂。”“行啊,這是你家,你想幹嘛就幹嘛呗。”趙夫人笑笑,講:“我去給你們鋪床,正好一人一間。”

老趙的度假別墅買在了海邊,平時不來,也就夏天的時候帶着朋友光顧幾次,但是水電網一應俱全,也幹淨。我很意外朱進最終說服了丁予涵過來,原以為他是怎麽都不肯與我們一道的。他不知什麽時候染了新的發色,襯得面色紅潤,色如桃花,我光是無心撇了他一眼便覺得他越發像是個明星。丁予涵湊過來問我:“你要拼多久?”“拼完至少得兩天的功夫。”“那我和你一起。”他說罷便順勢坐去的我的對面,一起消遣時光。

老趙放了音樂,随後走到車庫那裏擺弄漁具,趙太太整理完了卧室後跑去廚房忙碌,為我們做些點心。度假的休閑味四起,我惬意地伸展開雙腿,朝窗外遠處望去。這些察覺不到時光流淌的人們總有辦法活在另一個空間,好像他們能輕易地造出隐藏的球場、馬場、妓院、俱樂部……甚至造出海。我原是不知道此地能有這樣一處風光獨特的海灘的。他們到底有什麽魔力呢?海浪聲如天邊蔓延不絕的雲,一聲聲彌漫近我的耳朵,再順着乖張的藍色不斷流去遠方。微風吹着沙沙樹葉,這樣的惬意于我來說甚至到達了美學上的巅峰:此刻悅耳的音樂與美人海景讓混亂的多元徹底成為過去,審美成了他們浪漫派貫穿生活的一切表現——我甚至可以不負責任地說——他們眼中的道德即是審美。方小姐在得知朱進的癖好後依舊大膽追求,紳士們玩弄像丁予涵那樣的明星或者是蕩婦,妙巴黎的前任老板,乃至程祝諾對朱進的規訓與培養,無一不印證着這點。

窗簾飄動,來回擺動的紗幔令人昏昏欲睡。丁予涵一會兒就疲了,跟我抱怨道:“哥,眼睛疼。”我瞧着他的模樣竟生了點憐愛之心,情不自禁撓撓他的腦袋:“你向來就是坐不住。”他躲閃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別處。毛先生和朱進有說有笑地走了過來,搬了椅子。

“怎麽了?”

“等會兒落潮了我們去海邊,還有會兒呢。”毛先生說。

朱進喊了聲:“老趙,過來打牌伐?”

“打,打。”老趙将兩根細長的魚幹拿了出來放到門口,随後加入了我們幾個。我把拼圖挪開,我們圍着桌子開始打橋牌,趙太及時地端上了茶水點心,這令我意外,我原以為她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毛先生拿了塊糕點,随後慢悠悠洗牌,講:“哎,我突然想起來,你們兄弟幾個以前夏天喜歡坐在天井裏打牌,小丁總是賴皮。”

“我沒有。”丁予涵撇了他一眼,氣鼓鼓的,“而且我本來就不會打,你們四個玩。”

“今天不讓你賴了。”

我讪笑道:“現在物是人非了呀。”

老趙滿不在乎地甩出一張牌,說:“管它物是不是,人非不非呢,咱們活在當下,過去的廢話不提。對不對老朱?”

朱進哼了哼,也甩出一張跟牌。

“那會你剛進妙巴黎的時候亞榮就跟我說,你小子狠,得帶着。他眼光總是不錯的。”

我撇了眼朱進,朱進不響,只是輕笑一聲。

“也不知道老程他們還回不回來了。原先聽亞榮講可能明年或者後年會回來,現在亞榮也和他們失了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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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先生聞此接話道:“程先生在位的時候我們見過幾次面,挺有魄力的。他能做到說消失就消失,我也是佩服。”

“聽說是為了躲個人。”老趙端詳着自己手裏捏的牌,眉頭緊皺,“好像是他們家祝諾惹了個事兒,老程得罪了個厲害的,一下子兜不住,幹脆去美國發洋財。”

我再次望向朱進。朱進依舊沒什麽表情,淡淡地說:“亞榮和程爺爺那麽親,怎麽會和他們斷了聯系?”

“你小子明知故問呢。”趙老板眼睛一擡,竟露出一絲精光來,“亞榮講你和祝諾最親,你鐵定是知道內幕的,趕緊說來。”

“我知道什麽……”朱進撇了他一眼,笑笑說,“我和祝諾都沒聯系了。”他垂下眼,絲毫看不出任何傷心的影子。這時毛先生突然開口道:“曹亞榮去美國和程家也沒關系,他那舞廳是涉黃被查的,這不朱進後來給兜上來了麽。”他慢悠悠放下幾張牌,講,“這件事情我還是知道點的。”丁予涵盯着毛先生滿臉微妙,欲言又止,毛先生只當他不存在,繼續講:“他那會兒太出格了,為了跟對面搶生意,差點就要把妙巴黎開成窯子了,臺上的歌星沒一個不陪酒的,不查他查誰?”

話音剛落,丁予涵突然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繃着臉走去了外頭。

“上哪兒去?”

“去沙灘。”

“你戴上帽子呢,外頭曬。”

“不了!”

朱進無奈地看着他背影,轉過身對我們講:“明星弟弟架子大。”老趙接話:“你慣着點吧。那會兒亞榮講讓歌星唱歌唱成三陪的還是你的馊主意,他不恨你恨誰?”他一直如此,講話毫無顧忌,有時候在生意場上得罪很多人。但沒有多少人敢得罪他,畢竟是趙家的人。“哎,我有!”他興奮地甩了一對牌,躍躍欲試。我看看了手裏的,也跟了兩張,忍不住講:“這事兒也得本人願意,咱們還真能強迫別人不成?小丁就是人太老實,亞榮說什麽都點頭。”

紙牌掉落在桌上的那刻,我更清晰地意識到了自己為何對朱進不離不棄。我與他本質上是同一種人,我對他的憐憫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相反可能在他眼中,我才是被憐憫的那位。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特別,在內省或者文化自覺上的優越感只是一層可笑的胞衣,我與那些庸衆唯一的區別可能只是我帶着清醒的頭腦去接受自己在道德上産生的惰性,甚至和解,乃至于我的行動令內省變得如此不合時宜。然而誰能肯定庸衆們沒有與內心的道德律産生矛盾并最終找到了和解的法則呢?若真如此,那我更是猶如海中的細浪一般,與身邊的無數位庸衆一起為了保全自身而自甘跳入漩渦,使得我蔑視的現象由不可能變為可能,最終為每個人所接受。

“阿平,發什麽呆呢?”毛先生提醒了我一句,牽着嘴角講,“不要的話這把我可贏了。”

“哎哎,阿平幫我擋一擋。”老趙立刻急了。

我無奈地聳了聳肩,毛先生輕輕放下手中最後的紙牌,顯得神采奕奕:“行了,掏錢吧。”

“哎喲,您這級別的幹部還要我們掏錢。”老趙一撒手,直接站起身來說,“走了走了,咱們去海邊釣魚去。看看小丁子。”

我拖着沉重的腳步随他們走去海灘,丁予涵光着腳站在沙與沫的交界處,遠遠看去依舊是童心未泯的模樣。我由于驚魂未定,并且對方才說出的話無比愧疚,甚至都不敢走近丁予涵,只是跟着毛先生一起準備釣魚的餌料。毛先生耐心地教我如何捆綁小魚塊,以及一些釣魚的基本技巧。我講:“我就幫幫你,我不釣。”“阿明小晨光一直去釣的。”我不響。他和老趙都熱衷海釣,而我對此一竅不通,只能說站在細軟的沙灘上欣賞一層層的海浪而已,它們被推至岸邊,又被拉回深淵,如此反複,有一種詩性的哀愁在裏頭。正當我極目遠眺的時候,忽然看到遠處朱進和丁予涵扭打在一起雙雙倒在水裏。

“喂!”我忍不住喊了一聲,朝他們飛奔過去。

“小丁,你做什麽?”我拉住丁予涵,誰料他急紅眼的時候力氣奇大無比,一下子将我甩倒,我手肘猛地蹭在沙上,被海水一拍,立刻火辣辣的。

“我就是恨你!我早就想和你打一架了!”他說罷再次朝朱進撲去。朱進怎麽可能任他擺布,自然也擡手還擊,二人立刻再次扭打成一團,翻滾在海水裏。我眼看有一層浪要打過來,趕緊爬起來将他們倆往回拖:“你們瘋了?!好好的打什麽架!”

朱進抹了把臉,惡狠狠地盯着丁予涵。

只聽得一陣響聲,浪翻了過來,我們三人頓時被澆得濕透。我劇烈地喘着粗氣,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心髒狂跳的幅度。“有話……有話好好說呢。”丁予涵的眼睛依舊紅通通的,嘴角也破了皮,想必被揍得不輕。我埋怨地瞪了眼朱進,發現他的傷更嚴重,脖子被抓了一道紅痕,正在往外滲着血。“沒什麽可說的。”他起走去浪邊,捧了海水洗了洗脖子,随後走了,留下了深深淺淺的一串腳印。我又回頭看了眼丁予涵,他依舊定定地坐在那兒,滿臉憤怒,随後又露出了猶疑的神色:“阿平哥,你走吧,我想一個人游會兒泳。”

“行吧……”我只覺得精疲力盡,便站起身,穿着黏糊糊的體恤衫走回了度假別墅。這無端端的發什麽瘋?我看着自己微微滲血的手肘和膝蓋,第一時間去了老趙家的浴室,将自己裏裏外外洗了個幹淨。蒸騰的水汽令我肌肉松軟,心情也逐漸放松了下來。我換上幹淨的衣服走回客廳,再往窗外遠眺時,丁予涵已經和毛先生他們一塊兒釣魚了。

桌上的撲克牌還散落在原處,時間好似沒有流淌過。我坐回那個靠窗的單人沙發,再次惬意地伸開雙腿,開始思索丁予涵和朱進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麽打的起來。然而越是思慮萬千,越是難以集中注意力,我想着想着,便在這初夏的微風裏陷入了夢鄉。

飯店裏,平益跟朱進伺候一個特別難搞的客人。此人神神秘秘,一身漆黑羊毛大衣,點完菜以後倒不肯放服務員走,拉着人問東問西。

“臯蘭路那裏怎麽樣?別墅沒有拆吧?”“南昌公寓呢?”“福源裏老早門口是不是專門有個賣油墩子的?”平益一問三不知。黑衣人講:“算了。上菜吧。”平益好笑了,哪來的菜給你上,這不還沒下單呢麽。

此人慢條斯理咽了口飯店送的碧螺春,不響,再也不碰了,專心吃白開水。老板透過簾子看了一下,喊朱進送一疊冷盆過去。“看到伊香煙了伐?牡丹牌,這個人你給我伺候好了。”朱進一下子有心理負擔了:“什麽牡丹牌?那不是電視機麽?”老板要被氣笑,講:“市面上三種高級煙,熊貓中華牡丹。熊貓牌香煙特供的,市面上有錢也買不到,中華軟殼,最早是六角錢一包,你拿特殊票子可以去買,一般是省部級人抽。伊手裏夾的牡丹,第三個檔次,拿出來就曉得伊要麽是一般高級幹部,要麽是專家教授,我抽了那麽多年大前門,侬看我啥時候抽過牡丹了?奧掃去送冷盤!”

朱進頭一縮,趕緊端好盤子沖出去。黑衣人朝朱進笑笑,面善,陽春三月,不像是個喜歡擺架子的。他想說兩句奉承話,不料黑衣人倒先開了口:“你們此地多少人上班?”

“啊?……所有員工加起來六七個吧。”

“嗯。”黑衣人吃了口水,倒像是要聽報告的架勢,“都有些誰?”

平益站在一邊看好戲,朱進心想,真的是羅嗦呀,面上又不敢得罪,一五一十報菜名:“一般前面四五個服務員,領班一個,帶着兩個女服務員,兩男服務員倒班。後廚老板帶兩個幫廚,我跟另一個姓毛的。”

“工作環境怎麽樣?你們後廚今天就你一個麽?忙得過來麽?”

“挺好的,老板人還可以。今天中午就我,晚上人多,我跟同事一起上。”

“嗯。”黑衣人點點頭,“在外打拼确實會比較辛苦,你們一開始要頂住壓力,後面自然會好的。”

“好……好的。謝謝領導指示。”朱進被這樣的氣勢所折服,情不自禁腰杆挺直神情肅穆,領導,真的不一樣!給他一根辮子他現在就能立刻跪安。整個飯店有了他都要蓬荜生輝了,領班也不偷懶,親自上陣送菜,老板炒菜更是小心翼翼,一個香菇菜心做出了佛跳牆的肅穆感。啥叫面子?人家坐在那裏一聲不響,所有人上趕着送面子,自己也好似沾光撿了一張面子。毛大明進飯店吓了一大跳:哪能三點多鐘還有人在店裏吃飯?吃得跟玉皇大帝一樣。

黑衣人擡頭看了毛大明一眼。毛大明沒工夫理他,徑直去後廚找老板。他剛剛去酒店面試,運氣好了,派司了,直接喊他夜裏去試工,他要跟老板請個假,又開始亂話三千講外婆生毛病快要跷辮子。朱進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在旁邊不敢拆穿。

老板受不了,擺擺手:“走伐走伐,統統給我下班。唉,朱進你晚上還是要來的哦。”

“曉得了。”

“得嘞!我去看我外婆了哈!”毛大明給老板敬了個禮,活脫脫一個陳佩斯吃面條,就沖這份氣質也真不曉得哪個酒店肯要他。很大膽了。

我醒來時,天色暗了些許,朱進在廚房的影子影影綽綽忽明忽暗。我環顧四周,依舊是沒有什麽人的樣子。“他們呢?”我朝朱進問去。

“小丁跟着他們倆坐快艇海釣去了,嫂子在樓上午睡。”

“哦……”我揉了揉眼睛,迷離地望向窗外。陽光渺茫。

不一會兒,朱進拿了兩杯咖啡過來:“睡醒了?”他将一杯手沖咖啡端到我跟前,坐在了我的旁邊,看着大有要與我暢談一番的氣勢。于是我主動開口,說:“你也是太閑了點吧,咖啡機不會用哦。”

“諾諾以前教我的,我看老趙這裏工具都全,沖着玩玩。”

“我真的是搞不懂你了。”我端起咖啡看了看,狐疑地嘗了一口。好像過萃了。“你們是怎麽打起來的?”

“兄弟打架還要理由麽?心裏不痛快,找個發洩呗。”

我惹不住笑了出來:“你心也是太寬了點。”

“小丁心裏一直不舒服。陪他打打,他知道我也不會恨他。”

“嗯。”

“畢竟我有錯。”

“我們都有錯。”

朱進此刻穿着他最愛的短袖汗衫,這件衣服他穿了能有十年,領口已經磨破了,顏色也褪得斑斑駁駁,慘不忍睹。他喜歡曲背坐着,将手臂撐在大腿上,雙手握緊。這個姿勢永遠令他顯得狼狽不堪,尤其是将頭垂下的那刻。但是一旦他将頭擡起往前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堅定,以至于沒有人能移開自己的雙眼,只覺得他會在下一刻撲向你,猶如一條強壯的野狗。我在這一刻找回了安全感,慶幸他內心深處的氣質并沒有改變。

“你睡覺的時候他們回來過一次,只釣到一條魚,所以幹脆開船出海去釣。”他看了看表,突然起身走回廚房并且興致勃勃地對我講,“那魚還活着呢。哥今天晚上做給你們吃。。”

“我和你一起吧。”

“哪要你來?以前你也沒怎麽幫過我,都是大明做我下手的。”他笑罵了一句,撸起袖子撈起養在水桶裏的海魚。我遠遠地看着他熟練地敲暈魚,拿起刀從魚頭處往下剖,掏出內髒……這一步步幹練的動作好像一部懷舊的電影般,将我帶去一個疏離的場景裏,他獨立于真實生活,宛如我被生活逼到無處可退的境地時出現的一幕海市蜃樓。

他們三個弄到很晚回家,幾乎可以說是滿載而歸。朱進見到他們之後又換上了貴氣的面孔,與他們嘻嘻哈哈,開着高級的玩笑,說着不真不假的八卦,氣氛融洽。丁予涵吃過晚飯後就跑去樓上玩游戲了,我們聊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長大”,“沒心沒肺才最享福”。我們一直聊到深夜,地上狼藉一片,倒着各種酒瓶,當然主要是他們幾個喝的。老趙喝到興起處,竟然不知從哪裏翻到了他家民國時代的黑白照片,開始一一跟我們介紹他的太爺爺太奶奶們,趙太太只講他發酒瘋了,連忙把那些私人照片給藏了回去,佯裝發怒要喊他睡覺。我們鬧到淩晨才意猶未盡地回房休息。

由于我下午打了個盹,晚飯又吃得較多,此刻并沒有什麽睡意。我強行在床上躺了約莫半個小時,只覺得胃中翻湧,心煩意亂,幹脆披了睡衣起床,也沒有開燈,而是趁着靜悄悄的月色獨自走下樓,繞着小巧精美的大理石玄關一路走至後院。

屋外的空氣涼爽宜人,隐約伴有院子裏玫瑰的花香,以及一些露水的味道。遠處的潮汐依舊一遍一遍不懈地往岸上爬動,再重回黑暗盡頭,宛如令人驚嘆的巨型永動機一般,攪碎我對時間與空間的感知。我凝視着他們,腦中是無數記憶碎片紮進我意識深處。朱進與我獨處的那刻,如此溫柔,仿佛從來沒有出過農村,沒有當過人上人。

就在我享受這份孤獨、同時也被孤獨诘問的時候,耳邊的海浪聲突然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我疑惑地環顧四周,只覺得可能是自己神經衰弱了。然而在下一個浪湧過來的時候,屬于人類發情的呻吟聲更是猛烈地灌進我的耳朵。我不可思議地擡頭望向小別墅二樓。那是丁予涵的聲音。我忽然猛烈地打了個冷顫,渾身止不住地發抖,他在做什麽?他在和誰做那檔事?我捏緊雙拳,一步步貼近牆壁,一點點挪到他窗子下面。只聽得男人的喘息聲越發明顯,我嘗試着屏息凝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腦子裏是狂風暴雨山崩地裂。細微的海水都能攪動我的精神,就在我緊張到快要僵硬的時候,男人對丁予涵的講話聲就這麽清清楚楚地掉落在我耳朵裏,将我砸得差點跌坐在花叢中。

那是毛先生的聲音。毛先生,也就是丁予涵到上海這幾年最珍視的朋友——毛大明的親生父親。

我終于明白了為何丁予涵永遠悶悶不樂的原因,我也知道了把他關在鳥籠裏的那位主人是誰,更清楚地懂得為何丁予涵永遠厭惡與我們一起,踏入“我們的圈子”。丁予涵先朱進一步背叛了他的本心,背叛了他的朋友,他早就先我們一步被迫脫下這張血淋淋的人皮,做起了擔驚受怕的怪獸。在名為人世的鏡子的映照下,怪獸永遠會變個模樣,人們歡呼着,為他取名征服者,在這出悲喜劇上吟唱着:歡迎大征服者到來!

遠處不知人間疾苦的海浪依舊翻湧着,似有将一切吞沒的架勢。

度假回來後,我幾乎沒有怎麽見丁予涵,撞破這件醜事倒是令我有一種深深的羞恥感在,總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來,于是只将自己投入無止境的工作中,操心音樂節的安排。朱進樂得我幫他,這樣他能有更多的機會與方小姐厮混,甚至鬧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我的筆停頓在紙頁上方,不可思議地再确認了一遍:“你說什麽?”

朱進聳了聳肩:“方小姐說想嫁給我。”

“你說了什麽?”

“我說她真浪漫。”

“然後呢?”

“然後我就扯開話題聊別的了。”

謝天謝地。我重重地嘆了口氣,依舊驚訝地不知道怎麽回應,只能靠喝茶緩解情緒。

“但是如果真的要和她結婚也不是不行。”

我險些将口中的茶噴出來,血氣一下上湧,簡直說不出話來。這副表情估計很可笑,朱進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令我非常惱怒,我立刻問他:“你不會說真的吧?”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講:“若是和方小姐結婚,我也算高攀了。”這張面目又變得模糊起來,令人難以捉摸。“胡鬧麽你這不是?”我丢下筆,罕見地朝他發了火。他有些意外,探究地打量着我的表情,倒也沒繼續說什麽,只是略帶疑惑地直接走了。我好像赤手打在了棉花上,朱進早就做好了打算,他要做什麽,怎麽做,似乎沒人能夠改變的了。想到這兒我又不禁心有不甘地追了出去,想與他好好談談。“阿進!”他的辦公室就在我隔壁,我直接推門而入,并順手反鎖了門,“我想和你聊聊你的事情。”

“你想的都對。”他撇了我一眼,依舊不痛不癢地換衣服,神色如往常一樣自若。

“你去哪兒?”

“老趙上回釣的魚不會做,再養要死了,說送到我飯店裏來。”

“不急着這麽一會兒。”我走上前按住了他,強行将他拉去沙發,逼迫他坐下。

他靜靜望着我。

“你真的想要和方小姐結婚麽?”

“她們家算是有些政治資本,生意場上人脈也廣,有這麽個機會誰都不會錯過的吧?”

“你什麽時候成為這種人了?”我心中小富即安的避世警鈴大作,“我們是什麽出身他們誰不知道?誰願意把自家女兒嫁給個農民?你跟着他們玩火,小心玩火***。”

“所以我說,有這個機會的話我不會錯過的。”

天,他依舊沒有搞懂我話裏的意思。我坐直了身子,壓低聲音嚴肅問他:“那祝諾呢?你之前對祝諾許的承諾都是假的了?你家布置也都是假的了?你最初為了打聽祝諾的下落才和方小姐交往,這一切也都是假的了?”

朱進不緊不慢地講:“不是假的。我如果和方小姐結婚,豈不是更有機會了?到現在我還沒見着他大伯呢。”他說到這兒自嘲地笑了笑,“似乎除了方小姐,他們家沒人看得上我。”

“你混蛋!”我簡直怒不可遏,“你欺騙方小姐的感情,就為了虛無缥缈的程祝諾?”

“阿平。”朱進也站了起來,忍不住提高了聲調,“你一會兒指責我對不起諾諾,一會兒指責我對不起方小姐,我在你的标準裏怎麽做都是裏外不是人了!”

“當然,因為你就根本不應該考慮和她結婚,最初就應該拒絕她。”

“除了不愛她,我做得比其他男人都要好,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光比她原先任何的快樂加起來都要勝過百倍不止,這是可她的原話。此外,她也親口同我講過,她知道程祝諾與我的過去,更不介意我對女人的感覺。你說我有哪點對不起她?”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平益,你要明白,我才是被玩弄的那個。”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我眼前的光線,顯得格外憂傷。這個景象突然令我想起了他在方小姐家舞會的那晚,他躲在廁所醉地痛哭流涕,我意識到那眼淚是對自己被踐踏的愛與尊嚴的挽歌。“所以我才忘不了諾諾。諾諾和他們不一樣。”朱進仿佛是自言自語一般,輕聲呢喃着他的名字。

而我實在講不出話來。

“沒事我先走了。”他習慣了克制,見我不響便如往常一樣交代起了其他事情,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下午我有兩個會要開,晚些有個地産公司的會找上門來,你有空可以和我一起。”

“好。”

他再次匆忙出門,徒留我一人,我似乎與朱進争吵了一番,又似乎什麽都沒說。他那句“我才是被玩弄的那個”令我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半天緩不過神來。我大致描繪出了他與方小姐交往時的景象:手握着權利的人能抹去某一性別紅利,輕而易舉地打破在我們這類人的話術中的世俗偏見。我想這世上的關系大抵就是壓迫與被壓迫,愛在夾縫中開出花。

我想得頭暈腦脹,總結不出什麽更深刻的結論來,決定放下工作出去轉轉,何況我本是不必要工作的。今天天氣晴朗,日光如海邊的一樣明亮溫暖,這樣的光線令我放松警惕,我随着自己的思緒在公司附近信步,只挑曾經沒有走過的小路走。街道欣欣向榮,南來北往多是各種各樣的人,全然沒有辦公室死氣沉沉的味道。我被這眼花缭亂的街景吸引,行人逐漸與我腦海中的人交疊、重合,竟組成了一副奇妙的衆生相:朱進,丁予涵,毛大明,方小姐,程祝諾……為什麽朱進說程祝諾是不同的呢?這個男孩兒比起我們——甚至是浪漫可愛的方小姐都無法和他站在同一語境——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呢?眼前的衆生相逐漸消散,我仿佛看到了他清晰的面龐,他的生活就這麽憑空在我面前上演。

法語課老師身上香粉味兒飄滿課堂,所有學生都犯春困昏昏欲睡,除了程祝諾。他認真地聽老師講巴黎公社與國際主義,看婦女兒童将國民自衛軍大炮搬上蒙馬特爾高地與血腥一周的大屠殺描寫,陷入沉思。他普通的生活在巴黎公社的革命面前當然渺小不值一提,他只是産生了很強的同理心,又有些疑惑,百年前人們的困頓與現在的有何區別?

腦海中突然冒出些農場牛羊的畫面,它們聽着巴洛克時期的古典樂,吃着最好的草料,一會兒在巴黎,一會兒在凡爾賽,一會兒在柏林,一會兒又出現在北京,它們如此悠然自得,擁有最強壯的肌肉,紋理細膩流暢。這群幸福的牲畜忽而變成巴黎人民,又一路奔跑到上海變成上海市民,與他路上見過的人臉一一重疊。程祝諾吓壞了,趕緊從臺板裏抽出水壺灌了口水。

“你們這學期的實踐活動怎麽樣了?”老師發條頭。底下學生要不打瞌睡,要不低頭看小說,也沒人搭理,老師掃了一眼,也就程祝諾表情肅穆點,便喊他:“程祝諾,你們團隊組織的什麽活動?”

“啊?”

大家擡起頭齊刷刷看向他,程祝諾臉一秒通紅,縮在椅子上支支吾吾的:“我沒有團隊。”

老師也見怪不怪,直接問:“那你個人的實踐主題是什麽?聊聊呗。”

“我……我的主題是‘偉大革命’,采、采訪社會底層人員。”

“嗯,不錯。”

教室短暫地陷入尴尬沉默。過一會兒,法文老師督促大家抓緊時間完成實踐活動之類雲雲,繼續講課,同學又低頭各管各的。春日的暖風吹得人醉醺醺的,有種說法是仲春時刻,日月合壁,天氣降于地,人感受到了就頭暈腦花意識降下。程祝諾幹脆自暴自棄閉上眼趴在了桌上,想直接鑽進臺板消失不見。他們班同學的實踐要不就是拍小電影,要不就是舉辦點小型體育比賽,要不搞個俱樂部,最不濟的也是采訪采訪住家的國際交換生,憋個跨文化報告之類的。他的這個“偉大革命”在同學眼裏是很上不了臺面了。

學校和精神病院、軍隊一樣都是監獄,這是他在法語課上讀了福柯小短文之後記下的宇宙唯一真理。他們均是借用一種特殊的強制手段将無序歸于秩序,叛動趨近沉默。巴黎總醫院創立最初的意圖是減少街頭乞讨的流浪漢,并将強壯的勞動力利用起來。學校呢?在程祝諾看來學校是一個行政機構,将暫無勞動能力的強制集合起來進行道德訓誡,德智體美勞批量培訓,哪怕在他們這個不留什麽作業、素質教育優先的學校也依舊四處遺留濃重的暴力強權痕跡。他的實踐課題“偉大的革命”,如同當年的巴黎人一般,于他而言将是一次徹頭徹尾的起義。

他又紅着臉睜開眼睛看窗外,天邊一朵雲。

突然,這朵雲被憑空而來的喧鬧撕碎,幻想戛然而止,我被生生拉回現實中,再定睛一瞧,不禁濕了一層後背。這是哪兒?我是不是走錯路了?只見肮髒的街道兩邊擠滿了大大小小高低錯落的破房,房屋被分割成許多房間,住在裏頭的人似乎毫不在意隐私,敞開着大門,滿目垃圾成堆。我忍不住掩住口鼻快步而行,只想趕緊穿過這塊貧民區。這條巷子又窄又暗,沒走兩步就險些撞到個老太婆,她目光兇惡,頭發散亂,并穿着與這個季節格格不入的厚外套,像極了一個瘋婆子。我只想逃離,将抱歉之類的文明用語悉數抛在腦後,她似乎被我的魯莽激怒,在後頭操方言罵了句:浪你媽個小婊孫的!我聽到辱罵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她。這話讓我想起毛大明的外婆。

我定定地站在巷口,體驗着一股奇異的疏離感。這個斑駁的巷口幾乎投射了我曾經的生活,他們對我來說是那麽熟悉,以至于我比任何人都要厭惡貧窮與龌龊。我想朱進和丁予涵的選擇是對的,有誰會渴望悲痛,心甘情願地忍受貧窮?非但如此,我們還得順着時間的巨流不停向前,無休無止。在那老婦走近我之前,我吓得拔腿快跑,三兩步跑出了那條貧民街,宛如被困在深山老林裏的可憐人重見天日。

回家後,我躺在床上忍不住回憶這段斑駁的景象。此刻我不由得佩服起程祝諾來,他是如何做到“與人民群衆打成一片”的?朱進永遠說他與衆不同,但人性的幽渺之處經不起美德的考驗,我仔細想了想,覺得他對于底層人民,或者說大衆的苦難只是與生俱來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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