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好奇心而已,類似這樣的窺伺欲望每個人面對未知領域的時候都有,凡人不是菩薩,哪能來菩薩心腸?窮苦人不需要富人的同情,正如曾經的朱進不需要程祝諾的一樣。我來回在廳裏踱步,頓時覺得心煩意亂燥熱無比。程對于朱的感情只是一種自我犧牲的精神慰藉!我忍不住走去酒櫃拿出了一瓶烈酒,瓶身倒映出了我的面孔,那臉色竟像是做了壞事的罪人一般。

是的,我就在這兒承認了,這本是我的性格特點,我害怕貧窮,害怕回到貧窮,之前對朱進與丁予涵的嫌惡是完全沒有任何道理的,我想他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無比睿智,試想一個人要面對良心的拷問并作出有違本性的決定是多麽大的煎熬!

我忍不住喝了口酒,反問自己:一個淳樸清白的人能快速積累財富麽?

程祝諾不能愛上朱進,不然我們親手奮鬥出的一切都成了虛無,上海夢是虛無,成功沒有了價值,甚至我們過去受的苦都成了虛無,因為那純潔無暇的愛對他所在的精英階層是一種侮辱,對底層人更是一種毀滅自尊的極致侮辱!

我一遍遍回憶着站在貧民窟裏的恐懼,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臉到在了沙發上。酒精襲擊着我的頭腦,沒多久,我便倒在夕陽下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們幾個同時走出飯店,阿平追着問大明面試心得體驗,朱進想要喊他們陪着一道去大自鳴鐘那裏進店碟片,幾人聊了一路,回到家也不知道要做點啥,底樓又有人梆梆梆敲門了。

“冊那,屁股還沒坐熱,朱進你去開。”

“行行行我去。”朱進這兩天打架打得多,身體素質也好了,樓上樓下跑幾個來回都不帶出汗的。他樂呵呵跑下去一開門,汗立刻下來了:“諾諾,你怎麽來了?”

啊呀怎麽一個兩個的都這麽喊我?程祝諾羞得又想跑走。

“周洋不在。”

“我找你。”他低頭怯聲細語了一句,朱進險些沒聽清,又問一遍:“你找誰?!”嗓門嘹亮至少三戶人家可以加入群聊。“我找你呀!”程祝諾要怒了。這人怎麽回事?講話能不能輕聲細語文明一些?

“嘿嘿嘿嘿嘿……好的好的。”朱進雙手握拳強行鎮定,背脊汗全下來了。

“那你喊我上去呀……”程祝諾也急了,這人不行!跟木頭似的杵在自己面前,我要上樓。他伸手朝朱進胸口推了推,示意他讓開。這一掌,化骨綿掌!這一拳,天馬留心拳!心裏留一塊熱情的傷疤,朱進直接在原地奔潰,可謂同手同腳跟程祝諾一起上樓。

阿平大明看到程公子來,愣了。小房間頓時也蓬荜生輝了。

“諾諾來啦?”毛大明熱情招呼。

“我……”程祝諾也不再糾結這群無産階級不把自己當外人的事實,開門見山,“我脫一下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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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嘛?!”朱進在原地爆喝一聲,憋得臉紅脖子粗。程祝諾吓傻了,呆呆地看着朱進半天沒動彈。他此刻覺得自己在這個五號樓裏很危險。

“我想跟你們換一下衣服。還有鞋子。”他微弱解釋,好像做錯事體的小朋友。朱進看得心動,天山雪蓮呀,就是這樣的惹人憐愛。哪能辦?當然直接照做,兩只鞋為他全部褪下來,根本不去問為什麽。

程祝諾默默別過臉,太臭了。

他問阿平:“你如果不嫌棄我的皮鞋,我們兩雙鞋可以對調嗎?”

朱進赤腳站在原地再次崩潰。

“啊?行,行啊。”平益給他端了板凳,“你坐在這裏換。我鞋子41碼的。”

“嗯,我也是。我看我們倆身高差不多,想想應該不錯。”程祝諾坐下來解鞋帶,露出一小截腰。白晃晃的,朱進摒牢,眼睛盡量不去朝那裏看。毛大明覺得稀奇了,問:“你好端端的跟我們換鞋子換衣服做什麽?”

“哦,我們的課外活動……”程祝諾直起身朝他眨眨眼,感覺自己吹牛皮本事确實是與生俱來。他換好平益的鞋,站起來,腳底立刻傳來不适感,覺得自己如踩在僵硬的紙板上。平益穿好鞋,愣了幾秒,立刻又脫了下來整整齊齊放到一邊。程祝諾趕緊講:“交換了就是你的了。”

“到時候你們活動結束了再換回來吧。”平益撓撓頭,“我穿這種鞋還不是讓人看笑話了。還有衣服,你拿去穿就是了,我有的是。”

程祝諾有些意外。他原以為這些打工的收到好鞋子好衣服會很高興,誰料他們并不喜歡,在他眼裏一次扶貧意義的“交換”反倒成了他拿走阿平的外套鞋子,成為另一種意義的“劫貧濟富”了。程祝諾微微蹙眉愣了半天,逐漸回味過其中的邏輯來。他不過是帶着精英階層的廉價悲憫之心一廂情願地施舍罷了,預設這些農民工生活的語境同自己一樣,升級一下衣帽鞋履就屬意外之財。不是這樣的,他們的思維跟自己是不一樣的,這種“幫忙”根本幫不到點子上,在終日從事身體勞作的環境下好鞋好衣又有什麽用呢?他意識到這點之後,站在亭子間如窮鳥觸籠,狼狽萬狀。這是程祝諾相較其他人早慧的地方,他有一顆極為敏銳的心,會輕易被隐藏在日常背後的東西驚動。

朱進看他傻呵呵站在哪兒,以為是被阿平下了面子,立刻護上:“哎喊你穿你就穿呗,搞得諾諾白得你便宜似的。”

“唉我穿我穿,看把你急的。啧啧啧……”阿平早就經丁予涵點撥,曉得朱進那‘愛走東的不走西’特殊行軍路線,非常感慨:諾諾如手足,兄弟如衣服!想兇就兇,破碎情誼禁不起考驗。

“對不起。”諾諾低頭,臉紅撲撲地跟阿平道歉。

“唉,跟他道歉做什麽呀?”朱進恨不得将手足摟在懷裏。諾諾哪裏都好,就是太膽小!毛大明在旁邊急紅眼:“我穿我穿,程大公子,你以後有啥不要的衣服鞋子都給我,我要的。”

“好呀。”

“我找到新工作了,晚上去大酒店試工。”他這輩子從沒這麽驕傲過,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成功。平益見這個沒眼色的杵着添亂,趕緊換了鞋子把他往門外推:“你不是還要去買大廚高帽子麽,我陪你去。”“啊?我要買高帽子?”毛大明疑惑了,“我要……”“唉走了走了走了。”

話沒說完被阿平一把推出了房。可歌可泣。

這下就剩朱進和程祝諾兩人了。朱進咳嗽一聲,顫巍巍問:“你們怎麽放課那麽早?”

“我們一般三點多就放了。”

“嗯。”他想喊人坐坐,又覺得讓天山雪蓮坐在這裏就是受罪,便講,“我夜裏六點才上班,我們去不去大自鳴鐘那裏?”

雪蓮眼睛亮了:“好呀,我沒去過。那是幹什麽的?”

“你去了就曉得了。”朱進賣關子,撿起阿平幹淨的外套給他,“我們坐公交車去。”

這日,晴,春花開得深深淺淺。程祝諾穿着軍綠色膠鞋,棉布薄外套,同朱進一道擠在長長的公交車上搖晃。他透過車窗觀賞這座城,竟很難想象此地也是上海。爸爸的轎車不大開這路段,此段馬路窄,周圍擠滿了商店鋪子,斑駁的白牆被竹腳手架包圍,年青的男男女女或擠在打折商鋪前頭,或低頭趕路步履匆忙,城市全然變了個味道。

程祝諾覺得一切新鮮,他懵懂跟着人流擠下公交,沒敢告訴朱進他以前從沒坐過這玩意兒。“你到大自鳴鐘做什麽?”

“前兩天我賺了點小錢,想批發店碟片磁帶做做小生意。”朱進萬萬不敢交代他偷狗全過程,只是目視前方,故作輕松。此時他又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能有機會和程祝諾一起消磨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積了些什麽德,回頭去寺廟裏拜拜。千萬不要搞砸,千萬不要搞砸,千萬不要搞砸……朱進在心裏瘋狂叮囑自己。

“你回答我呀!”程祝諾忍不住大聲喊他。

媽的,是不是搞砸了?“嗯?咋了?”

“你問你你要進那些碟片?”

“哦……都進。”朱進悄悄紅了耳根,不響。他帶程祝諾七繞八彎走過西康路,路邊已經零零散散有些賣打口帶的攤位,還有幾個大白天就挂了張裸女挂歷,三點全露,佐以一點高音喇叭:“大哥大哥你真壞,不是騷包你不愛,一陣慢來一陣快……”朱進臉一陣紅來一陣白,心想我倒是想進點這樣的碟片同你一道學習學習。程祝諾全然不在乎,似是見慣了的樣子。他好奇地張望着這個滬西市民的商業中心,商鋪玲琅滿目。“我們去那裏看看行麽?”程祝諾擡頭看朱進。“行行!”看啥都行!兩人進了三層的商場大樓,“碟片大全”、“歐美打口CD”等照片字樣遍布樓層各角落。他們鎖定個較大的攤位,攤位主打小衆文藝片,分類很細。程祝諾好奇地查看,第一次見到如此多國內外獨立電影,他一張張翻看着,內心狂喜,宛如做着最放浪最乖張的錯事,甚至比偷看爺爺的日記還要緊張刺激。“朱進,你能不能進這些?”

“行啊。”

“到時候我來買你的碟片。我都想看!”

“好。歌你要聽麽?”

“你進什麽我聽什麽。”

周圍皆是打扮入時的青年,說着全國各地口音的方言,有些人拖着大包小包掃碟去賣,有些是玩雜耍的藝人準備去街頭再表演一輪……眼前是形形色色的人,手邊是中外多元的文化,程祝諾第一次感到自己切實地踏在了這片土地上,開始窺視這個真正的世界。

朱進不知怎麽地突然覺得很高興,他能覺察出諾諾此刻非常高興,暗自欣慰自己這個決定做對了。做生意賺錢這個念頭早已不翼而飛,他現在滿腦子就只希望自己有機會能為身邊這個男孩兒做些什麽,讓他永遠都這麽快活。

丁予涵興沖沖跑回家,發現一個人都不在,登時傻眼。

他想告訴他們,自己可能真的要當歌手了。

飯店夜裏拖到很晚,最後一桌客人是他們兄弟仨。小丁也不在乎自己手上還縫着針,邊吹啤酒邊跟他們聊下午的奇遇:

“那時候我在樓上小兔崽子的學校門口曬太陽,你曉得我一躺倒就愛哼點金曲什麽的。”

“嗯。插秧音樂。”朱進插嘴。

“什麽呀,正兒八經的港臺金曲!”小丁怒目圓睜,示意讓他把奇遇說完,“然後我就哼哼上了。哎喲我的娘,我那歌唱水平,高!”

“嗯,高,高。”平益拿起啤酒瓶跟小丁碰了下,悶悶憋笑。

“唉,我一邊唱,路上人一邊呼啦啦給我鼓掌,鼓掌完了還給我扔小費,一塊八毛的,攢攢也有十來塊了。我就尋思着我這是火了是怎麽的呀?我就……”“你給哥說說你唱的啥?”朱進好奇了,“我就記得你唱那個什麽小二黑結婚,小寡婦上墳唱最好,能火。”“你、你你少來,我能在上海唱那個麽?”三個人都笑了,丁予涵繼續講:“然後我想,既然我突然成為街頭藝人了也不能給咱們農民同志丢臉是不?我就打懷裏掏出我小鏡子,弄個頭發什麽。然後我呀,那麽一掏!”

“那麽一掏!”

“那麽一照!”

“那麽一照!”

“哎喲我的媽!”丁予涵突然一咋呼,把朱進阿平吓了一跳,“你猜我看到什麽東西了?”

“看到鬼了?”

“差不多!我看到有個男的直愣愣站在我後頭,盯着我,一動不動!我立刻跳起來,問他,你是誰?你要做什麽?!”

“嗯,他是誰?”

“他是誰嘛……嘿嘿……”小丁笑眯眯從兜裏摸出張名片,得意洋洋往桌上一拍:“自己看!”朱進平益湊過去瞧,上面赫然寫着一排字:寰球星光燦爛文藝公司。下一排:總經理 賢三。“嚯,還是個總經理吶。”

“可不。”丁予涵得意上了,“那男的跟我講,他不是外面那種三流星探,看中我純粹是湊巧經過被我歌聲吸引。這個公司是正兒八經的娛樂公司,如果我有興趣可以跟他回公司一起看看。”

“你去了麽?”

“我當然去了。好家夥,那公司叫一個氣派!金碧輝煌!牆上挂滿明星照片,都是他們培養出來的。那經理喊我明天去面試,跟老師聊聊,要看我綜合素質,如果還行就把我簽了。”

“不錯嗨,你中狗屎運了。”“幹杯幹杯。”“嘿嘿。總經理還老誇我帥。”丁予涵羞澀笑笑。他們逐漸感受到了這座城魔幻的魅力,有的時候好運氣似乎會從天而降落到任何人頭上,無論王侯将相,只要你準備好了随時就可以上。人們喊他機遇,丁予涵不以為然,他覺得這叫命運。自己注定是會踏上這條路的,大城市不過為他搭了個臺面。他在田間揮灑汗水時候的每一次練聲,都是一次次無意義的追求。村裏人笑他鬼吼,這一下,吼上臺面了。他按奈住澎湃的心潮,轉而問他們,“你們下午做什麽去了?我準備了那麽一個驚天大消息要告訴你,回家發現屁都沒一個。”

朱進聽到這個也想要羞澀笑笑,跟諾諾約會去了,還能幹嘛?“我去進了點碟片磁帶,回頭放我們樓天井那賣賣。”故作鎮定。

“啊呀,我本來還打算進點零食玩具去小崽子學校門口賣的!現在不行了,我要去當歌手了,嘿嘿”“讓阿平幫你創業。”“我不行。”平益聽了連忙擺手,“我不擅長幹這個。我就在飯店裏打打工賺個溫飽錢。”

“大明呢?”丁予涵吃了口醬菜,又忍不住打聽他最愛的大明,“他晚上怎麽沒上班?都沒看着我那名片。”

“哈哈,大明也有好消息要跟你得瑟。”平益興高采烈地跟丁予涵學毛大明下午的德行,忍不住告訴了他毛大明也尋着了個好工作。店裏放着輕快的音樂,就着啤酒的香氣熏得人飄飄然,好事成雙。“這一杯,祝我們在上海闖出一片天!”

“幹杯!”“幹杯!”

他們吃完喝完,帶着對未來的許願與豪情萬丈一路走回了福源裏。朱進還記得第一次他們跟着毛大明,也是這樣漆黑的一個夜裏從玉琴家常菜下班,跌跌撞撞走出滾地龍遍布的泥濘小路,循着路燈的光亮走過黃浦江,走上淮海路,走進熙熙攘攘俊男靓女無數的城中,他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福源裏褚紅色的磚牆,透着金錢與誘惑的隐秘味道,在自己面前鋪出一道不為人知的旅路。

三人興沖沖打開大門摸索上樓,進了自己屋,一開燈。

屋裏空空蕩蕩,宛如沒有人住過。

他們都愣了。丁予涵以為自己啤酒喝太多喝醉了,搓搓臉,再定睛一看:哪還有什麽五鬥櫥、行軍床、毛大明的小衣櫃?房裏就他們兄弟三人的随身用品,毛大明的家當全部憑空消失!

桌上留有張信紙,朱進狐疑地走過去,拿起信就着燈光仔細看。那是毛大明留給他們的字條:兄弟,對不住我走的匆忙。我爸突然來尋我了,一切都來不及同你們說。等我有機會我會回來找你們的。

朱進、平益、丁予涵三人讀完字條,面面相觑,誰都沒能說得出話來。

次日清晨,雁蕩路菜市場有人聊起盧灣區居民文化生活與精神文明建設。“五號裏靠馬路那塊搭了個棚棚。”“啥棚棚?”“賣碟片的。我看大清早伊門口頭擺了《壯志淩雲》,《真實的謊言》,好像才是歐美片子。”“哦喲,阿拉兒子歡喜看這種名堂經。”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朱進新弄的這個碟片攤子。此攤較為簡陋,一張吃飯桌子上擺滿三摞,一摞進口歐美片子VCD,一摞國産和港澳臺的,一摞磁帶。桌子下塞了兩個大紙盒,全是便宜盜版磁帶CD,五花八門分門別類,想買什麽自己淘,比較随性。攤主和攤主朋友就坐在桌之後頭曬太陽。

朱進看着自己進來的碟,心裏有些沒譜,問丁予涵:“擱你你買麽?”

“我才不買呢。”

“找削呢你?”

“嘿嘿。”丁予涵吐吐舌頭,老實坐朱進旁邊看着早晨忙碌的市民經過。他說:“我想大明,沒心思買。”

朱進不響。他幾乎一夜沒睡,開始回想自己來上海的這些日子,第一天就認識了毛大明,然後機緣巧合開始住在福源裏亭子間,每日去飯店上班,下班。生活平淡無奇,日複一日。他腳踏到此地第一步的時候就心潮澎湃:我要發財!他以為自己可以一飛沖天大鬧天宮。然而,他按部就班地去飯店,按部就班地做夢,幾乎什麽都沒有發生,哪怕認識了他一見鐘情的程祝諾,他依舊是別人口中上不了臺面的“外地人”。生活依舊如白開水一般,平淡到不想再過下去了,不耐煩了,想退出了。生活不停檢驗着他到底是什麽東西,他站在辭退生活的邊緣。

而今晨,似乎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倒春寒四散在逐漸升溫的天氣裏,他的兄弟毛大明突然消失了。這大幕好像被人撕扯了一角,微風吹動,他看到背後一絲五彩斑斓的陌生色彩,宛如舞臺後有另一個真實舞臺。他沒來由得驚慌了起來,擡頭看了眼丁予涵。

丁予涵依舊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摸着毛大明留下的吉他跟他講:“哥,我唱歌給你吆喝吆喝,十點多去娛樂公司面試哈。”他熟練校準了琴弦,輕輕彈撥,唱起了曾經與毛大明一同唱過的歌謠。“人生于世上能有幾個知己,多少友誼能長存?”歌聲并不響亮,很容易被馬路喧鬧的電車人流淹沒。虛假的舞臺上人們依舊忙着去上班,忙着賺錢,人們要開公司,開豪車,去香港,去美國,去周游世界,金山銀山,滿地輝煌。

“你唱個齊天大聖孫悟空吧。”朱進突然開口。

“咦?”小丁意外地看着他。

“唱一個英雄。”

“好。”丁予涵看着毛大明陳舊的、掉了漆的破吉他,用力掃了一下弦。弄堂裏突然竄出了七十二變的齊天大聖,威風凜凜,随着丁予涵的嗓音直上九天雲霄,好像随時就能駕着七彩祥雲救所有人于迷惘的生活之中。

程祝諾去廁所小便,看到旁邊的人朝他擠眉弄眼。他天性膽小怕事,禁不住這樣的目光,只想快點尿完走人。誰料那同學尿着尿着水流就跑出池外,流向程祝諾的鞋。“喲!”男同學抖抖雞巴調笑程祝諾:“新鞋不錯嘛,美國買的啊?”程祝諾跳了起來,滿臉嫌惡地望向那人,想開口回句什麽,又覺得沒意思,便只看了他一眼後趕緊走開。

今日跟爸爸告別之後程祝諾就脫下香槟小皮鞋,将平益的綠色膠鞋從書包裏拿出來換上,等着同學的反應。廁所裏那位朋友的反應算是很熱情洋溢了。他走回教室的時候敏銳地覺得空氣味道變得陌生,原本沒什麽存在感的他走的每一步都似乎能引起旁人的注視。這才剛坐回座位,他同桌就湊上來了:“程祝諾,他們說你家破産了啊?”

“誰說的?”

“大葵。”

“大葵聽誰說的?”

“B哥。”

“……沒有。”程祝諾整理課本。

“那你怎麽最近突然穿得破破爛爛的?”

“我一直這樣啊。”整理完擡頭,突然給了同桌一個詭異的微笑。

同桌沒敢講話,就看他桌肚裏亂七八糟的,依稀有幾張盜版片子,便問他:“這是什麽?”“這個?”程祝諾抽出同朱進一起買的碟片。同桌拿來仔細觀賞封面:《光榮之路》,《奇愛博士》。後面還突兀地夾了一部《東宮西宮》。“這什麽片?好看麽?”

“好看。色情片。”程祝諾有意逗逗他。

同桌登時漲紅了臉半天沒講話。他們以前經常一道看片,前兩禮拜還看了《大話西游》笑得滾在一起。怎麽現在程祝諾一下子看起色情片來了?同桌不停偷瞄色情片的封面,小聲講:“我告訴大葵去。”“你去。”程祝諾無所謂。他覺得有些奇怪,自己從初中到高中,呆在這個學校有多少年了,老爸的那輛德系車每天都停在學校門口等他,怎麽自己穿個破鞋破衫同學就忽然不認識他了?

他這個學校比較特殊,很大一批同學畢業了不參加高考直接去國外留學,英美國家占多。國外大學招生有要求學生的活動實踐表現,話劇歌劇社團體育演講……最好樣樣都要沾一點,有些課的老師甚至要求寫份工作報告作為期末成績。

此時班長正代表他的團隊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地演講:

“我們劇組八人把目标放在社會底層人員身上,希望通過不一樣的視角展現上海這個城市的多面性。在拍攝此短片之前,我特意去做了背景調查,上海市外來人口犯罪率在15.34%,占上海總犯罪案件的68%,犯罪人員以文化程度初中以下的人數為主。這些人來到上海,難以适應上海的生活難以找到工作,成為社會的不穩定因素……”

“通過對兩名街頭乞丐和剛失業的青年的采訪口述,我們幾名組員對這個社會和自我定位有了更不一樣的感受。”

班長講到最後,把稿子覆上走到了教室正前方,顯然情緒激動了起來:“紀錄片拍攝完,我們所有組員都不約而同地産生了幫助他們的想法。這些勞動者并非身體殘疾,或者智力低下,他們不過是缺少了一種上進心,一種在逆境中求勝的精神,而這種精神需要我們每個人去傳遞。我們幫其中的一位失業人員找到了物業公司清潔工的工作,盡了自己的一份力,那位失業人員對我們組員非常感激,并保證自己一定會認真工作,回饋社會。我想這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意思。

少年智則國智,我們是這個社會的希望,将來也會是中國的中堅力量。我堅信只要我們,尤其是這個班的所有同學有這樣的精神,注定會成為社會精英,為上海乃至中國的興衰負責。這種責任感便是人人手持心中的聖旗,這種集體榮譽感,便是那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所有人深受鼓舞,都在同一時間鼓起了掌,除了程祝諾。程祝諾覺得有點好笑,怎麽同學突然跟着了魔似的那麽有集體主義榮譽感了?講到後面都跟主題都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去了,這也太容易被煽動了吧。他百無聊賴地将眼神投向窗外。老師朝班長點點頭,感謝他的發言,随後道:“我記得我們班還有一位同學也做相似的課題。程祝諾。”

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程祝諾,這下幾乎全班人都注意到他靠在牆壁看天發呆。程祝諾臉“刷”得紅了,只是結結巴巴地講:“還、還在做。”

高下立判,尴尬令人窒息。

程祝諾捱過了這一課,略微放松了些。下節課是體育,一般就屬于自由活動,男同學多數一起打打球,女同學往往會選擇呆在教室自習或聊天。他依照慣例跟同桌一起走去找大葵他們打羽毛球雙打。誰料他穿着平益的綠色膠底布鞋踏上操場的那一霎那,似乎誰都不願意同他講話。

“不打麽?”程祝諾看看同桌。同桌看了眼班長那個方向,他們那隊人正在招呼一道玩籃球。“我想玩玩三步上籃。”同桌講完便匆匆走開。程祝諾又問B哥:“咱們打麽?”B哥擺擺手幹脆一句話不說,随着同桌一道走了。眼前就剩下大葵一人,他似乎有話想說,欲言又止。

程祝諾幾乎面帶懇求看向他。

“來呀大葵!正好缺一個!”對面人群有人喊了一聲。大葵立刻頭也不回地走了。

諾大一個操場似乎就只有簡單的兩部分,班級集體與程祝諾。程祝諾近乎可笑地握着球拍,從遠處看向這個班級他終于明白了他們對自己态度的轉變為何如此明顯:他與他們的差別太大了,由內而外。他向來對班級不屑一顧的表情早已經得罪了這幫精英,而這次外在突然的轉變成為了一個絕佳機會,讓精英們把自己徹底排除在集體之外。這種态度似乎就是一種兩分法,一種二元對立:你要加入我們,還是反對我們?他們關懷着圈子、或者說階級之外的人,實質無非是向乞丐丢兩塊零錢而已。嘴上說着漂亮的一套話,面對“破了産的”“窮酸”的自己,程祝諾知道,在他們眼裏自己或許不配在這個班級享受同樣的教育了。

他的課題報告該已經有了個絕妙的開題。

程祝諾一個人默默地走向操場邊緣綠化帶,坐下,不響。

說心裏不難受是假的。原來這就是被孤立的味道。那幫朝夕相處的同學可以說翻臉就翻臉,迅速站隊,而自己幾乎什麽都沒做。那頭班長他們幾個籃球打得熱火朝天,有些女同學直接從窗口朝他們喊:“至尊寶!至尊寶!”可能是其中某位男同學的綽號。周星馳很火,班上幾乎人人都聊他的電影。程祝諾看到同桌三步上籃,狂搶籃板的投入模樣,有些恍惚,他們一道看周星馳似乎是假的,他糊塗了,又或者是發生在上個世紀。天邊即将落下的晚霞悄聲暧昧着,很漂亮。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已經改變了。

他想自己平淡如水的日子是不是終究要結束?他腦海中回想從小到大的親戚,想他終不可親近的大妹妹,那失敗的暗戀。想的姆媽方媽,混了十幾年竟然最親的是個下人。想那個姓張的男人,對他動手動腳時自己隐忍的可笑的臉,想爸爸的那些酒桌上的朋友,聚會時的人群,男男女女的那張臉瞬間變成妖魔鬼怪,調笑,吃人,喝血,上流社會。

“至尊寶!至尊寶!”

上流人教出的這幫未來精英德智體美勞樣樣出彩,講臺上剛做完演講,操場上立刻能給你扣籃絕殺。程祝諾也随着女生的呼喊心跳加速,眼眶濕潤起來。

他無助地獨自坐在一邊看着這群人,不曉得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他的眼淚流下,委屈,害怕,自責……而他不知道該怎麽按下生活的停止鍵。

“至尊寶!至尊寶!至尊寶!”

“諾諾,叔叔歡喜你。摸摸叔叔這裏。”“程祝諾,男子漢大丈夫,你能不能出息點?勇敢點?”

“至尊寶!至尊寶!至尊寶!”

“諾諾,媽媽今天晚上不回來,你作業喊方媽陪你吧。”“唉,程祝諾,你家破産啦?”

程祝諾扔掉球拍不知所措捂住面孔。晚霞落下,籠罩大地一片赤紅,傷心翻滾在紅雲之外,好似世間一切看不懂的愛恨嘴臉。

“諾諾!”有人喊他。

程祝諾擡頭看向校外鐵門,是朱進。

“你眼睛怎麽紅了?你哭了?”朱進趕緊将手上的花一扔,三兩步跳上花壇握緊鐵門欄杆:“有人欺負你了?”

“嗯。”程祝諾紅着眼眶鼻子點點頭。

“媽的。”朱進腳下用力,一下子就翻上了上去,踩上落腳點把手什向程祝諾,“來,哥拉着你。跟哥走。”

天邊翻滾變化的紅雲照亮朱進的臉,程祝諾仰頭直愣愣地看他,似乎覺得眼前的人好像一個蓋世英雄,帶着金箍,駕着七彩祥雲來找他來了。

今天下了一場雨,我坐在單人沙發裏讀完了一本西方小說,讓那被場夢困擾多時的頭腦清醒一些。我的夢總是萦繞着二十世紀初的那些流行文化符號,以至于在深夜裏被一遍遍提醒自己的真實品味——無論我如何堅決否認——都與我的鄉愁緊密結合,稍不留神就會在某次興致高漲的談話中露出馬腳來。

廚房吧臺那兒空了幾個酒瓶,我忘了請阿姨來收,它們散落在那處揭露着我這兩天的神智不清,若是不借助書本再造一個虛拟世界,我根本無法将朱進那日的表情從腦海中趕出去。朱進傳奇的經歷對我來說甚至有了宗教性質的意義,他身上所具有的那些常人看不見的美德總能令他站在被優待的位置上,至少在我心裏是這樣。毫不羞愧地講,我對他的追求不亞于他對誠祝諾的。朱進是一個符號,是一種生活習慣,我怎麽能輕易接受他背棄自己的信仰而去和方小姐結婚的事實?!與他不同的是,我明确地知道自己的這份情感不過是因為我的意志背叛了理性,将一個活生生的人符號化了而已,于是他與誠祝諾彼此為愛情辯護,而我始終沉默不語。一個獨立的人對于另一個人近乎理想化的“追求”遠不止愛情那麽簡單,這是我的一貫看法。

此時我的身子有些煩悶起來,只想出去走走。我拿起手機,突然意識到音樂節活動就在今天。窗外天色晦暗,雨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下着,我看了眼來自朱進的未接來電,猶豫再三,還是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我們的慈善音樂節在周末舉行,連開兩天,就設在音樂學院附近。籌備最忙的時段我完全将任務交給了老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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