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侬來侬來!”“喔唷王小賈!長遠沒看到了嘛。”“阿三,賣相靈哦,瘦掉了。”“陳先生近腔氣色好來。”妙巴黎裏裏外外洋溢着歡聲笑語,女士們将自己包裹在閃閃發光的緊身裙裏,随音樂搖動着身體。水晶燈閃爍着斑斓的色彩,映得人們的臉如圖星光一般璀璨。在這群人裏,朱進再次成為主角。他站在舞臺上,沒有司儀也沒有記者,後頭依次站了方老,毛先生,趙先生和陸老板。這次舞會算是“自家人”相聚,請來的客人主要是方老那派的。
“各位。”方小姐的小外甥叮叮敲響了酒杯,聲音也很清朗。所有人立刻靜了下來,目光投向舞池正中央的朱進他們。朱進比前兩個月消瘦一些,眼眶略微下陷,更凸顯他深邃的西式五官。他今天穿着一套青果領緞面西服,光是站在那兒就像位從牛津畢業的上流公子。我不知道他在什麽時候完成的蛻變,陌生的攻擊性如同戰艦緩緩駛進深不可測的外海。
“謝謝大家賞光到我妙巴黎來坐坐。”他微微一笑,看了眼站在第一排的方小姐,“上個月妙巴黎和上海音樂學院聯共同舉辦的慈善音樂節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也募集到了不少款項。妙巴黎舞廳,妙巴黎休閑會所,以及妙巴黎餐飲在不斷發展的同時也不忘回饋社會,響應市政府的要求……”
我的天,他變了,他竟然能鎮定自若地在演講臺上說着這些冠冕堂皇的官話。在場哪一位不是道貌岸然的主?他們裝腔,作秀,避稅的手段層出不窮,財産從上海到市政大樓到紐約的布魯克林,他們最擅長揮淚做慈善演講,善待動物,呼籲社會平等,弘揚社會主義正能量。而朱進此刻——不知在哪些漫長的夜晚,還是某個激蕩的午後——正完完全全成了他們其中的一份子!我看着臺上的那幾個人組成的利益共同體,他們在這次聚會中亮相,宣布新成員的到來。這位新成員正是商界未來的明星。
“最後,感謝一直支持我的那位女士,沒有她的鼓勵我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歡喜你,方小姐。”
“哇哦!”地下的人爆發出一陣喧鬧聲,有幾位好事者甚至直接鼓起了掌。方小姐滿臉通紅,似乎對着臺上的朱進笑罵了兩句。我看了眼方老,他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看着女兒嬌嗔的樣子眉眼帶笑。
朱進成功了。年少時期的夢想也好,近幾年的打拼也好,他為了程祝諾要成為人上人的願望似乎是已經達成了。音樂再次響起,舞臺留給了室內樂隊,這次演唱的是為音樂學院畢業的著名女歌唱家,她用華麗的聲線唱着抒情歌曲,努力的樣子令我想起以前倉皇失措的自己。在這個盛大又喧鬧的私人舞會裏,我只覺得天茫茫,地茫茫,無親無故,支離破碎。我不知道此刻的我到底是成就了上海夢,還是見證着上海夢的破滅。
“阿平!”朱進找到了我,帶着方老走到我的跟前,“我介紹一下,這個是我的夥伴平益。接下來的項目主要由他負責。”
“方老先生,久仰大名。”
“你好你好,年輕人後生可畏啊。”
我笑笑。
朱進對我講:“方老年紀大了,不習慣長時間呆在這種場合。我們現在去他家,你也一起吧。”
“行。”估計又是要合作。我在人背後嘆了口氣,財務相對自由帶來的壞處是永無止境的忙碌。
我從舞廳出來,仿佛一腳踏入另一個時空,大門口的陰影交接處便是宇宙蟲洞。朱進載着我們一路回方家,那駕輕就熟的樣子仿佛是回自己家一般,想必是在我不在意的時候下了不少功夫,終于哄得了他們一家開開心心,成為乘龍快婿。我這位旁觀者看着戲劇的大幕緩緩拉開,即将見證一次同床異夢的利益婚姻。
方小姐依舊可愛,到家甩開鞋子就奔進了客廳。“媽,我和……哎,大伯你來啦?”“組撒?吾勿好來?我尋弄老頭子下棋。”朱進動作一滞,陪着方老一起慢慢走進房,畢恭畢敬叫人:“阿姨,伯伯。”
“喲,阿進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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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跟着打了招呼,幾番客套話來來去去地說幾遍,戴上社交面具計算笑容與敬語。方小姐被她母親喊去廚房幫忙,朱進則坐在沙發上與方小姐大伯寒喧,對我來說簡直是司馬昭之心。“曹亞榮以前一直和我提起你,說你設計的城市綠化帶實在是超前的理念。”
“亞榮啊?哦哈哈哈,那個小子。”大伯顯然很高興,敲了敲煙鬥,對方老講:“過年的時候伊還打越洋電話幫我拜年,吾罵伊馬屁精。”
方老笑笑:“小赤佬一直禮數到家。”
朱進看着臉色忙不疊陪着講話:“曹亞榮和程一民爺叔在美國都很想你的。”
“喲,小程侬也認得啊?”
方老講:“都是認識人。囡囡講伊幫小程一家門熟,老早幫過伊大忙。”
“個麽都是自家人。”大伯爽朗地笑了兩聲,随口問朱進,“小程他們還好伐?”
朱進那裝腔作勢的本事又上來了,講:“我和諾諾以前走得近,他去美國以後聯系少了。”
“喔唷,小諾諾。你沒他美國號碼嗎?”
“留了,沒打通。”
“喔唷,搞來。”大伯今天似乎心情格外好,他帶起老花眼鏡,摸出手機開始慢慢摸索,蹙眉一個個尋找着通訊錄裏的聯系人。我能感受到朱進的心跳随着他指尖的移動而狂跳不已,那蒼老發皺的手指劃過的是他千方百計布下的網,一切的阿谀奉承、逢場作戲、站隊争鬥都是為了今天這一通越洋電話。撥通的那瞬間,我緊張得大腦一片空白。
“喂?”那裏傳來一聲低沉的中年聲音。
“哎!小程!”大伯大聲地對着手機打招呼。
“方伯,侬好呀。”
“侬好侬好,近腔好伐啦?”
“好額。”
朱進雙眼死死地盯着手機屏幕。這簡短的開場對他而言無疑像一整個寒冬一樣漫長,電話裏傳來的程一民的每個音節都折磨着他,洶湧的回憶都順着那句“喂”開閘,洩洪狂奔。我甚至能看到朱進眼角泛出的水光,以及他不停發抖的嘴唇。
“哎,拿小兒子呢?去哪裏了?”
“諾諾啊?等些……”程一民似乎是朝着身後喊了程祝諾的名字,等了幾秒。這幾秒鐘,朱進的身體也跟着顫栗起來,他雙手十指緊握來緩解這生理上的驚顫,以至于那蒼白的骨節甚至變成了淺淺的黛青色。
“小赤佬不在。有啥事體伐?”
“哦,沒啥事體。”
我看到朱進閉上了眼睛,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他眼角的水光悄無聲息地蒸發在了初夏的暑氣裏。
那晚我買了一箱啤酒和下酒菜去了丁予涵家。
“阿平哥?”他開門的時候有些慌亂,我瞥了眼他身後,滿屋狼藉,想必毛先生是剛走不久。“家裏亂,我沒工夫收拾呢。”
“不請個阿姨嗎?”我自顧自走了進去,将食品飲料堆在桌上。丁予涵眼睛一亮:“啊呀,火鍋底料!你都買了些什麽菜?”他快速走過去翻動塑料袋,“羊肉買了沒?”他驚喜的模樣和十八歲的時候沒什麽兩樣,依舊是那般沒心沒肺,宛如沒有被生活虧欠過。
“都買了,你把電磁爐拿出來,咱們吃個夜宵。”
“阿進呢?”
“他忙。”
我們兩人忙活了一陣,洗菜備菜,讓我依稀有份回到過去的錯覺,這錯覺哪怕是半分也令我倍感安慰。衰老只在頃刻之間,我在朱進宣布與方小姐訂婚的那刻突然急速衰老,我看清了我們兄弟幾個終将漸行漸遠,擁有各自的生活,孤獨才應該是常态。人最初都是帶着美好的初衷一步步朝前走,卻為何總是無可避免地走向自身的反面?這真是令人費解的疑問。我的意志也正擺脫着理性走走向內心沖動的、黑暗的、可怕的欲念,正是如此我才不希望看到我追求的人內心也有這股邪惡力量。
酒菜擺好,我和丁予涵喝着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将窗戶開到最大,涼爽的夜風拂上我們的臉頰,啤酒與廉價火鍋的味道夾雜着八十年代末的自由味道,我們在那個世紀年輕過。
“你有什麽打算?還是打算把錢花完了回老家麽?”
“錢花不完了。”小丁癟嘴笑笑,仰頭灌了口啤酒望向窗外。
“當過氣明星也那麽賺錢?”
他哈哈大笑起來,講:“哎,我吃青春飯的,有人喜歡我,主動給我錢花。”笑完小聲嘟囔了一句,“冤大頭……”
“你喜歡冤大頭麽?”
“喜歡的呀。”他對我嬉皮笑臉,我不知哪句真哪句假,“我真心喜歡他。”
我便也不響了。
“冤大頭也跟我講,歡喜我。”丁予涵一口一口喝啤酒,将他的情愛故事描述地非常簡陋。中國人似乎是不大講愛這個字的,有的地方講中意,有的地方講稀罕,或者待見,上海人總是講歡喜,歡喜這個,歡喜那個,一句我歡喜你,便承了數不清的臉紅心跳的情。我聽到朱進講歡喜方小姐的時候,心裏盛放出一座屈辱的城,扭曲潮濕,卻又五光十色。
丁予涵跟我講:“有時我候自暴自棄地想,或許自己天生就是個下賤的。畢竟,一場歡喜。”
“亂講,沒有誰下賤。”
“我每天住在這個屋子裏,每天想大明。我對不起他。我都這樣了還不下賤麽?”
我們三人本質上是同一種人,為了擺脫貧窮而越過了曾經做人做事的底線。所以毛大明的存在才格外珍貴,只可惜我們只能孤獨地喝着酒緬懷他。“沒有,不下賤。”那晚我們一直喝到天亮,我跟丁予涵說朱進和方小姐訂婚了,我很苦惱;丁予涵跟我說他的冤大頭要出差了,他也很苦惱。我們讨論什麽是愛情,就了無數口啤酒,讨論到地久天長。
那晚我直接留在他家過的夜,夢裏都是各色各樣的愛情故事。
朱進盯着發廊——準确說是理發店——直直發愣。
理發店玻璃門看上去高檔,裏頭一覽無遺。四面金色大理石鋪滿,柱子上鑲着先鋒的暖色發光燈管,中間一排六面鏡子,牆面沒有一張明星海報,幹幹淨淨。理發座椅看着都是真皮,朱進心裏想我要是來這種地方剪頭發,手頭的錢也就夠去那真皮大沙發上坐一坐的了。
“進去呀。”程祝諾催他。
“真的要去裏面剪頭?”
“你別怕,我媽有消費卡,他們都認識的。不花你錢。”
他這下臉皮更薄,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吃軟飯的了:“我會還你。”
程祝諾笑笑,不響。朱進束手束腳進去,心裏竟然有種懼怕感,他害怕被裏頭的人看出階級不同來,又是要被他們用眼神口氣剝得個精光,光屁股站在人群中央,好似個猴。服務員熱情招呼他們,似乎是認識的,一口一個小程少爺好。小程少爺怕生不去看他們,就推推朱進,講:“今天給他剪。”
“好的好的。系桑先洗個頭好吧?”來人畢恭畢敬将朱進送到後頭洗頭區域。
朱進聽從指揮木愣愣躺下,觸到沙發躺椅的時候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這也太他娘的軟了!舒服啊!細密溫暖的水流灑出,洗頭妹妹一雙嫩手插進他的黑發溫柔撫摸揉搓……媽了個逼的,朱進閉緊雙眼握緊雙拳,宛如經歷一次階級鬥争:不想!不動!不看!“系桑,水溫熱正好伐?”妹妹低下頭柔柔說話,香氣撲鼻。朱進要哭了:“好好好。”原來這就是資産階級的迷魂湯了,不得不心生警惕!這一個頭洗下來,他就已經憋得大汗淋漓,後背脊全部濕掉。
“系桑這裏走。”妹妹帶他坐去理發區域。
朱進坐定,從鏡子裏看到程祝諾坐在一旁乖乖等自己,臉一貫紅撲撲的,心裏歡喜。程祝諾突發奇想要帶他去理發,講:“哥,你把頭發弄一弄會挺好看的。”“是、是嗎?”“你晚上上班嗎?”“今晚上不上,阿平去上。我弄弄鋪子。”“那吃過晚飯我去你家找你。我帶你去吹頭發。”
為了諾諾一句“會挺好看的”,朱進破天荒開始注意形象,拿丁予涵那鏡子照半天,摸摸臉,尋思着:如果我長得好,不如也出道當明星得了。樓上小赤佬立刻放一曲夢醒時分,非常到位。
追夢人朱進此時全副武裝,看高級理發師專業搗鼓,雙手迅速,不一會兒他面龐棱角凸顯了出來,再一會兒,鏡中的人哪還有什麽癟三的影子?活脫脫一個大戶。朱進從鏡子裏朝程祝諾笑笑,程祝諾盯着他鏡子裏的眼睛,兩人就這麽互相看着,看得程祝諾臉血血紅,趕緊移開目光。他以前陪媽媽剪頭發,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一坐要做兩三小時。新月初上,良宵送風,吹滿街道一層晶瑩月光,程祝諾此刻陪着朱進再也沒覺得有多尴尬,他脫下金衣銀褲,心裏有了種別樣的安全感。他擡起頭回看起朱進。
“系桑還滿意伐?”
“嗯嗯,好的。謝謝啊。”
“客氣了,我再幫你吹一下吧?你要吹成什麽式樣的?”
“吹幹就好。”這下輪到朱進羞了,垂下眼簾再也不吭聲。娘的,諾諾眼睛真漂亮。等師傅幫他剪完吹完,弄幹淨碎發站起來的時候,旁邊的小姑娘都朝他看。到也不是說賣相有多好看,只能講換個發型人氣質變化很大了,一下子精神起來。
“不錯伐?”理發師也挺滿意,“我剪頭發三十年了,曉得你這種臉型頭型最适合這種,五官一下子立體了。”
“嘿嘿……”朱進臊得直傻樂,跟師傅握了手,“謝謝謝謝。”一分價錢一分貨,他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麽有錢人都漂漂亮亮的,人家有那個本錢把自己弄體面。嘿嘿。他又傻笑了兩下,有個錯覺好像自己也是小開了,走在程祝諾身邊都有底氣了。
“哥帥吧?”
程祝諾不響。
兩人在派克路吹夜風。這裏現在改名叫黃河路,要是有人說去黃河路,對方一定要講,喲,去國際飯店啊?此地飯店夜市交關鬧猛,從路口國際飯店開始永遠人來人往五光十色。朱進摸摸口袋,心裏沒底。他是想請諾諾吃吃夜宵,無奈人家是小公子,便宜小吃肯定吃不慣。不過他在程祝諾面前一向不自卑,直接講:“等哥小生意起色了就去想其他路子,賺大錢,到時候夜夜請你。”
“吹牛皮。”
“真的。我的心願。”朱進被涼風吹得惬意,忍不住從兜裏掏出煙來。
程祝諾問:“哥,你能教我抽煙嗎?”
“嗯?”朱進以為自己沒聽清,“讓我教你抽煙?”
“可以嗎?”諾諾乖乖揚起頭懇求朱進,眨眨眼,人畜無害,令人難以抗拒。心機!這就是心機!別說煙,肺都能一起給你了!朱進受不了,趕緊抽了一根給他心頭肉,随後把他拉進一個較為偏僻的角落,講:“你拿手指夾好啊。”
“嗯。”程祝諾點點頭。
朱進另抽出一根叼嘴裏,開始點火。角落裏風卷得厲害,他一連打好幾次沒打着,漆黑的一角只聽得見打火機噼啪的聲音,幽藍火花四濺,煞是好看。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終于,一簇火光亮起,朱進點燃了煙。
“你湊過來點。”
程祝諾有樣學樣把煙叼起,努力将頭仰起,湊近朱進。
朱進笑了聲,朝他走近一步,險些将他逼至牆邊,鼻尖挨着鼻尖。臉微側,被街頭跌撞的彩色霓虹照亮,程祝諾有那麽一刻覺得朱進要吻上自己。
“滴滴滴滴滴滴!”一輛轎車亮着大燈飛速行駛,白光劃過,程祝諾吓得把煙掉地上。“對不起對不起……”朱進先他一步撿起,講:“你不嫌棄抽我這根吧,我們換換。”說罷把嘴裏的煙塞進程祝諾嘴裏,“叼好了。”
程祝諾乖乖咬住。
唉,吸煙都那麽乖,沒救了。朱進直接蹲在那裏,邊抽煙邊看街道來往車輛人群。這似乎是他來上海之後養成的習慣,每日呆呆地觀察這個城市,毫無目的。程祝諾陪他一起蹲下,他學會了朱進教他的蹲法,現已經熟門熟路。通過這個視角,城市于他而言頓時新鮮了起來,他能看到更多肮髒的角落,濕漉漉的陰溝,暗處的垃圾。
“咳咳咳咳咳……”真辣。
“慢點。”朱進輕拍他背,“別把煙咽肚子裏,先吐出來。”他慢慢做着示範,如何夾煙,如何吸,如何吐。
程祝諾又吸了一口,覺得好多了。
“你為什麽被學校裏人欺負?”
“我……因為我穿得差,他們覺得我家沒錢了,就看不起我了。”
“就為這個?”朱進有點意外。
“嗯。”
“那你還跟我混在一起,不怕他們更瞧不起你?”
程祝諾低頭不響,只是繼續抽煙。“咳咳咳咳!”他眼淚差點嗆出來。
“慢點。”身邊人趕緊給他拍背伺候着。
半晌,他終于講:“我要寫一個報告,關于農民工的。希望近距離接觸一下你們。”
朱進看他。程祝諾眼簾垂下,路上燈光将他的睫毛照得又長又漂亮。朱進想問:所以這就是你一直跟我出來的原因了?不過他看着這微微抖動的睫毛忍住了。兩人不響,只有人流聲和飯店飄來的隐約歌聲。香港歌曲,有點像周旋那種細細的嗓子,唱良宵美景,春花綻放。無言的煙與歌聲一道缭繞,飄渺,織出一場細密的雨。
哥也不知道為啥喜歡你。
朱進在心裏說。
哥也永遠配不上你。
劣質香煙越抽越覺得心裏發苦,程祝諾吐了煙,微微皺眉看向朱進。他為什麽喜歡抽?朱進的側臉在白煙裏被投下一道孤寂的光圈。突然,程祝諾掐了煙,抿了抿嘴唇,朝他講:“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你去了就曉得了。”
大概也就十年不到的時間,上海市場經濟活起來了,“夜上海”出現了,上海夜場之豐富,你随便走進一個歌廳就會發現“流行音樂排榜”榜單上的歌曲你幾乎能一首不落聽個遍。這些歌廳已有國外酒吧雛形,中間舞臺,外圍客人觀看、喝酒、捧場,設有卡座包廂,交關鬧猛。
朱進随着程祝諾開了洋葷,一下子看呆。臺上一個男的深情款款唱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惟妙惟肖,臺上燈光色彩多變,後頭有伴舞若幹,穿着時髦,好似看電視臺的晚會。朱進呆呆地盯着表演窮看,渾然忘我。
程祝諾跑去跟誰不知道說了兩句什麽,不一會兒,裏頭出來個老板派頭的人直接走向他們倆,親熱招呼:“喲,諾諾怎麽來啦?”
“曹叔叔。”
“唉,你外公還好吧?”
“外公蠻好的,今年年底會回國住幾個月。”
“好好好,你外公回來了一定要告訴曹叔叔啊,曹叔叔給外公接風洗塵好伐啦?”
程祝諾笑笑:“那我等歇回去問問媽媽。”
“好,一定一定。”程老板眉開眼笑,随後看清旁邊那個有點癟三味道的人好像是跟着程祝諾的,“這位是……”
“哦,我朋友,朱老板。”
朱進傻了。曹老板倒是微微欠身,講“來來,都裏面坐。”随後兩人被簇擁至一個私密性絕佳的卡座,能觀察到幾乎整個客廳的一舉一動。三人落座,上了一瓶酒,一杯果汁,朱進一看:琥珀色洋酒,酒瓶跟工藝品一樣,他反正是叫不出名字的。程祝諾見怪不怪了,捧起果汁就喝,跟曹老板講:“朱老板是我朋友,最近也在搞音響制品的小生意。”曹老板老油條,一下子接翎子了,手差點伸到朱進裆前:“你好你好,個麽我們是同志了。”朱進趕緊握住,上下搖動:“同志,同志。”“阿拉可以找個時間談一談,看有什麽合作機會沒有。”朱進聽了不敢動,眼珠瞟向程祝諾,沒有底氣。程祝諾果汁下肚,咋咋嘴,一派天真無邪:“陳叔叔你帶帶他呀,他一個鄉下人,不懂的。”
“有數了。”曹老板搞懂諾諾路數,就是看在他們家面子上讓他搞一個希望工程。可以,沒啥大問題!帶帶散戶,不用很撒度。曹老板大手一揮:“來,朱老板喝酒,不行兌一下可口可樂。”
此時臺上換了個非常年輕小夥子,低下一群人喊開了:“美術雞!美術雞!”可能是那歌手的花名。小歌手看着也不過剛成年,面相嬌憨,讓朱進一下子想起小丁。不知道二傻子丁予涵現在在做什麽,以後會不會也像這樣到處串場演出?
小歌手身手的演出樂隊緩緩奏起新樂章,曹老板朝他們倆說:“侬以為此地歌手是明星,是主角吧?其實主角……”他用酒杯順道指了指臺下那一群人,“諾,這些老板才是主角。不要看伊白天搞五金賣水産,好像端不上臺面,一到晚上,全部是超級明星。”
“怎麽說?”程祝諾好奇心上來了。
“阿拉此地,侬來尋尋開心,進場茶水費18塊算是還可以的,是伐?點歌不一樣了,一百塊起板,你一個老板,就點一首,人家叫價了,對着你喜歡的歌星連點三首歌,侬心裏窩澀伐?是不是要捧回來?就這樣有來有回,歌才唱得下去,阿拉歌廳才能開得下去。”
朱進聽了在心裏咋舌:一百塊點一首歌?半個月工資沒了。他舉着酒杯,看着花花綠綠的舞臺燈光,滿腦子都只有“享受”這兩個字。往沙發上一坐,酒一倒,這個世界馬上就簡單了,鈔票最大,鈔票來說話,管你是阿貓阿狗還是反動分子或者弄堂癟三,你只要有錢,衣服換下大哥大腰裏別好,你就是爺。朱進又給自己斟了小半杯洋酒。別說,這種水晶杯子拿在手裏,氣氛馬上尊貴了。
這才叫大染缸呀,有誰不喜歡呢?首先你他媽要有本事爬進這個染缸。
陳老板給程家打了電話,程父程母放心點,所以程祝諾大晚上才回家家長也沒多大反應,倒是把方媽急壞了。
“諾諾呀,搞到後半夜才回來,不可以的呀。”他趕緊上去迎接小少爺,左看右看,還好人沒事。
“曹叔叔送我的。”
“有人送姆媽也擔心的。”
程母在客廳裏喊:“諾諾,那麽晚作業做了沒有啊?”
“我在學校就做好了。”程祝諾脫下外套,換了鞋,突然覺得自己滿身的酒肉臭味,“媽我去洗個澡。”
“等會兒。”程母放下書走到程祝諾跟前,問他,“剛剛曹亞榮在電話裏跟我說你喊他去給你外公擺接風宴啊?”
“沒有,我沒答應他,我說回來問問你。”
程母微微蹙眉:“沒事你去找他做什麽?”
“我……我……我朋友喊我去黃河路吃夜宵,我想正好在他歌廳那裏,就去看看了。”
“啧。”程母顯然很不高興,“以後不要去找這些人,爸媽的事體很多你不曉得。”
“哦。”程祝諾心想他也不要曉得裏面的事情,那麽複雜,“那我去洗澡啦。”
“去去去,你媽睡覺了,你洗好也早點睡啊。”
“嗯。”
萬籁俱寂,福源裏睡熟了,程祝諾帶着一身水汽悄悄推開方媽的小卧室。方媽在給自己補衣服,看到諾諾摸進來立刻把針線活放在一邊,意外地講:“哪能不去睡覺?”
“姆媽。”諾諾朝方媽喊一聲,随後躲到她懷裏,跟以前小囡的時候一模一樣。
“諾諾哪能啦?”方媽摸摸他,又覺得歡喜又是擔心。
程祝諾臉紅撲撲的,不響,就是緊緊抱着方媽。他覺得方媽才像是自己的親媽,抱緊她就很有安全感。
“諾諾講呀。”方媽急煞。
“姆媽。”他害羞擡起頭,總算開口講話,“我想要對一個人好。”
“哦……”方媽了然,原來是為了這個事體。她不禁要笑,諾諾總算長大了呀,腦子開竅了,“是哪家小姑娘那麽倒黴?”
“啊?”程祝諾眨眨眼,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說。
方媽只以為他害羞,絮絮叨叨地講:“不說也可以的,改天喊她來家裏玩。諾諾,你告訴姆媽,今夜弄那麽晚是不是跟她去玩了?”
“嗯。”
“不可以的。”方媽難得一下子板起臉,“既然歡喜人家,不可以把人家在外面拖那麽晚。”
程祝諾一聽,馬上又把頭埋在方媽懷裏了:“我沒有歡喜。”
“沒有歡喜你要對人家好?”
“我也不知道……他對我好,我也要對他好。但我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個好法……”
方媽習慣性有一搭沒一搭地拍她寶貝囡囡的背,講:“對她好,就是體恤人家,看人家需要點什麽,難過點什麽,你就像男子漢一樣上去。關鍵是人家想要點啥,不是你想要給人家點啥。”
“嗯。”程祝諾迷惘了,他講:“我永遠也不像一個男子漢。”
方媽笑笑:“你曉得為啥伐?”
“為啥?”
“因為諾諾還沒有真正歡喜過誰。歡喜了,你就會為了她自動變成男子漢了。”
程祝諾不響。他突然覺得很悲傷。他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真空世界,沒有腳踏實地的真實的感,他原來連真正歡喜的滋味都沒有嘗過。他一直試着龜縮在自己的殼裏不與這個真空世界妥協,而他的殼裏又有些什麽呢?爺爺的日記,成堆的書籍,夜晚的眼淚……他一直那麽小心翼翼是因為他能看見人類為了适應社會規則強行戴上人皮面具的樣子。面具只遮蓋了巴掌大一塊的面部,其餘露出的部分,情态各異,有老虎獅子豺狼虎豹,有魑魅魍魉妖精鬼怪,成年的,幼年的,大的小的,溫順的狡詐的……甚至連食物鏈都一層層非常清晰,越站在頂端的,越像一個人。
朱進不同,他見到朱進蹲在飯店外面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本來的面貌。他有一種奇怪的魔力,他也是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然而他身上有“亡命之徒”的決絕敢,做任何事情都沒有猶豫,自己輾轉反側的憂愁落在朱進身上似乎都成了可笑的笑料,他餓了去找東西吃,冷了去騙房子住,怒了去找架打,他站在食物鏈的底層,卻從不遵守那一套行為規則。對程祝諾來說,朱進的存在是對資産階級、或者說這個社會形态的天然的嘲諷。
尤其他愛的時候,程祝諾能在第一時間感受到他的愛意。他都用不着去猜。
程祝諾想:那我呢?我該怎麽回報這份感情呢?他對天然的愛無所适從。愛的滋味是不是如同眼淚那樣鹹澀,如同獨孤那樣清冽,是不是宛如覆水難收,是不是人類沒有進化掉的魔咒?他做了千百次猜測。
“姆媽,歡喜是什麽?”
姆媽一下子語塞。她想了半天,講:“這個問題太難了,沒有标準答案的。”
“你說爸爸媽媽相愛嗎?”
“瞎想什麽呢?方媽拍拍他,“不相愛能有你啊?去睡吧,姆媽也要睡覺了。”
“我跟你睡。”
“哪能還跟姆媽睡?媽媽發現又要生氣了。”
“嗯,那你先睡。我看爺爺日記。”程祝諾把爺爺的日記本藏在了方媽房間裏,誰都不會發現。方媽給他留了盞小燈,收拾了一下床鋪便睡下了。程祝諾斜靠在姆媽身邊翻閱厚厚的日記,他倔強地覺得此日記是他的百科全書,什麽答案都能在裏頭找到。爺爺曾經有個歡喜的人,但最終因為命運安排沒有走到最後。他對她幾乎沒有多少描寫,只在日記裏提了一筆:
最近我又去了香港,她已經六十歲了。我仍然和她在魔星嶺上喝咖啡,我仍叫她方小姐。
我連着兩天沒有上班,哪怕走去了公司,看到妙巴黎的陳設布局又免不了一陣反感,于是我流連在這條馬路,來來回回踱步,無所事事。朱進便也連着兩天沒有聯系我,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私自找了丁予涵的緣故。那天夜裏,我只覺煩悶無比,出去散步又走到了那條街上。妙巴黎對面原本也是一家歌廳,不過後來被曹亞榮整了,開了兩年後關門大吉,現在是一家小酒吧。
我推開門,裏面燈光朦胧,冷冷清清,我在猜想此刻還不是喝酒的時候,直到我向酒保點酒才明白這冷清的原因:此地服務人員全是外國人,不講中文。
“May I help you, sir?”
他高聳的鼻梁令我想起朱進。我無措地站在那兒,六神無主,耳朵裏只有老派的爵士樂。這種羞恥感與幾年前我面對那群達官貴人的時候別無二致,沒想到哪怕是現在,我依舊嘗到了那羞憤的滋味。
“We have special deals every Thursday evening, it’s on the list if you’d like to have a look.”
他遞給我類似酒單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