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我看不懂英語,胡亂指了最貴的一杯,然後便讷讷地找了個角落位置坐下,在這個地方我或許只有買單最擅長。這裏的幾桌客人要不是老外,要不就是一兩個會說雙語的中國人,他們隐藏在昏暗裏,時間随着音樂節奏緩慢流淌,看不出原本被精确計算過的韻律。這不相幹的客人們在同一個時空用不同的語言交談,突然令我覺得交談這個行為似乎失去了原本重要的意義,人們在消磨的是自己,而不是時間。孤獨在這種封閉式的情境中逐漸顯露出它的本質來。

侍應端來了我的酒,我朝他笑笑。

準确地來說我與這位侍應連“一面之緣”都算不上,我們只是構成彼此世界的微小信息而已,他需要成百上千個我來構成他服務生的部分經歷,我是什麽樣的人,說怎樣的語言并不重要。我想朱進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做了怎樣的決定可能對我來說也并不重要吧。我對他一切的追求是自身的投影,在孤獨面前,愛是最佳道具。它被擡舉得如此崇高,如此神秘,以至于在另一個位面成了每一個人的遮羞布,各色各樣的人都能将它扯下,蓋住心口潰爛流膿的缺口,至于我則是用它堵上那填不滿的空虛罷了。

我除了對過去的回憶與支離破碎的夢境之外,一無所有。所以我緊緊地抓住他。那他呢?在朱進的心裏,這樣永無止境地向高處攀爬有什麽意義?他對程祝諾的追求的本質和我對他的是同一回事麽?我其實離他的生活很遙遠,他每日做了什麽我均不知情,他在想什麽也全靠猜測。朱進的形象從我心頭飄離了,越飄越高,成為了渺茫的空中樓閣。他最原本的樣子隐匿在了酒杯中,我喝了一口,辣得眼眶濕潤,心口潰爛的地方更是刺痛,眼前變換的燈光與他成為妙巴黎打手的那晚重疊,如夢似幻,我不知道什麽才是真實。

黃浦江的冷風他沒吹過,也不打算去吹。朱進腦海中閃過各色大款的做派,漂亮女郎的身姿,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廢物,越想越覺得比起毛大明來他可以說是一事無成,一無是處。“娘的。”他心中頓時不是個滋味,連毛大明都把他甩在身後,他怎麽配得上程祝諾?他怎麽做上海的金山銀山夢?朱進幹脆拐了個彎,重新繞去黃河路那裏,沿着記憶走去了程祝諾上次帶他去的歌廳。

曹亞榮今日正巧在店裏盯着人布置臺面,眼一斜就瞅着朱進在門口畏畏縮縮,要進不進的樣子。他朝外頭喊了聲:“看什麽呀,進來吧。”

“哎,哎。”朱進連應了兩聲,束手束腳地踏進歌廳。此次是他第一次單獨同這樣的大老板打交道,沒有程祝諾在他覺得自己都不該出現在這裏。

“哪能啦朱老板?”曹亞榮點了支煙,玩味看着他,“有事體?”

“我……”老實講他自己都沒想好為啥會突然彎到歌廳來見陳老板。他只覺得心裏有只貓在抓,抓得他這張劣質人皮渾身不舒服,越是接近程祝諾他就越是清楚,心裏的不是貓,而是個猛獸狂躁地在原地打轉。“陳老板,你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吩咐我。”朱進拳頭握緊又松開,終于鼓起勇氣講,“我是個外地人,沒身份沒家室,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你喊我幫忙就行!”他的手掌微微發麻,他曉得自己走出了這一步之後,便沒有回頭路了。

曹亞榮微微眯起眼睛,吹出的煙将兩人的距離一會拉近一會抛遠。“朱老板,侬是程家的朋友,我也是程家的朋友,朋友的朋友,阿拉就是一家人,侬講是伐?”

朱進看着他,摸不透他的意思。對方是個見慣場面的生意人,話裏話外總不單單只有一個意思,但這個意思微妙如眼前飄忽不定的煙,他嘴上這麽客氣,左一個老板右一個朋友的,到底是接受還是趕人呢?朱進挫敗地低下頭。曹亞榮突然笑了,講:“侬今朝運道好,我平時這個時候不在店裏的,曉得為啥伐?”

朱進複又擡起頭。

“下個月對過一個新舞廳要開起來,伊老板擺明就是要跟我搶生意,所以我這段時間抓緊把舞臺重新弄弄,重新請點歌星過來,搞搞新意思。”他抖了抖煙,滾燙的煙灰落到朱進劣質的皮鞋上,“做生意嘛,關鍵就是時間。誰先抓住機會先走一步,誰就勝利了。是吧?我們這裏日趕夜趕,如果對面不觸點黴頭,恐怕也要拖到下個月。到時候不曉得誰先開張了。”

朱進心領神會,按奈住心中的激動,說了句:“知道了。”看來陳老板還是看在了程祝諾的面子上打算拉他做自己人,給他派了個“投名狀”。

“朱老板,上次阿拉就談妥,如果侬有心,旁邊的小店我盤給你做生意,我們造歌星,你這裏宣傳出去,一條龍,一起合作做生意,侬講是伐?”

“是,是,我明白。”這那算一起合作,聽上去簡直就是歌廳老板直接賞口飯吃。朱進立刻暗自告誡自己:這次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千萬別搞砸了。“陳老板放心,對過那個門面,過兩天肯定觸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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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不知道的。”曹亞榮眉開眼笑擺擺手,“我哪曉得對過要開什麽生意?朱老板常來玩啊。”“好的。”朱進應了一聲。

這一聲“好的”之後,他的生活似乎同毛大明一般,徹底有了一個新的、看不見的開端。朱進沒有任何不安或者懼怕,不破不立,他覺得自己朝前跨了一步,從這個諾大的城市的透明布景跨向一個活生生的臺面,他不再是個沒有存在感的紙片人。走出歌廳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有了腳面正式踏上土地的感覺。

酒吧突然換了音樂,将我瞬間拉出回憶。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又抿了口酒。低頭的時候發現手機閃爍,又是朱進。

“喂?”

“兩天沒見你了。”

“嗯。”

“咱們好好聊聊吧。”

我思索着回應,擡起頭看向對面馬路,發現朱進就舉着電話站在妙巴黎大門口看着我。我看着他在路燈下的身影,動了動嘴唇,只得回答:“行啊,你過來。”

“幫我把酒點了。”

“哦。”

他三兩步穿過馬路,推門而入,準确無誤地坐在我對面,帶着外頭濕熱的氣息。綠化帶裏的花朵全開了,在夜晚都能瞧見它們盈盈的姿态。我講:“方小姐……那個大伯把電話號碼給你了麽?”

“給了。”朱進竟然很淡定,不經意地講了句,“我沒要。其實我曉得他電話和聯系方式。”

我頓時什麽酒都沒心思喝了,只覺得被他耍了一圈。

“我……我和他有過約定。”朱進頓了頓,顯然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跟來我“談一談”,“程一民讓我不要糾纏他兒子,他兒子在美國會有前途。我後來同意了。那時曹亞榮有意無意地帶我,最後把股份一讓,搭上了程一民前後腳跟去了美國,那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妙巴黎就是我的封口費。”

“封口費?封什麽口?”

朱進看着我,表情起了細微的變化。我想像他這樣越是“成功”的人越比普通人因為對人性弊病的了解程度而更敏感地感受着痛苦。“諾諾惹了個擺不平的人,程一民是從上海灘拖家帶口悄悄逃走的。”

“誰?”

“你就別問了。其實我也不認識他,只不過見過一次面,其餘一無所知。”

“好闊綽的封口費。”

朱進苦笑一聲:“那時候妙巴黎的狀态你又不是不知道,曹亞榮想找個替罪羊而已。誰會想到大明的爹會出來幫我們一把。”

那時候,曹亞榮三月份剛走,妙巴黎五月份就涉黃被公安盯上,朱進簡直是禍從天降,每日焦頭爛額。毛先生為何會出手相救?我想真相可能就是丁予涵那日在海灘上情緒失控對他大打出手的原因,并且我不相信朱進真的對此一無所知。我們三人到底是如何從向權貴屈辱地下跪,流淚,逐漸地向上流動,直到自己成為了別人眼中的“權貴”,并安然地享受着財富給我們帶來的便利?我想破頭也想不明白,只記得我們走的每一步都沒有錯,沒有一步錯。

“我都忘了我們最初來上海是為了什麽。”

“為了發財。”

“現在發了。但是我沒有任何感覺。”

朱進看了我一眼,沒有講話。

“你在想什麽?”

“想死。”

“被方小姐聽到了,你就真的要死了。”我刻意地開個玩笑,将朱進說的那兩個字沖刷得幹幹淨淨,“婚期定了沒?要不要跟老家說一聲?”

朱進宛如是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笑着反問我:“我們這種人還能有老家?”

我垂下眼簾,又問他:“既然你沒有在找諾諾的下落,那和方小姐還有那必要麽?”

“我覺得是沒有必要了。”

我也不知道他此刻那句是真,那句是假。他悲傷的神情巧妙地融進了這酒館的孤獨之內,我分不清他是同我一樣無處将孤寂安放,還是內心的孔洞已經爛到将整顆心髒蛀空,再也放不了世間的悲欣。我問他對未來的打算,問他願不願意就此收手,我們兄弟三人帶着賺來的錢離開上海這個福禍之地重新開始。朱進微微蹙起眉,眼光閃爍,我能透過眼神看到他內心那片洶湧的海。我猜想他一定是動了心的。但是那位侍應好巧不巧在他要回答的時候上了酒。朱進要講的話被打斷了,他沒說出口的願望我再也沒機會聽見,有的時候你錯過了某一個瞬間,那便是永遠的告別。命運比誰都薄情,不願意給任何人第二次機會。

那晚我們的角色對調了一番,我最後喝得酩酊大醉,是他将我送回了家伺候躺下。一沾上床我便什麽也不記得了,只迅速投身于各種光怪陸離的夢境裏,不知今夕何夕。

程祝諾看着姓張的不講話。他死死拽着衣角,氣得眼睛通紅。早上他爸說要去外地考察一個禮拜,老媽跟保姆都不會開車,他安排朋友接送。誰能想,好巧不巧,安排的竟然是這位!

“諾諾,上車呀。”姓張的笑眯眯等他,很篤定。

程祝諾看他這副樣子頭也不回直接走人,姓張的喊:“喂,認識回家的路伐?此地虹口區哦!”“不要你管!”程祝諾回頭瞪他。張老板一下子有點好笑,怎麽許久不見,小朋友完全變了個樣子?他講:“你走回去天都黑了。”“我坐車!”“你媽要是看到你自己回去的會怎麽想?快點上車。”張老板忍不住探出半個身子,“你們家還想不想做生意了?!”

程祝諾聽了這個仿佛被捏到痛處。程家可以說是和他們姓張的有長期合作關系,聽方媽說老爸特別希望兩家結成親家,那個姓張的沒同意。

“來吧。”

程祝諾低頭,認命般走回去坐上了他的車。

姓張的看他一眼,邊開車邊說:“很久不去你家了,諾諾跟張叔叔不親了。”

程祝諾坐在那裏,面色鐵青,不響。

“你爸爸跟你說去出差了是吧?”他轉動方向盤,漫不經心地講,“他其實是去日本玩女人了。我安排的。”果然,話音剛落他就看見旁邊的男孩一臉驚詫看着自己。

“日本藝伎見過伐?面孔雪白,渾身雪白,你要她唱啥她唱啥,別看穿得裏三層外三層,脫起來倒是很方便……”

程祝諾暗暗握緊拳頭,看車窗外面,強迫自己不要去聽這些淫詞浪語。他爸那麽愛媽媽,怎麽會去日本玩女人?姆媽講,他們如果不相愛怎麽會有自己?

“諾諾,女人玩過伐?”張老板瞄了他一眼,不動聲色,“你年紀也不小了,張叔叔也可以為你安排一下。”

車窗外景色瘋狂往後倒退,連成模糊的一片。春光将街景染得紅紅綠綠,刺痛程祝諾的眼睛,男人的氣息甚至令他隐隐有些頭疼。他忍住不講話,不聽,不看,不想。

張老板見程祝諾不為所動,熟門熟路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腿,正如他這幾年一直做的一樣:“你叔叔從來沒有越界吧?”話裏意思似乎是埋怨這男孩不識好歹。不出意料,程祝諾聽了這句轉過頭惡狠狠地瞪着他,滿臉通紅。他想呵斥些什麽,但看到這張看慣了的臉他又沒有底氣了。這麽多年,他也從來沒勇氣說一句“滾開”不是麽?在這個男人眼裏自己是不是天生的賤胚?

“你放心,我要動你早動你了。你張叔叔不喜歡年紀太大的。”

是的。這個男人的神情清清楚楚告訴自己,他程祝諾就是一個賤胚。他在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摸進了自己的小卧室,一步一步,一點一點,把一個手無寸鐵的男孩逼到牆角,逼他脫下衣褲任其亵玩,用甜言蜜語哄騙他,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如果不是這個男人陪伴了他幾乎整個青春期,他程祝諾可能不會是如今這副畏縮怯懦的模樣。他就像個奴才,一個被呵斥慣了的奴才,敢怒不敢言任一個男人在用他童貞的身體為所欲為。

張老板看身邊小朋友生氣了,忍不住笑了起來:“諾諾啊,我還要接送你一個禮拜,給叔叔一個好臉色好吧?”他的手逐漸鑽進男孩腿間,如冰冷的蛇扭動,“叔叔還是很喜歡你的。”

程祝諾瞪着這個男人的側臉,終于明白了他對于愛如此困頓痛苦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男人,他一直故作輕松,一直試圖誘騙自己他沒有受傷,他沒有與成年人淫蕩歡愛,男人對他說過的“歡喜”是自己無罪的最好證明。程祝諾眼眶一點點泛紅,那麽多年來,他騙着自己無罪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下賤地罪大惡極,而如今,他腦子一下子清楚了,像忽然參悟了真理。

正是這個男人的醜陋的性器在他身上打了個永久的烙印,他被殘酷地剝奪了愛的能力。

“哪能哭了?覺得不夠啊?”男人一首開車,一手附在他的下身使勁揉捏。

這一次,程祝諾再也隐忍不下去了,他呼吸越來越重,眼眶越來越酸澀,他再也受不了了。“滾!”胸腔爆發出絕望又無助的吶喊,刺穿鼓膜,刺穿頭顱,刺穿他血淋淋的心髒。“滾!”他嚎叫着将身邊男人一把推開。方向盤瞬間失控,巨大的剎車聲盤旋在整條馬路,他一剎那覺得自己五髒六腑被狠狠地摔出了胸腔,頭暈目眩,什麽都聽不見了,眼前一片血紅。

車外頭所有路人驚呼尖叫。

程祝諾使勁眨了眨眼,覺得臉上有溫熱的血液流下。他後知後覺愣愣地看向四周,看向男人,男人倒在安全氣囊上,一動不動。他眼神失焦了。畫面迅速褪成黑白,好似在做夢。迷迷糊糊、懵懵懂懂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

我殺人了。

夜裏,阿平和朱進不上班,兄弟三人難得有時間在一起喝酒。

朱進興致高漲,五點種不到就去菜場買了最新鮮的菜,經過鳝魚攤頭突然想到了什麽,跟老板讨了點黃鳝骨頭。他一手拎魚肉一手拎蔬菜,回家經過三號裏朝房東太太家窗口望了望。“衡衡!”他扯開嗓子喊了一聲,果然見到了一只小京巴狗腦袋。“汪!”衡衡見到朱進沒命了,三兩下跑下樓,直沖朱進……手裏的魚肉袋袋而去。朱進笑咪咪把魚骨頭留給他,突然有種時過境遷重獲新生的感覺。他那會兒就靠着綁票這只小狗拿到了第一筆錢,有了本金去做碟片生意。一切似乎還得從衡衡說起了。

阿平小丁了洗菜讓朱進燒,兩人結伴出去買酒,回來的時候小方桌已經被擺滿,油焖筍、油面筋塞肉、炒青菜、當中一盆菠菜豆腐湯,朱進上次燒的也是這幾個菜。小丁眉開眼笑,跑到底樓竈批間喊朱進:“哥,快好了吧?我們酒買來了。”

“好了好了,你幫我把這碗紅燒肉端上去,我擦完竈臺就上來。”

“好嘞!”

一樣的良辰一樣的月亮,一樣的亭子間一樣的三兄弟。毛大明不在,朱進沒燒茭白炒蝦。朱進端起酒杯朝他們二人敬上:“今晚難得我們都有時間。”

“幹幹幹。”“幹。”三人碰了個杯。平益溫柔笑笑,看了眼曾經毛大明的位置。

“我今天有個事情要跟你們說……”“哥,哥!”朱進還沒講完就被丁予涵打斷。小丁急不可耐跳出來講,“我有個事情憋一天了,我先說!”

“好好你說。”

“嘿嘿。”丁予涵得意一笑,從口袋裏掏出個照片往桌上拍,“你們瞧。”

“喲。”那兩人立刻湊一會兒朝着照片爆笑,“不得了不得了,丁予涵成大明星了!”那照片是小丁的藝術照,他畫了妝,穿着時尚的衣服站在背景牆前擺明星姿勢,看着非常模有樣。小丁摸摸臉皮連連謙虛:“還可以還可以,我一個人不行,公司說準備把我包裝成HOT那樣的組合歌手,現在談了三個人,還在安排。”

“哇,他娘的,你厲害了!”平益忍不住給了丁予涵一拳,“怎麽怎麽厲害?太他娘順了你哈哈。”“走運……嘿嘿,我也不知道。反正就簽約了,然後公司就說培養我了。”朱進忍不悶悶直笑,高興之餘又有些慚愧,這兩日只關心着程祝諾和自己,竟忽略了兄弟那麽多。說實在的他根本不曉得小丁與阿平這幾日到底在做些什麽,做得如何了。他清了清嗓子,講:“我今天去了歌廳,有個歌廳老板打算提攜……”朱進話沒講完丁予涵又吵吵上了:“哥,哥,哥,我想起來了!我還沒說完!我那公司正在黃河路上看中個場子,也準備建個歌廳,到時候我們組合會在那兒駐場開唱。老板說成功的話我們能一炮而紅!”

朱進笑容僵在臉上。

“他們打算趁熱打鐵一個月以後開張,我是他們第一個推的,說搶占男子組合的市場,成敗在此一舉。”

“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平益給丁予涵斟了酒,“幹,敬事業。”“幹。”兩人碰了杯,清脆的響聲在朱進的腦海中炸開,是無聲息的無巧不成書,一波總三折。

平益講:“兄弟,我今天也有事情要說。”他起身從衣櫃裏拿出他的行李包,掏出個布袋袋,裏面赫然一個信封,不薄。“哥。”他走回去,落座,将信封放在桌上,“這裏面一千塊錢,我來上海掙的。給你買音像店用。”

朱進皺眉:“什麽意思?”

“親兄弟明算賬,咱們是結義兄弟,不分你我。”

小丁隐隐琢磨出不對勁的味道來,阿平的表情怎如此奇怪:“平哥,我手縫針的醫藥費還沒還給你呢。”

平益笑了:“哪要得着你還?咱們分什麽你我?阿進現在正好碰上了個機會,我能幫的不多,一點心意,就當我入股了。”

朱進不響。

“我要走了。”平益淡淡地講。

“啥?”“為什麽?!”

“我尋了個去處。”他顯得很輕松,一邊吃菜一邊聊,“我不是飯店中午休息的時候一直去圖書館麽?上個月的時候,有個老頭跟我搭話。其實我早注意到他了,他也是每天去圖書館。那天我們正好挨着坐,我邊看書邊做筆記,那老頭突然湊過來跟我講,我劃的重點不對,其實那作者話裏有另一層意思。然後咱倆就聊起來了。就這麽連着一個月,那老頭問我願不願意住到他家去,給他當個……類似學徒吧。”

朱進忍不住打斷他:“那老頭是誰?”

“一個退了休的教授,他說他沒見過我這樣好學的,想給我個機會。”平益淡淡地笑着,似乎是求仁得仁,“我去過他們家一次,四周擺得都是書。每個禮拜六都會有學生去看他跟他愛人,因為他們子女一個在國外,還一個年紀輕輕的就沒了。老教授說希望我住他家,幫忙照顧着他們二老。他呢就教教我學問。”

他說完這段後,房間陷入長長的沉默。丁予涵啜泣聲終于壓抑不住在房間裏回蕩,過了半晌,朱進只說了句:“挺好的。”

“你為什麽要走?毛大明走了,你也要走……”

平益不響。

朱進替自己酒杯斟滿,一杯接一杯的喝。辣酒入腹,他恨不得大醉一場,他有千言萬語要說,端起這酒卻只得将這些話痛飲。他想說的那個消息可能并不重要了,喉舌間嘗盡這恩怨滋味,三杯兩盞,朱進想起他們兄弟在農村經歷的一幕幕:一起下塘摸魚,一起上山砍柴,一道給十六村的大姑娘讨說法,一道去抓流氓送去生産大隊,一同吃盡餓肚子的苦,一同做進程發財的夢……四海為家,五勞七傷。相濡以沫的兄弟,即将在丁予涵的淚水中相忘于江湖。

朱進太陽穴突突地發脹,他覺得自己要醉了,他覺得自己突然老了。

“阿平哥,那老頭可能騙你的。”丁予涵挽留他。

“我觀察了一個月了,心裏有數。而且他也不收我房租夥食費……我覺得我是走大運了……”平益低下頭。其實他們三個——準确地說外加毛大明四個人——都走大運了,每個人都走上了人生的拐點。這運氣在外人看來簡直是一飛沖天,攀龍附骥,羨煞旁人。然而對他們幾人來說,竟是如人飲水罷了。

這一頓飯吃得艱難,平益隐忍,丁予涵痛哭,朱進沉默。吃過洗過後,朱進朝他們講:“我出去散散心。”他心裏難受,想去找程祝諾聊會兒天。

上海這時的季節已然變得溫熱潮濕起來。夜裏的天幕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灰蒙蒙的,被遠處的霓虹路燈打亮。朱進暗自踱步到了程祝諾的小樓前,小樓內漆黑一片,沒什麽動靜。他覺得奇怪,朝着程祝諾的窗戶學了兩聲貓叫,等半天,未果。他們一家全出去了?朱進一時疑窦叢生,也拿不定個主意,便一屁股坐在對面的臺階上。

他什麽都沒想,就這麽呆呆地坐着。晚上應該出去擺攤的。他不管了。腦袋似乎空了一樣,微涼的空氣鑽進鑽出。他眼神呆滞地望着地上的一塊黑斑,他們漸漸放大,扭曲,變換形狀。

“哥。”

朱進猛然擡頭。他看到了程祝諾。“你怎麽了?!”程祝諾腦袋上貼了塊紗布,非常突兀。

“哥……”程祝諾看到朱進,眼眶忍不住濕了,“我今天……”

“你慢慢說。”朱進把他摟到身邊,看到他眼睛濕漉漉的樣子只覺得腦子空得更厲害了。

“我爸去日本了,安排一個人來接我上下學,我不喜歡他,就趁他開車的時候推了他一把……然後就出車禍了。”

“你沒事吧?”

“沒……”程祝諾搖搖頭,“我媽關我禁閉,我從保姆房間窗戶爬出來的。”

朱進拉住他的手不響。只要諾諾沒事就好。

“那個人還在醫院裏,有點腦震蕩。我爸明天趕回來。”程祝諾只是捏着朱進的手渾身微微發抖,“如果他要告我怎麽辦?哥?他會不會告我?”

朱進将他冰涼的手包裹在掌心中。他的腦袋嗡嗡作響,發脹,疼痛。今夜并不是一個好夜晚。涼風送來,月光皎潔,浮雲一瞬間全部散開,前途啊錢途啊兄弟啊義氣啊情啊愛啊……都被吹散了,朱進的腦袋裏終于浮現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念頭。

“沒事,到時候哥替你坐牢。”

我原以為生活會如白水一般繼續,直到方小姐在夜裏敲響了我的房門。

“阿平!朱進消失了!”

她滿臉淚痕,驚慌失措地站在我的面前,宛如另一場夢境。我立刻撥打朱進的手機,無人接聽,随後開車去了福源裏,裏頭空空蕩蕩,找了妙巴黎,以及他自己的家,均是一無所獲。方小姐雙手捂住了臉開始小聲啜泣:“一個好好的人,怎麽就突然不見了呢?”

我握着方向盤的手一陣冰涼。“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我已經兩天沒有聯系上他了!”

“你爸媽要擔心你的。”

她淚痕未幹,哭哭啼啼,倒像個傻乎乎的村裏閨女:“我騙我媽和阿進去球場了。”

我拿她沒有辦法,只能嘆口氣,調轉方向盤:“那你今晚住我家吧。”她滿是不安地盯着車窗外快速退去的風景,一聲不吭。雨下得癡狂,擋風玻璃很快就模糊成一片,将馬路暈染得詭谲怪誕,好似置身在外太空。我忍不住問方小姐:“你怎麽就這麽随随便便愛上朱進了?”

“因為他傻。”投射在方小姐臉上的光斑不停地跳動着。

“我看你更傻。”

“我喜歡他傻乎乎鑽牛角尖的樣子。我曉得他不愛我,但我還是想擁有他。”

“你這樣也在鑽牛角尖。”

“你還記得那晚的舞會麽?你跟我講朱進和程祝諾的事情。”

我瞥了她一眼。

“我回家就打電話找程祝諾了。我們……”她抿了抿嘴唇,微微蹙起眉,“我們其實也是認識的,他小時候來我家玩過。他跟我講,如果我不提,他快要不記得朱進了。”

我忍不住握緊方向盤,只覺得眼前的水簾越來越令人目眩。

“他說幾年前确實有個鄉下人幫他出了頭,後來還是他爹出面擺平了事情。他那時候年輕不懂事,現在也不想再提。我不知道程祝諾的話是真是假,但肯定和你跟我說的全然是兩個版本,我甚至不能确定程祝諾到底是不是同性戀……他現在在美國有女朋友的。”

當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身體宛如被雷擊了一般猛地激靈了一下,随後便四肢僵直,險些扶不穩方向盤。街景随着她的語調天旋地轉,我睜大了眼睛,在幾秒鐘內看了一場人間悲喜劇。

“那晚過後,我只覺得……我只覺得朱進他,太傻了,蠢得跟頭牛似的。他需要有個人好好地去愛他。”

方小姐的淚水再次打濕了她的睫毛,我不曾仔細地觀察她的內心,但是她此刻在我車內滴落的淚水和車外的暴雨混在了一起,模糊了我心中是非對錯的那根弦,令它逐漸松軟下來,妥協地般地垂墜在地面上,孤零零的,毫無主張。

程祝諾在我夢裏無比清晰的面孔被洗刷得支離破碎,我既看不清眼前的路,又看不清身後曾走過的路。如果程祝諾從沒有真正地愛上朱進,那朱進做的這一切都有什麽意義呢?

雨那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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