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嫩枝新蕊· 班房

佟少俊的白汽車絕塵而去。陳季棠折返回二樓,常小姐得了他的示下,從腰間取下鑰匙開了門,帶着下人們退到樓下去了。

傍晚時分,霞光被高低起伏的屋脊裁得支離破碎。公館區的樹木尚不繁茂,扇扇緊閉的門窗後,紗簾輕動,不知藏了多少雙無所事事的眼睛。因此,他每次來,尹芝都會站在陽臺上,不論白天黑夜。

陳季棠脫下西裝挂在椅背上,看着窈窕背影,饒有興致。

地板上有家具移動的痕跡,大概每天入睡前,她都要拖些桌椅過去擋門。綠玻璃花瓶裏插着一束黃薔薇,就着晨露剪的,含苞待放。

他捏碎了一個花苞,又揉住另一個,走過去,輕輕放在她的肩上:“尹小姐真是不讓人省心,前幾天鬧絕食,今日又招惹了佟二小姐來尋你,小心鬧過了火,把小命交待了。”

尹芝一側身,花苞落到欄杆外,還未墜到地上,已被風吹散了。

“腿長在佟少俊身上,我攔不住她來找我。”

一晃眼,快一個月了,尹家瑞依舊杳無音信。陳季棠給自己點上煙,順手拿起白貝母相框,相片上的男人被少女抱住手臂,身後湖光山色,應該是杭州。他環視一周,沒找到煙缸,索性用相框接下不少煙灰。

“尹家瑞也真是夠狠心的,嬌滴滴的幹女兒,說不管就不管了,送去百樂門,大都會,不知道多少人要替他疼呢。”

尹芝未搭腔,齊肩的頭發随風揚起,巴掌大的小臉遮去一半,從陳季棠這裏看過去,只餘一雙擰着的眉毛。

他把赤紅的煙頭按在尹家瑞的臉上:“你若是供出他的藏身之所,我抓到了人,不僅不計較你的罪名,還要派一筆撫恤金,東洋,南洋,香港都會替你安排,英格蘭,美利堅也不是不可。這世道,真金白銀抓在手上,平坦大路鋪在腳下,不比一個杳無音信的殺人犯幹爹管用得多?”

尹芝不動聲色,半晌才轉過頭:“幹爹那麽精明的人,既是丢下我去逃命,又怎麽會讓我知道他的去處。你們每日裏逼我吓我,不如定個罪名,送我去牢裏關着。便是吃些苦頭,也總有出獄的一天,好過這樣沒有盼頭的日子。”

十七八的姑娘,心思深深淺淺,不好琢磨,說出來的話亦是難辨真假。

剛軟禁的時候,要死要活不肯吃飯,最後找醫生來,打了鎮定劑,強喂了些糖水,才算了事。

現在恢複了體力,立馬換了個姿态,平心靜氣地扮可憐,杏眼噙淚,羽睫低垂,嘴裏依舊是油鹽不進的說辭。若不是這案子已拖得太久了,他倒想看看這粉面桃腮,到底能演出幾副面孔來。

陳季棠輕哼一聲:“你當牢飯好吃?”

“沒吃過,又怎麽知道。”

她的話綿裏藏針,終是讓陳季棠有了火氣。

他看看懷表快六點了,拎起西裝道:“走吧,現在就帶你去吃。”

小東門捕房隔了尹公館大半個城,陳季棠舍近求遠,只因那兒離十六鋪碼頭近,魚龍混雜的地界,捕房裏自然也都是各路的狠角色。

陳季棠開了車門,伸出一只手來,舞會上請小姐們跳舞一樣自然:“請吧。”

“這是哪裏?”

“你不是要吃牢飯?帶你來吃全上海最有滋味的牢飯!”

尹芝先前逞了嘴上的快意,沒想到陳季棠當了真,有些後悔,人也僵在車裏。

可轉念一想,也不全是壞事。總算是離開了尹公館,公董局派人在那裏布下天羅地網,把她當個誘餌放在網中,動彈不得。巡捕房雖然聽起來可怖,起碼人來人往,有人的地方才有機會。

她略過陳季棠的手,自己下了車,不疾不徐,跟着他往裏走,四下打量。

門房的人迎上來:“司長,這個辰光,您怎麽來了。”

他聲音洪亮,裏面的人紛紛動作起來,推了一半的牌九,剛剛洗好的撲克,忙不疊往抽屜裏撸,末了又整整衣服,站成筆直一排,一疊聲道:“司長。”

門房眼尖,見他帶了位姿容秀美的小姐來,巴結道:“司長,我開間會客室,請這位小姐在裏面等,外面都是粗人,不要吓着她……” 他轉頭向着尹芝,滿臉堆笑:“小姐要不要喝汽水,我讓隔壁的洋貨店送來。”

尹芝剛想謝絕,已有人替她說了。

“用不着你們憐香惜玉,這位小姐是來投案自首的……”

陳司長素來風趣和氣,衆人聽着他的話,分不清是當真還是玩笑,已有腦子活絡的華人巡捕接過了話茬:“司長勿怪我們眼拙,這位小姐看着就像正派人,又能犯什麽事?”

“你們每日對着那麽多犯人,真看不出來?”

他說完,見尹芝低頭,專心看着自己交握的雙手,好像事不關己一般:“她是刺殺政府要員的同謀犯,不想惹麻煩就離遠點。”

“我不是。” 尹芝否認。

巡捕們也不可置信,十幾雙眼睛在她身上劃拉,因忌憚着陳季棠,不敢停留太久,心中恻恻,早沒了調笑的興致。

大清亡了十幾年,北洋的嫡系們窩裏鬥,南邊的革命軍打北邊的政府軍,每個山頭都有各自的王,明刀明槍打不過的,還有暗箭可以扳回一局。

幾萬人的軍隊,一年開銷幾百萬兩,有時候還不如萬把塊銀洋,買鐵軌上一捆炸藥,槍膛裏一顆子彈,只要時機抓得準,錢就是花在了刀刃上。

今年的暗殺風氣更甚,還未入夏,北邊的大帥遇刺了兩回,南邊又沒了個新上任的部長,弄得軍政要員人心惶惶。新政府從廣州遷到漢口,又輾轉去了南京,不少的官位虛空着,縱是知道有大好處,也無人敢去坐,到底是性命金貴些。

陳季棠掃了一眼衆人:“阮九同呢?”

“阮巡長在拘押所審着人,我去叫他來……”

“不必……”

鏽跡斑斑的鐵門後,是另一個世界。昏暗的電燈照得灰牆上污漬陰沉,他們的腳步,如同滾油落入冷水,炸起鐵欄杆後面一陣躁動,看守的大棒狠敲幾下才得以平息。

欄杆的盡頭,又是一道鐵門。

開門的阮九同是安南今越南人,法文說得好,中文也不賴。異鄉客與混血兒難免惺惺相惜,他一早歸在陳季棠麾下,受了不少照拂,年輕輕就當上巡長,越發忠心耿耿。

“司長,您來了。” 他盯着自己的腳尖,未看這陌生姑娘一眼。

“在忙?”陳季棠語氣平常,刑房裏精疲力竭的呻吟,未讓他動容半分。

“快審完了,司長有什麽話,我們去辦公室說。”

陳季棠繞過他:“無妨,你接着審。”

他走了幾步,尹芝沒見跟上來,唇角薄涼一勾:“尹小姐,新鮮的牢飯還沒吃,看都不敢看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