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嫩枝新蕊 · 薄涼
犯人牢牢捆在條凳上,腳跟處墊了兩塊磚,已是氣若游絲。阮九同又加了一塊,那人痛醒過來,喉嚨如破了的風箱,抽出沙啞哀鳴。
“尹小姐,你一日不開口,我一日沒得舒坦,今按規矩,來個痛快……這位阮巡長審過無數人,你挺過去,我就信你的話,回去養上幾個月,不僅可以下地走路,學校裏的舞蹈課也上得,比起那些死在你幹爹手下的人,幸運太多了。”
陳季棠并攏兩指,往自己太陽穴一指,腦袋作勢彈開來,演出腦袋中彈的模樣,配上蒼白的皮膚,滿是陰戾之氣。
尹芝握緊手心,反倒覺不出手心黏膩的濕汗:“你不敢的,我幹爹不會放過你的!”
“敢不敢,試試不就知道了……阮九同!”
陳季棠話音未落,阮九同已掀開一條黑布,下面赫然是另一架刑具。
“尹小姐,請吧!”
叮鈴鈴,內線用的德律風電話舊稱,Telefunken響了,合着那犯人的呻吟,此起彼伏,阮九同轉身去接,聽了片刻按住話筒:“司長,是副董。”
陳季棠接過來:“是……我在……” 他慢慢蹙起了眉,瞥了一眼尹芝繼續道:“是,帶來了……嗯……我有分寸的……是今晚,我自己回去,怎能勞駕副董……好,好,我等您。”
阮九同把電話接過來挂回牆上,小心問道:“司長,可有什麽吩咐。”
陳季棠臉色不虞,又用法文吩咐了幾句,阮九同遲疑片刻,低頭應是。
小東門捕房門口,有一排小食攤,油墩子,柴爿馄炖,豆腦花,熱騰騰的香氣斂了三五行人停下腳步,等在前面。
陳季棠看看鐘,應該快到了,猶豫着不出去,只因小食攤前有個穿長衫的,帶着墨鏡,幾次轉過頭來,又匆匆望向別處,腋下夾了卷報紙,不知裏面掖着什麽。
刺殺大王的名頭,是毒蛇的信子,襲擾得人心難安。當着尹家瑞的幹女兒的面,他嘴上不怕,面對熙熙攘攘的人流,心裏還是忌憚的。
一輛簇新的黑色道濟停在門口,鳴了兩聲喇叭,副駕的人下來站在側邊,随時準備開車門。
陳季棠推門出去,坐進車裏,對着裏面的中年男子道:“副董,勞您跑一趟。”
張副董擺擺手,另起話頭:“你看我的新車怎麽樣?”
陳季棠依稀記得從前是輛法産的雪鐵龍,笑道:“副董換了美國佬的車,總董見了,怕是要吹胡子瞪眼。”
“哈,他自己也要換龐蒂亞克,這年頭還是有防彈鋼板的好些……知道我為什麽要來接你?”
“副董有話,我洗耳恭聽。”
“哼!我今日不來接你,恐怕你要被打成馬蜂窩。” 張副董人到中年,皮肉松動,虎起臉來眼皮猶耷拉着,沒什麽力道。
“副董是說尹家瑞,他未必敢在租界裏動手。”
“你就不會出租界?再說他真在租界裏動手了,你又能抓到他人麽?不知天高地厚,年輕人想有一番作為是好的,但魯莽不得,你前腳帶着他的幹女兒離開尹公館,後腳大概就有人報給他……把一個小姑娘帶到捕房來,傳出去也不好聽。”
張副董不太管事,眼線倒是多的。
陳季棠笑笑:“副董不知道,那小姑娘嘴緊得很,大概是跟着尹家瑞,也練出幾分膽識,不好對付,今日總算有點怕了。”
“給你安排這個差事,不過為了過幾年,好讓你接替我副董的位置……我是擔心你,要是你出個什麽事,我如何向你父親交待?”
這番話是誰的屬意,明白不過。
陳季棠沉默半晌道:“這是督軍的意思?”
他在外面不稱呼陳仁美父親,陳仁美也不真将他當兒子看待,哪有對兒子的安排,自家人不說,反要外人傳話?此中薄涼,陳季棠體會了二十幾年,已然麻木了。
張副董不置可否,意味深長道:“他們法蘭西人最看重皮色,我在公董局是不能更進一步了,可是季棠,你不一樣,你爹是上海督軍,你身上又留着他們法國人的血……得天獨厚。”
他口中的這份得天獨厚,打出生就跟着陳季棠,實沒什麽光彩可言。
人人皆知,陳季棠的生母是個法國交際花,流落上海的那幾年生了個中西合璧的孩子。因陳仁美是那女子入幕之賓裏唯一的黃種人,才不得不認下這個兒子來,放在家裏随便養着。
男人們說起來都稱一句陳督軍英武,和一群洋人狹路相逢,拔得頭籌。若是再喝兩杯酒,連什麽為國争光,一雪前恥的帽子都能戴到陳仁美的腿間去。他陳季棠來到這世上,始于一場床笫間的國際賽跑,歸根結底是個自欺欺人的笑話。
好在陳仁美發達後,娶了位大戶人家的小姐作正頭太太,她見着家中這漂亮的半大孩子,念他身世伶仃,也曾好好疼愛過一番。不過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分不出神了。
陳仁美對他的安排是個好去處,但陳家安身立命的根基在軍隊裏,陳家嫡子已送去軍中,這就是嫡庶有別。
“您擡愛了,公董都是從法蘭西指派來的……”
張副董前幾日剛得的風聲,也不對他隐瞞:“外來的和尚難念經,一大攤子事,法蘭西人現在懶了,要學英租界的工部局,在租界裏面自己推選,只要按時進項,這個總董誰來當又有什麽差別,你放下手上的事,出洋待上一陣,回來後,想必督軍都替你安排好了。”
陳季棠不打算走,只拖延着:“我閑的很,手上也就是一兩樁事,說不定很快便能了結,不耽誤什麽。”
張副董板起臉,堅決道:“尹家瑞的案子,放着吧。人間魔鬼的名號不是白叫的,定不會為了個養女铤而走險,不如将她交給華界的捕房……今日你小舅舅的洗塵宴後,我再與你細說。”
“小舅舅……副董說的是盛先生?”
張副董有心提點:“你是記在陳太太名下的,我若是你呀,管他是不是親的,按着老規矩叫一聲小舅舅,總是不會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