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嫩枝新蕊· 金鑽

今日督軍府擺宴,賓客有南有北,單靠府裏的大司務總廚應付不來。陳太太親拟了菜單,往滬上聞名的館子訂了特制菜。

趙媽等在小門口,八仙橋的冷盤,陶樂居的熱炒,梁園的醬鴨和江鮮都已送了來,獨差壓軸大菜白汁排翅,蜜炙火方,久侯不來。

這兩樣若是涼了,便不是那個味,一路上得用泥爐子溫着,多費些時辰也應當。

兩個藏青短衫的年輕夥計,挑着擔子過來,木箱上貼着鴻運樓的招牌。趙媽連忙迎上去,點看之後交給丫頭領去廚房,自己去陳太太那裏複命。

走了幾步,見連拱回廊下,站着個穿素白西裝的年輕人,長身玉立,正靠在牆上抽悶煙,她臉上一喜,迎上去道:“大少爺,我就猜你今日會回來。”

陳季棠将燃了一半的煙倒插進窗臺上的花盆裏,表情也松快下來:“趙媽!”

“大少爺,今次可要多住一向時……房間我三五日打掃一次,還和從前一樣,今晚上有宴席,明朝燒雪菜肉絲年糕燒把你吃……”

趙媽在陳家做了幾十年,看着陳季棠長大,猶記得他六七歲時,總說将來成了家要接她去享清福的,雖明白不過是小孩子的戲言,還是感動至今,不學別人捧高踩低,格外真心待他。

陳季棠與她也親厚,不過還是未打算在督軍府過夜:“今日府裏事多,你們也有得忙,我不在家裏住了。”

門外一聲鳴笛,督軍府的衛兵過來,道是小東門捕廳有位阮巡長将大少爺的汽車開回來了,陳季棠點點頭,讓他們放行。

趙媽嘴角垂下兩道褶子,福了福身便要退下了,顯是失望的。

他一轉念,喊住老婦人:“趙媽,房間的鑰匙還放在你那裏?開席還早,我先去歇歇……那年糕湯片,有空也做了送到房裏來吧。”

“好啊……好……”趙媽連聲應着,解下腰間的荷包,拿了鑰匙給他。

陳季棠接過來,大步流星往車轎廳去。黑色汽車緩緩停進來,駕駛座的人先下來,開了後車門。

趙媽看過去,一個穿杏色寬袖旗袍的小姐慢慢下來,臉上素淨,大概還是個學生,她好奇心起,想着還是少爺第一次帶女客人家來,欲走近再看兩眼,聽得身後有人喚道:“趙媽在那看什麽呢?太太等你回話呢。”

趙媽回頭,是陳太太身邊的碧荷,點頭應了,跟着上了二樓,再往廊外一張望,大少爺和那小姐已不見了。

門縫半掩,碧荷見太太坐在妝鏡前,老爺在一旁站着,遂拉了趙媽在門外遠遠地等着。

陳仁美獻寶似的從匣子裏擡出條金鑽滿鑲項鏈,水滴形的主鑽,有麻雀蛋那麽大,被穿過窗格的夕陽一照,璀璨奪目。

陳太太看了一眼,轉過臉去,只從鏡子裏睨着。這金鑽火頭太好,像天上劈下來的閃電,光芒留在眼烏子裏久久不散,看什麽東西都有那條亮閃閃的影子。

她若說不喜歡,大概連自己也騙不過去,只道:“這麽鮮嫩的顏色,我哪戴得,還是年輕姑娘更合适些。”

陳仁美知道,這是在拿他在外面的小公館說事,也不惱,陪着笑臉往她脖子上一圈:“戴給我看看,若是不合适,我倒要去找那三馬路的寶石阿三,他偏說滬上只有夫人你才配得上這金鑽,不然我才不花這多銅钿……你看,配這朵雲绉旗袍多好,今晚就戴這個,戒指耳環都是一套。”

陳太太慣會拿捏分寸,被他一陣哄,早軟下了唇角,伸出手讓陳仁美替她套上戒指:“我看還是別戴了,到時候被小報拍了去,又要編陳都督的貪贓枉法的故事了。”

“今是家宴,沒有污七糟八的人……再說,有你娘家弟弟在,那些報人就是看着他的面子也不會亂寫的。”

“你勿打我的主意了,他人是你請來的,你自去應付……”

“诶……我又未見過他,他肯來,還不是看着嫡親姐姐的面子?”

陳太太娘家姓盛,閨名懷蘭,祖上靠着洋務之風,顯赫一時,李中堂,張香帥都要給足面子。

改朝換代後,當家的兄長未趕上趟,唯一有出息的幼弟,又被逐出了家門,家道急轉直下。

陳太太的幼弟叫盛懷初,少時去美國留學,返鄉途經日本,結交了一班革命黨人,他出錢出力,又同往南洋活動,發表了一些演說,寫了幾篇轟動的文章,小有名望。消息傳到朝廷耳中,找上盛家,當家人怕被牽連,連着登報一個月,告知天下與他斷絕了關系。

未曾想,大清朝轉瞬就斷了氣數,又過幾年,南北決裂,廣州政府一路打上來,勝負就快見分曉了,曾今的逆黨倒成了政府要員。

陳仁美這個上海督軍是北洋袁總統的任命,再不重新站隊就晚了,哪能放着自家內弟的這層關系不用?遂借着太太的名義打了電報去,不過幾天便得了應約的回電,大喜過望,隆重地準備起來。

陳太太不是不想和弟弟敘舊,卻惱陳仁美背着自己行事:“我和懷初走得太近,怎麽和大哥交待,以後回娘家還不是要吃挂落?”

“大舅爺那裏,我自不會忘,上月有人要半賣半送我三個西貢橡膠園,本不打算要的,後想着離你娘家近,不如由你交給大舅爺派人去打理,收成怎麽安排,全由你們兄妹定,我不過問……”

這年頭,橡膠是人人眼紅的好生意,三個橡膠園一年少說也有幾十萬的進項,陳太太是歡喜的,只道:“我這個弟弟,心地又硬又冷,當年爹斷了他銀子,大哥和娘寫信讓他從南洋回來認罪,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如今也不定有多少情分在,今次見面若未能如你的願,你少不得要心疼這三個橡膠園了。”

“這是什麽話,在夫人手裏,不是和我自己的一樣。” 他說着嘆了口氣,低下聲音,附耳過去:“再說北邊若是倒臺了,我這裏也不知能撐多久,說不定真要備好幾條後路。”

“當真?不過聽說懷初在新政府也不是什麽要職……”

“這年頭虛名越大,命越短,你弟弟是聰明人,他早年跟着秦穆山,小有聲望,現是鐘總理的文膽,新政府的政令大大小小都經了他的手……诶,今次是家宴,席上不談這些,你肚裏有數就好……”

他們正說着話,聽見外面有人和碧荷說話,是喬副官,派了去火車站接人的。

陳仁美在太太的手背輕拍一下:“大概是到了,叫上季楠和季棠,下去吧。”

兩人起身,要去大門口迎,卻聽喬副官隔着門,怯怯道:“督軍……電報上說的不準,盛先生沒坐火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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