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嫩枝新蕊 · 年糕
暮色四合,夜曲婉轉,樓下筵席未罷,院子裏的戲也開了鑼,一陣铿锵,敲得這逼仄的房間在鼓點上搖晃。
連廊下傳來女人們的笑聲,太太小姐們從宴席上下來,三三兩兩往後院聽戲。昏黃的燈光照不清身形相貌,只旗袍上的水晶流蘇,耳朵脖子上的鑽石珍珠,在暗夜裏熠熠生輝。
一條沒有面目的華美河流,湧動在亘古不變的月色裏。
尹芝被铐在了書桌腿上,等了這許久,終于有了機會。她就着院子裏的喧嚣,拖着書桌移向窗口的方向,不料鑼鼓突然停了,只餘家具劃過地板的吱呀聲。
阮九同開門進來查看,面無表情道:“別亂動,不然雙手雙腳都要铐上。”
“我餓了,也渴,就是在牢房裏的犯人也有飯吃,有水喝吧。”
“你沒有,起碼今天沒有。” 他說完走過來檢查窗戶,确認都關嚴了之後,又拉上半片窗簾。
咚咚咚,有人敲門,過了片刻未得回音,門把手也跟着轉動起來。
幸而門是反鎖上的。阮九同走到門邊:“誰?”
“大少爺,我以為您還在宴會廳呢。是我,趙媽,年糕湯片給您送來了。”
他輕輕栓上插銷,因有安南口音,與陌生人說話總是簡短的:“不用。”
這聲音有些耳生,趙媽在門外一扭眉:“大少爺?是您說想吃讓我送上來的,您忘了?”
阮九同還未來得及開口,身後的人已替他應了。
“送進來吧,我餓了。”
他轉過身惡狠狠盯着尹芝,只聽她又道:“再拿些水果來,最好是青島的牛奶葡萄,花旗橘子也要切好了送上來。”
趙媽先是一愣,回想起來大概是先前坐少爺車子回來的那位小姐。看模樣是個女學生,卻不知這麽放得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打算掩人耳目,還支使起人來了。
都怪現在的學堂裏的洋尼姑,把小姐們都教壞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将來的大少奶奶,誰說得準呢?如是想着,房門也開了道縫,她将手上的托盤遞進去,尚不及往裏張望,門又砰得一聲關上了,只得疊聲應了折返去廚房找水果來。
阮九同聽得人走遠了,将托盤往書桌上一放,掀開碗蓋,黃雪菜綠蔥花,鋪在白玉一樣的年糕片上,點綴了粉紅肉絲,熱氣騰騰。他拿調羹攪動一會兒,不見有什麽異樣,又把碗原封不動蓋好,一擡眼恰見面前的丫頭咽了咽口水。
尹芝盯着白瓷碗,篤定道:“陳季棠特意讓人送來,不是給你的就是給我的。”
“我不吃這個。”
“我餓了,一整日沒吃東西了,請你把手铐給我解開吧。”
也許真是餓了,連态度都軟了下來。
“我就吃一碗湯片的功夫,你也看不住麽?”
阮九同不說話。
“不然你把我的手放開,腳铐住總是穩妥了吧?”
阮九同斟酌一番,也覺得可能是陳季棠送來給她的。她是人質,餓出個好歹來反而麻煩,于是着摸上鑰匙,替她解了手铐,蹲下身去铐她的腳。
忽而頭頂一燙,湯湯水水鋪天蓋地下來,鼻子酸疼,末了又一個瓷碗重重砸下來,眼中血紅一片。
尹芝到了房門口,沒什麽比陌生的門鎖更費時了。阮九同傷得不重,已經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往這邊過來,鮮血淋漓。
趙媽取了水果折返回來,見大少爺的房門大開,先前院子裏看見的那位小姐被一個滿臉是血的男子拖住了腳踝。
尹芝看見她手上端着水果,料是先前送湯來的娘姨,或許不知內情,高聲喚道:“救命,救我,我是你們少爺的朋友。”
趙媽吓得手一松,葡萄橘子掉一地,大概出于婦人的本能,回過神來後,撿起木托盤對着阮九同重重敲下去。
尹芝得空掙脫開來,快步往樓下走,走到樓梯口,方回身道:“謝謝你,別聲張。”
趙媽覺出些不對,又說不出哪裏不對,讷讷立了半晌,才覺得那小姐跑得太快了些,逃似的。
太太小姐大都去後頭聽戲,宴會廳裏少了些家眷,正是最惬意的時候。留聲機裏正放着的當紅歌後的成名曲:“……假正經,假正經,你的眼睛早已經,溜過來,又溜過去,在偷偷的看個不停……”
男人們抽着雪茄煙,談着正經事,間或說些不正經的笑話,樓上的響動仿佛彈錯的音符,沒人在意。
只陳季棠例外,他找了個由頭從滔滔不絕的賓客中起身,越過一衆烏泱泱的半禿腦殼,望見樓梯上一閃而過的杏色身影。
阮九同也追了過來:“司長……”
陳季棠看着他的狼狽樣子,猜出大半,無暇細問,只拿出綢帕子遞過去:“人多眼雜,擦幹淨了,這件事不得宣揚,你去找門口的衛兵,把她的樣子形容了,就說是我交待的,別不小心放出去了。”
他說完往花園裏去,臺上正演到情濃處,臺下的女人看得一臉虔誠,陳季棠站在戲臺的背光處,從她們臉上一一掃過,沒有他要找的人。
他還要繼續找,又見阮九同急匆匆回轉:“司長,副董正到處找您。”
“找到了?”
阮九同附耳過來:“小東門捕房被人放了炸彈。”
陳季棠一咬牙,這事來的太巧了,偏偏兩邊都不得耽誤:“你去和副董說,我一會兒就到。”
陳府的後花園中西合璧,植物修剪齊整,放眼過去沒什麽可藏人的地方,只有連廊那裏種的一排茶花,約莫一人高,或許藏得住人。陳季棠遠遠繞着茶花轉了一圈,果真看見個個淡黃的身影,隐在花叢裏。
一折戲唱罷,他趁着臺下的女賓喝彩的時候,悄悄從尹芝背後靠近,一把捂住嘴:“你這個……”
細鞋跟跺在他鞋面上,銳痛鑽心,他話未說完,抽一口涼氣,頓時失了憐惜之心,擡手敲她後頸,又被她擡手擋開了。
零星兩個女賓沿着連廊過來,陳季棠半拖半抱将人挪到花叢裏,怕鬧出更大的動靜,索性手反剪她雙手,連着盈盈細腰一起桎梏着,也顧不得情狀旖旎,壓住旗袍下的一雙細腿。
有眼力的人都會繞開的,佟少俊跋扈慣了,從來不需要眼力,她氣定神閑上前幾步,興師問罪:“尹芝……是你?怎麽騙我生病了?”
那男子背着她,佟少俊看不清,特特低下了腰:“陳大公子!”
難道今日下午在尹公館遇見他另有隐情?
佟少俊促狹心起,不依不饒,扶着廊柱看向扭在一處的兩人,恨不得有一擡留影機拍下來才好:“你們倆在這裏幹什麽呢?”
陳季棠冷冷道:“佟二小姐,此事與你無關。”
他環住尹芝的雙腿将人抱起來,摘下前襟上的紅玫瑰,塞滿那張不安分的小嘴裏,也顧不得別人遐想,快步往車轎廳去。
陳仁美聽着喧鬧,從連廊另一頭過來,迎頭撞上,見了這情形,臉上鐵青:“混賬東西。”
他罵大兒子,不為他欺男霸女,這種事陳督軍自己也做得不少,不過從沒蠢到往臺面上拿,更何況他身後站着的是南京政府的新貴盛懷初,一旁還有滬上財閥經老爺。
盛懷初是家裏的親戚便也罷了,将人丢到經老爺面前卻是壞了大事。十萬兵丁是個吃錢的窟窿,督軍府早就想與經家攀一門親了。陳仁美探過口風,未得準信,本打算替大兒子謀個體面官職後再試一次,如今這場面,直覺得老臉被打得啪啪作響。
“督軍,我現在有要事。” 陳季棠不打算細說,慢慢聚攏來的客人們擋着去路,一時間僵持不下,無人說話。
盛懷初悠悠開口:“這位小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這事本與他沒什麽關系,不過正巧摸到了口袋裏的煙盒,想起了今日劉秘書在車裏說的話。
“我學過兩年醫,也許可以先替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