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嫩枝新蕊 · 截胡

烏青大理石光可鑒人,尹芝走在臺階上,聽得身後一連串脆響的腳步響,有個男人問道:“司長,從哪裏開始搜?”

聽聲音是阮九同。

十塊錢的車票不見得厚實多少,汗一洇,軟塌塌焐在手心,快化了。她不敢回頭,穩住步子往樓上去,路過一等候車廳門口,徑直走到長廊盡頭的女賓休息室。

休息室裏環境不賴,白瑪瑙流理臺上嵌着黃銅水龍頭。一個碧色旗袍的貴婦人正屏氣凝神抹口紅,挑人的桑子色,塗不好會發烏的。

“诶呀,侬哪來的小赤佬,賊特兮兮賊頭賊腦,吳語,外頭寫女便所,弗識字啊,以是耍癟三……”

貴婦人見着剛進來的人吓了一跳,軟聲細氣罵一通,待眼睛轉回鏡子裏,對着畫歪的唇角,動了真怒,眼看又要叫嚷起來。

尹芝急着躲避陳季棠的人,忘了自己是男人打扮,忙摘了帽子,散下半長的頭發,解釋道:“太太勿要叫喚,我不是男人……不過獨身出門在外,總要小心點的。”

貴婦人把口紅收進手包裏,理好妝容,睨她一眼:“小娘魚臉蛋滿出趟小姑娘臉蛋挺出衆的,扮什麽小公雞,奧糟樣子邋遢樣子。”

她說完攏攏頭發上的大波卷,風姿綽約往外走,走到門口一看,自己的男人站在不遠處,正跟一個穿紅洋裝的小姐說說笑笑,恨恨一跺鞋跟,轉頭往候車室走去。

那男人向着面前的小姐做個抹脖子的鬼臉,快步去追,到候車室門口才趕上:“走這麽快做什麽,虧我在外頭等你。”

貴婦人腳下不停:“我讓你在門口替我守着,你倒好,自顧和小姐白相男女間的交際,把個小癟三放進去,唬得我一跳。”

“我哪裏是白相,剛才那個是胡四小姐,她們南洋那裏,女人當家,手上鈔票海了去,也許能合夥做生意,我不也是想出去賺多點……”

男人察言觀色,見自家太太仍然臭着臉,一拍胸口揚高了聲音:“哪個癟三闖進女便房,我去打他個不要臉的。”

貴婦人瞧他突如其來的男子氣概,一改平素小白臉模樣,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半路夫妻,搭夥過日子,他圖她的錢,她圖有人陪着,都是明白人,太較真了除了心裏苦,又有什麽好處?

“算了,算了,是個小丫頭,打扮成了個男人罷了……”

男人攬上貴婦人的腰:“一來上海膽子倒細了,我們隔三差五從蘇州上來玩,世道不太平,次次坐火車又折騰,不如把老家的空着的大宅換個上海法租界的公館……”

貴婦人睨他一眼,不再說話,兩人各懷心事,寂寂往前走,全然沒在意候車室裏多出來了三四個巡查的捕快,直到被一位先生攔住了去路。

“這位夫人,你剛才說有個小丫頭打扮成男人的樣子?” 陳季棠身上有傷,沒有親自去查,只在候車室門口守着,無心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這位先生講什麽,沒聽清。” 貴婦人慢悠悠問,她沒講假話,光顧着打量着這位先生的俊臉,他問了什麽反而沒留心。

男人看不得自己的太太對別的男人跑眉毛,氣洶洶對着陳季棠道:“你是誰啊,哪個有功夫搭理你,耽誤我們坐火車。” 說着便拖住婦人的手往前走。

阮九同過來,搭上男人的肩一把扭住:“我們司長問話,你老實點,剛才你們說有個小姑娘打扮成男人,在哪裏看見的,長什麽樣子,快交待。” 他一雙手,審慣人的,略施點巧勁,疼得男人嗷嗷直叫。

貴婦人見勢急了:“輕點輕點,那人是我看見的,就在女廁所裏,戴個鴨舌帽,穿男士長夾襖,彎彎眉毛長眼梢,齊肩的頭發,您這會兒去,定還在裏面呢。”

陳季棠一擡下巴,阮九同松了手,那男人得了自由,下意識往老婆身後躲。

“這位夫人,我們幾個男人不方便,勞你帶着我們走一趟。”

貴婦人喏喏點頭,回看的眼神早沒了剛才的妩媚。

尹芝對着鏡子,将頭發仔細掖回帽子裏,還是慢了一步。

陳季棠既然來了,就算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自己,只要派人守住樓上樓下兩個檢票口,便再難走脫了。

冷水嘩啦啦流過指尖,她定了定神,那就不走了。

所有等着上火車的人都是嚴查的對象,相反,剛下車的旅客則不會有人留意,和下一班出站的人一起混出去才是個可行的出路。只是這個女賓休息室有進無出,不是個妥當的藏身處。

如是想着,尹芝小心翼翼走回長廊上,跟在一個帶着小囡的年輕婦人身後,下了樓梯,叫旁人遠遠看着還以為是一家三口。

眼看就快要下到一樓了,樓上忽而傳來一陣喧嘩,是個耳熟的聲音道:“剛剛還在這裏的,這位差爺我萬沒有說謊,戴個鴨舌帽的……”

“一定還沒走遠,四處搜,樓下也不要放過了……”

尹芝的心砰砰跳起來,她剛和危險擦肩而過,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忙邁開步子往火車站的大門口去。走近了才發現門口烏泱泱一團,十幾個人被攔住了去路,正在那裏吵鬧。

“憑什麽不讓人出去了?”

攔路的人穿着黃綠制服,語氣不容商量:“這裏正在抓逃犯,抓到之前誰也不許走。”

尹芝側過身,腳步生生變了方向。陳季棠竟然連華界的巡捕都召集來了,頃刻間将這個火車站變成了密不透風的鐵甕。

如今前有關卡,後有追兵,自己成了困在燈罩裏的小蜢蟲,插翅難飛。苦等一個多月,今日好不容易逃出一線生天,終是功敗垂成,一想到再被抓回去,又要過那暗無天日的生活,幾乎要落下淚來。

失去自由前的等待,多短都是漫長。她心裏慘淡空曠,漫無目的往前走,全然未留意迎面而來的熟悉身影。

一個路人與她擦肩而過,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尹芝尚未來得及反應,已被他帶着走了幾步。

那人帶她到了公用電話的木隔間前,找了個空位擠了進去,又迅速拉好半長的厚布簾子。

隔間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臉。

“你是什麽人?”

盛懷初好整以暇:“尹小姐,我的圍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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