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嫩枝新蕊 · 待兔
張副董帶着洋護士折返回來,見陳太太坐在床前,滿面堆笑:“您來了,我聽副官處的回話,以為督軍和您都歇下了,打算自己在這裏陪着大公子的……”
陳太太捂住發紅的手腕:“督軍今日喝了幾杯,的确歇下了,是季楠陪我來的,副董平素裏照拂季棠,還要忙着抓今晚的刺客,這些家裏事,怎麽好再麻煩你。” 外人面前,她素來知道怎麽遮掩。
張副董聽出她的責憊之意:“今晚我讓季棠坐我的防彈車,他偏要自己開車……不過那刺客想必是認錯了人,虛放兩槍就走了,只是個意外,意外而已……”
陳季棠盤算着尹芝的去處,顧不得陳太太的心情:“母親,讓捕房派幾個人送你,帶着季楠早些回府,我只是小傷,今晚還有要事和張副董商量……”
陳太太背對着張副董,覺得自己巴巴跑來只是多餘,也不刻意藏着落寞神色,恨恨睨了陳季棠一眼,終于換來句似是而非的安慰。
“那位小姐的事,不是母親想的那樣,我過兩日回家再細說。” 說完就去外面叫人過來護送陳太太回去。
“你無事就好,我帶了副官過來的,人手你留着罷,我先回去了。” 礙着外人,他們兩個不得自在,再留着也無甚意思。
陳太太站起來,轉身往門外走,今晚匆忙出來,穿了雙平底織金繡鞋,比平日裏蹬着細高跟的樣子多幾分溫碗,可步子依舊搖曳生姿。
張副董迷得要不得,虛着眼陪她走到病房門口,目送柳腰款擺,消失在走廊盡頭,身後的人說話,也未留意聽。
陳季棠拉高嗓門,又說一遍:“副董,尹芝那個丫頭跑了。”
“什麽?哪能弄的?”
陳季棠自己也不甚清楚,只簡略說了。
“我以為你送她回尹公館繼續關着的,怎麽帶到督軍府去了,幸好沒出更大的事……小東門的假炸彈我還納悶是誰搞得鬼,現在看來是尹家瑞怕惦念他的幹女兒,故意引我們跑一趟,好在路上下的手……”
“副董,這時候也不必深究來龍去脈,抓到人要緊。這丫頭若打算今日離開上海,只能坐火車了,派人守住火車站,她一個小姑娘,不難認的。”
張副董搜腸刮肚:“要我說人跑了,也不是壞事。尹家瑞在暗,我們在明,抓他難如登天……只有萬年做賊的,沒有萬年防賊的,今日小東門的事再搞個三四回,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命在。”
陳季棠伸直受傷的手臂,塞進袖管,:“副董,什麽意思?”
“尹家瑞是個亡命徒,要抓到他,也得當個亡命徒。季棠,我知道你想立威,可實在犯不着拿性命冒險。依我看,随便找個丫頭,給華界的巡防局送去,抛了這燙手的山芋才是。”
報童歇在車站的大理石拱廊下,手上還有幾十份報未賣出,眼看今日最後幾班車也要走了,臉上泛着苦。
一月前這裏發生刺案,直到今日還是人心惶惶,能做輪船的絕不坐火車,生意慘淡決計不是他偷懶。
一輛黑汽車停在路對面,車頭上站個锃亮小銀人。
車站前的買賣,論資排輩,有大主顧得讓賣假表、香煙的先去招呼了,才能輪到他。今日不知什麽交了什麽運,汽車上下來個穿黑西裝的先生,對着他一招手:“賣報的,來。”
報童麻利地過去:“先生看報麽,申報,時新,晨報都有……”
“來一份晶報。”黑西裝抛過來一個鷹洋。
“先生真是不巧,今天的晶報刊了上月刺案專版,被杜老板派人收光了,全上海灘都難買到一份……” 報童接過來,沉甸甸舍不得:“申報也好看,只最後一份。”
那人搖頭:“我就是想看暗刺案專版,可惜了……”
“先生,那專版上都是編的,比女明星的豔情花邊還假,刺客一逃車站就死了。”
“哦,不是說死在醫院裏頭的?”
報童堆起笑:“先生,我只管看見了爛肚裏,大夜裏頭,多嘴要折壽的……” 他說着雙手捧着銀元,也不知是要遞回去,還是打算讨更多。
黑西裝又疊了一個銀元在他手上:“怎麽當場就死了?”
“子彈打到後腦上,可不是當場就死了。” 不過一眨眼的事,如今偏要掰成幾瓣講,也是得花些腦筋。
“是什麽人,看見了麽?”
“不認得,但是……” 報童頓了頓,等又疊上來一塊方道:“是個車站的腳夫,來了沒幾日,槍別在腰上,後頸上一道長疤,蜈蚣一樣。”
“知不知道名字?”
報童搖頭。
車窗的玻璃被人從裏扣了扣,黑西裝沒再問下去,開門上車,對着後座的人恭敬道:“盛先生,按您吩咐的問了,依我看這個鐘點臨時改主意坐火車回南京還是太冒險,若不想開汽車走夜路,不如先在上海住一晚,明早讓他們安排一節車廂才穩妥。”
盛懷初不置可否,盯着窗外,忽然開口道:“看見那個戴鴨舌帽的了麽?悄悄跟着。”
報童退到一旁, 把錢貼肉收着,走到廊下繼續做生意,見着穿長衫西裝的人路過,便吆喝一聲。
招呼了十幾回無人理睬,只一個裹着半舊長夾襖的少年人停下腳步:“拿份申報來。” 幾個銅板抛過來,不多不少。
少年人接了報紙,壓低了帽檐,轉身往售票處去了,只餘一個背影給報童打量。
夾襖下一雙勻停小腿,踩着細跟皮鞋,連行李也沒有,原來是個匆忙逃家的小姐。
“去哪,什麽時候,幾等坐?” 賣票員百無聊賴,重複了一整天的問句,口氣自然不會好。
尹芝壓低聲音:“今天最早的,去無錫,三等站票。”
“站票沒了,只有頭等座,十塊銀元。” 到了晚上唯餘貴價票了,賣票員不指望這人真的會買,已對着後面道:“下一個。”
纖白細手推過來一張鈔票,售票員打量一眼,撕下票遞過去:“一等候車廳在二樓,下一個。”
黑西裝上前一步:“兩張南京,頭等座。”
“一張十五塊,一共三十。” 售票員低下頭準備收錢,見四張十塊鈔票一起遞了來的,心想那人大概是聽錯了,要退回一張去,卻見底下壓個證件簿,打開一看名頭大得唬人。
證件中夾一張字條,墨跡未幹:與前個人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