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虎尾春冰 · 巧遇
仙樂斯舞廳斜對面,有家芭爾甘西點,門面雖不起眼,每出一爐新烤的點心,香味總能牽着人的鼻子往店裏帶。
店主是位白俄寡婦,大家都叫她魏琳太太。
魏琳太太的女兒年前嫁了人,三樓空出一間小套房,挂了許久未賃出去,只因屋裏有扇大窗,對着舞廳的霓虹招牌,夜裏也免不了喧鬧。
看中屋子又出得起價钿的,大多是走夜場的舞小姐。
魏琳太太不願貨腰娘舞女住女兒的房間,就一直空關着。
近日,房仲才又帶了位女租客來。
魏琳太太看她學生模樣,怕收不到租子,在房仲面前略有猶豫,過了一日,那小姐便答應預付半年租金。
魏琳太太見她是個爽快人,收了錢立時簽字蓋章。
尹芝東西不多,拎個小箱子就搬了過來。她在酒店住了幾日,終于如願從挑剔的房東那裏頂下這間屋子。
這屋子沒什麽特別之處,但客廳裏那個大窗可将仙樂斯的大門看個清楚。
她心中篤定,尹家瑞肯定會回來的。哪怕這幾個月中僅回來一次,只要她日日在這裏守着,總有機會遇見他,勸他和自己一起走的。
魏琳太太觀察了新租客幾日,見她平日裏安安靜靜,也不帶外人回來,是個表裏如一的正經姑娘,好感漸生。
又常碰見她下樓買些馄饨面條打發一日三餐,起了愛憐之意,便也送些自家的燴牛肉,紅菜湯上去給她,大有要包辦她夥食的意思,卻又不肯額外收錢。
尹芝過意不去,閑暇時候,會幫襯些不用抛頭露面的事。
比如這一日店面開張前,替魏琳太太在烤好的羊角面包插上彩色小旗,再一個個排在臨街的櫥窗裏,晨光一照,金燦燦冒着香氣。
胡黎筠在仙樂斯玩了一夜,喝多了酒,借住在一位朋友的套房裏,餓醒的時候天已亮了。
這個鐘點,舞廳的廚房早歇了,她只得來街上覓食。
巷子口的豆漿攤排上了隊,幾個相熟娘姨挎着滿當當的菜籃子,趁着等油條的功夫聚在一處說話,每人手上一根長竹筷子,大有要包辦下面幾鍋的架勢。
胡黎筠不願和人擠,過了馬路往前走了幾步,有一間西點店,年輕姑娘正戴着雪白的袖套,拿竹夾子由後往前碼面包,看着清爽,賣相又好。
尹芝留了個形狀飽滿的,排在最前面,剛準備直起身,便見一道長長的影子投了下來,一位穿藍旗袍的小姐在玻璃上輕輕一扣。
大概是位想買早點的顧客。
尹芝站起身,擡手擋陽光,瞧清楚來人後,手僵在哪裏,生生遮去了半張臉。
她猝然轉過身快步往裏去了,拆下袖套,把夾子遞給魏琳太太,敷衍了幾句,便要上樓。
魏琳太太拉住她的手說了些什麽。
尹芝沒聽清只含混應了,心裏的鼓打個不停,半月前,雖只和胡黎筠在火車站匆匆一見,她的那張臉确是讓人過目不忘,不會認錯的。
況且剛才胡黎筠也隔着玻璃,目不轉睛盯着自己看了許久。
她關上房門,往窗外看去,那抹藍色的身影已踩着高跟鞋到了馬路對面,手上的紙袋子輕輕晃着,一派悠閑的樣子。
希望是自己多慮了。雖然盛懷初派人跟蹤自己,但這位胡小姐未必與他是一路人。
咚咚咚,有人敲門。
“剛才就說,你訂的報紙到了,怎麽也忘記拿。” 魏琳太太一手拿着報紙,一手托着瓷碟,面包上的糖杏仁片烤的金黃焦香。
尹芝道了謝,接過瓷碟:“那位敲門的藍旗袍小姐,可有問什麽?”
魏琳太太笑着道:“能問什麽,不過就是想早點買了點心回去,你認識她?”
“不認識。” 尹芝接過報紙,略略放下心來,也許胡小姐真沒認出她來。
“沒事啊,多出去走走,整日悶在家裏讀書看報,多無聊。”
尹芝點點頭,牆上的挂鐘敲了整點,開門的時間到了,魏琳太太一拍手,一陣風似的下樓了。
今日的報紙上的頭條依舊是煙草股票,尹芝從頭翻到尾,沒有半點關于上個月刺案調查的進展,略略松了口氣。
沒消息總好過壞消息。
胡黎筠沒什麽閨秀做派,坐在黃包車上就撕着面包大口吃了起來,一個乞兒聞着香,跟着車子跑着:“小姐,小姐,行行好,肚子餓哩……”
黃包車夫似是要甩掉他,加快了步子跑起來,把那乞兒追得氣喘籲籲。
胡黎筠現下心情大好,也想做一回善人,把半個面包連着紙袋裏抛過去,又丢了塊銀元在地上,而後從手包裏拿出小鏡子,撣了撣微揚的唇角。
回到杜公館,杜老爺和太太們還未起,她也樂得自在,上樓洗了澡,穿着睡衣懶洋洋靠在床頭,拿起了聽筒:“盛公館麽?”
那聽差識得她的腔調:“是胡小姐麽?先生這回兒不在家。”
“一夜沒回來?”
“我昨夜睡的早,也不知先生什麽時候回來,又什麽時候走的。” 聽差尴尬笑着,若不是她上次來出手闊綽,自己也懶得敷衍。
“他最近有沒有帶什麽人回來呀?”
“先生朋友多,不知小姐說的是哪位?”
“當然是女朋友啦……”
聽差都替這位胡小姐害臊,打着哈哈,嘴唇窘迫得要打架:“胡小姐,我……我等先生一回來,就請他給你回電話。”
胡黎筠泰然自若:“你跟他說,今日好巧,我遇着上次在火車站新認識的那位小姐了,才想起來盛先生還欠我一套衣裳,他不還我,我就問那小姐的未婚夫去讨了。”
聽差聽得雲裏霧裏,還想再問,那頭已經挂了。
一個娘姨敲門,送來了今日的報紙,胡黎筠只看了頭版,标題便是自家的煙草股票扶搖直上的新聞,又往下面瞥了一眼,跟着一條回顧十幾年前橡皮股災的小文章,大有指桑罵槐之意。
她把報紙擲在地上,這就是他的言而有信!
替她牽線搭橋認識了報人,自己花了大力氣說和,剛将股票價格做熱了,便被人時不時把煙草股票的行情和前兩次股災拿到一起說事,要拆她的臺。
恰這個時候,盛懷初開始避而不見了。
若說不是他從中作梗,誰信!
臭男人實在狡猾,讓她又愛又恨。
他不肯替自己擺平報人,她就把他和陳季棠舅甥二人的搶女人的事捅出去,再配上些始亂終棄,女苦主近況慘淡的花邊,不怕沒人看。
走仕途的人最在乎名聲,她不好過,誰也別想好過。
胡黎筠心中算盤打得啪啪響,果真如願等到了盛懷初。
“胡小姐。”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可剛剛還說不在家的人,這麽快就打了來,氣勢上已輸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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