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虎尾春冰 · 船票

最後一班火車已經離站,陳季棠從車站二樓望過去,大門那裏聚了不少人,喧嚣漸起。

縱使他篤定那婦人撞見的就是尹芝,也不能封了車站一晚上。更何況公董已派人來催問何時放行,畢竟是華界的地盤,本應井水不犯河水的。

“讓他們在門口盤查,慢慢往外放人,見着戴鴨舌帽,穿長夾襖的,你親自過目,看看是不是她。”

阮九同領命去了,大廳裏的人漸漸少了,依舊一無所獲。

他去陳季棠那裏複命:“司長,你看會不會是被她坐上火車,逃走了?”

“檢票口只兩個,我們親自查了的,怎麽可能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那您的意思,她還躲在這裏?可每個角落都找遍了……”

陳季棠倚在欄杆上,突然往前一指:“你看那邊!”

阮九同順着看去,一個杏色的身影混跡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手上提着精巧的圓形手包,不緊不慢往外走着。

胡黎筠被叫住時并不意外,她轉過頭來,媚眼如絲,眸波流轉:“這位先生,你叫我呀。”

陳季棠盯着眼前的人,雖一身閨秀打扮,卻算不得美人,小蓮霧鼻,杏仁眼,舉手投足間反倒有幾分鹹水妹某地域,某時期的失足女子,有貶義。的風韻,不是他要找的人。

可那身衣裳确實一模一樣。

“小姐看着,有些像我一位朋友。”

胡黎筠把包換到另一只手上,得意中帶着不耐,仿佛此等拙劣的搭讪法子她已膩煩了:“是我像你的朋友,還是你想和我交朋友啊?”

陳季棠伸出手,自報姓名,胡黎筠也不忸怩,遞了珠光寶氣的手與他一握:“胡黎筠,大家都叫我胡四。”

“小姐這身衣裳倒是別致。”

“先施百貨去年的舊款式了,坐火車才穿的,偏得這趟車又被惡人耽誤了,白白跑一趟。” 她說完面色不虞,又把包換了手。

陳季棠将信将疑,一模一樣的衣裳,又偏撞在這個點上,太巧了。

“胡小姐,我也不瞞你,今日在抓一個逃犯,穿的就是這樣一身衣裳,不管是不是巧合,都要勞你随我走一趟了。”

“你要抓我?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她的語氣不可置信,頗有底氣。

陳季棠确實不知道她的底細,轉圜道:“小姐不要這麽想,我們耽誤了您的車,請您喝杯茶,再送你回家。”

胡黎筠側過臉去,見一個長衫中年男人進了車站大門,忙對他揮手:“張叔,這裏!”

男人快步過來,對着陳季棠一揖:“陳大公子,這麽晚了,您還在公幹啊?”

陳季棠被他這麽一叫,再定睛去看,才認出這人竟是杜府的大管家,早年跟着杜老爺管碼頭,如今年紀大了,半賦閑管着杜府,就是手握重兵的陳仁美也要給他幾分薄面的。

胡黎筠不給陳季棠開口的機會:“張叔,我讓你來接我,倒拖累了你了,這個人要抓我進班房。”

張管家笑着道:“胡小姐,您慣愛開玩笑,在老爺和三太太面前說說便罷了,陳大公子管着法租界的治安,怎麽會亂抓好人,一定是有什麽誤會。”

陳季棠無奈笑笑,心裏明白,今日他不得不放胡黎筠走。

“大概是我口拙,看天晚了,想送胡小姐回去,被她誤會了。”

“三太太知道胡小姐的車被擔擱了,立馬派我來了,我接了小姐就家去了,不勞大公子了……”

仍是客客氣氣的,卻也無什麽話好說了,陳季棠做了個請的手勢,送他們到車站門口。

阮九同一路跟着,見胡黎筠上了車,方對陳季棠道:“司長,就這麽讓他們走了?”

“又能如何,我們人在華界,怎麽駁杜老板的面子?”

“我看那身衣裳實在蹊跷。”

陳季棠不說話,豈止是蹊跷,那分明就是尹芝的衣裳,在花叢裏,他扯壞了她的袖角,不在顯眼的地方,這位胡小姐穿在身上,恐怕也未發覺。

阮九同不聞回應,忐忑道:“司長,今日都是屬下辦事不利,就這麽讓她走了,我不甘心。”

“罷了,跑得了她胡四,跑不了杜府那麽大一座廟……過了今日,你我都該記得,小看女人,總是要吃大虧的。”

尹家瑞在仙樂斯樓上用別人的名字租了個房間,他不常來,只放些銀票現錢在此處,鑰匙配了一副給幹女兒,以備不時之需。

尹芝跟着三兩個花枝招展的舞女混去了後臺,因她衣着豔麗倒也無人起疑,避了一陣之後,又悄悄回到舞場,見那個一路跟着自己的人正在吧臺與酒保說話,便趁着機會上了三樓。

房間裏似乎久未有人住,桌上積了一層灰,尹芝走到立櫃前,剛要開門,看見門沿上被人擦去了一片灰。

有人來過。

只能是尹家瑞。

一個多月杳無消息,她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迫不及待開了櫃門,解了暗格,裏面除去一張花旗銀行彙票,幾疊美鈔,一袋銀元,還有個信封。

尹芝心口一緊,将信封裏的東西倒出來,就着燈光看清楚,那是張英國輪船公司的船票,夾在一張小箋裏,既無落款,又無擡首,只有簡略的三個字:你先走。

船票的名字那欄尚且空着,日期就在下個月。

她腦中渾渾噩噩,取了個小箱将東西一并裝了,又尋了把剪刀,鉸短了尹家瑞一件長衫,拿了頂寬沿紳士帽,提着箱子下樓。

那個一路跟着她的人已沒了蹤影。

尹芝低頭,從容走過歌舞升平的大廳,走進車水馬龍的街市。

莺聲燕語,甜得發膩,唱不盡相聚的喜悅,被風送了好遠,隔了半條街猶能聽見:“……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這園風兒向着好花吹……”花好月圓歌詞走了兩三條街遠,行人漸少,華燈也暗,黃包車夫招呼着:“先生,這位先生,你要去哪裏?”

尹芝忍了一路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她身上還有一張船票,縫在小衣裏的一路帶着,比今日得到的這張晚了整整五個月。那是尹家瑞帶着她去買的,一人一張,他們本是要一起走的。

如今他一定是大難臨頭了,才會要她先走。

十幾年過去了,又重新做回孤兒,那慘淡的心情若可比拟,便如腳下的這條路,被盞盞路燈照得時明時暗。

有光的地方是他待她的好,無光的地方是他抛下她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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