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虎尾春冰 · 額角
衆人見張副董若無其事,陳季棠臉色不虞,心知山雨欲來的樣子,各個噤若寒蟬,不敢靠近躺在地上的人犯。
陳季棠上前探了探,見他尚有鼻息,立時吩咐阮九同:“來兩個人擡去醫院,坐我的車。”
阮九同領命去了,二樓人多眼雜,陳季棠無話與張副董說,賭氣似的上了三樓,剛走到樓梯口,見盛懷初打橫抱着個女子,逆光走出房門。
“盛先生,這是什麽人?”
盛懷初頓住步子,忽覺懷裏的身子一僵,大概是認出了陳季棠的聲音。他沒有十分把握,勉力蒙混着,語氣卻坦蕩得很:“是住在這樓裏的租客,被那賊人劫持,捆在房中受了傷,我送她去醫院。”
陳季棠聞言,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逡巡,見她面目身形被男人的西裝外套遮了大半,越發狐疑:“這些事,理當我們捕房來做,就不勞動盛先生了……”
盛懷初被他堵在樓梯口進退兩難,愈發堅決道:“剛才打打殺殺的,這位姑娘着實受了些驚吓,我才将她安撫好,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受的什麽傷……” 陳季棠邊問邊伸出手去。
盛懷初退一步,躲了過去:“陳公子,女孩子的傷處,你我還是不要過問了!”
兩個人身形相當,此刻一起望進對方眼中去,不動聲色地較量着,像兩個旗鼓響動的賭客,誰也沒先尋到一絲怯懦與猶疑。
張副董站在樓下,早将兩人的話聽個七七八八,看準時機慢慢走上樓來。
寬胖的身子從陳季棠身邊一側而過,在兩人中間站定:“诶,盛先生古道熱腸,季棠,你剛抓的那個犯人還要審,哪裏走得開,不如這樣,我陪着盛先生往醫院跑一趟,等這姑娘無大礙了,問幾句話,也算捕房去了人了?”
陳季棠不說話。
張副董到底官壓他一頭,又是陳仁美的老友,料想陳季棠不會反對,伸手将他拉到一邊,讓出路來,對着盛懷初道:“盛先生,事不宜遲,我們走吧!”
盛懷初對這位張副董素昧平生,今日得了他沒由來的好意,心中納罕。
不過他現在無暇細想,只朝着那張圓胖的臉報以一笑,帶着人往樓下走,路過陳季棠身邊的時候,又被他冷不防攔住了去路。
尹芝沒有防備,手指虛攏的西裝,被人一把掀開。
她下意識地閉起眼,蹙着眉,一張臉血淚縱橫,五官幾乎皺到一處去,甚是精彩。
陳季棠輕笑着,在她額角用力一彈,果真見她痛得怒瞪過來,眉眼随之一綻。
四目相對,便是沒有言語,尹芝也知道陳季棠認出了自己。
“尹小姐,這麽巧,上次在督軍府,你可是将阖府上下耍得團團轉!”
尹芝別過臉去:“你是什麽人?我不認識你!”
盛懷初将人抱得更緊一些:“陳公子,你是不是認錯了人,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
陳季棠冷下臉來:“是麽,盛先生,這位小姐也是我一直在找的逃犯。”
“她犯了什麽罪,你有拘捕文書麽?”
“我請她回去問話,也不用文書,只因她是大刺客尹家瑞的養女!”
“尹家瑞……” 盛懷初似是等着他這句話:“我想起來了,前陣子法租界捕房移交給華界捕房一名姓尹的女嫌犯,據說沒幾日就慘死獄中……難道尹家瑞的養女,不是她?”
陳季棠被他一問,怨怼地望了張副董一眼:“盛先生,哪裏聽來的風言風語,我一無所知,只知道你懷裏的這一位,就是我要找的嫌犯!”
“空穴無風,若我的這位朋友是尹家瑞的養女,那死在獄中的又是什麽人?贗品,冒牌貨?還是只要你陳公子看着像,街上攔住一位姑娘,說她是刺客的女兒,随随便便就可以帶走,草菅人命?”
盛懷初說完意味深長地望着張副董,果真見他滿臉虛汗,提着手背揿腦門。
那個送去華界的“尹芝”,正是張副董一手安排,他心虛道:“季棠,定是你認錯人了,讓盛先生帶着他的朋友走吧!”
那語氣近乎懇求,可陳季棠依舊無動于衷。
張副董只得拉住陳季棠的一只手往身後帶:“盛先生,你先走一步,我再慢慢和季棠說。”
尹芝聽見皮鞋踏在樓梯上的聲音,周遭的世界也跟着晃動起來。
他們的對話寥寥數語,聽得她不寒而栗。不久前有個無辜的女孩,替她受了死,而她全不知道。
而抱着自己的這個人什麽都曉得,直到剛才還佯裝一無所知。
細想他的屢次搭救,都冒着不小的風險,尋常人的好心斷不會這樣不計較後果。
“盛先生,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
他們二人已到了門口,盛懷初腳下一頓,依言放她下來:“後面有追兵呢……讓我先送你到醫院好不好。”
尹芝搖搖頭,推門出去:“我沒受傷,用不着去醫院。”
江樸見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來,身上皆沾了血污,緊張地迎上去:“受傷了?” 見盛懷初一擺手,才放下心來。
封鎖已經解了,被圍困的人們得了自由。
時髦的太太依舊坐在黃包車上,邊理頭發,邊催道:“快點,快點,這世道辰光盡誤事。”
報童叫賣道:“大新聞,大新聞,四馬路大封鎖。” 有人聞言,買了一份,信手翻翻,怒罵起來:“哪裏來封鎖的新聞,個赤佬……”
賣家已不知去向,只餘稚氣童聲忽近忽遠:“四馬路大封鎖,三個銅板一份報。”
一則新聞完稿刊印,少說也得半日的功夫。報童的兩句話仔細聽來毫無關聯,不過是上當的人太傻,還愛自以為是。
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尹芝臉上沾了血,無人願意靠近。幾道好奇的目光聚過來,那裏面的探究與關切,便是過路人最大的善意。
尹芝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問道:“盛先生,你是為了什麽三番五次幫我,救我?”
盛懷初望進一雙滟潋秋水,想不出使她信服的說辭,只道:“我們先去醫院……”
一個穿長衫的男子,從人群中快步走來,一手伸進腋下夾着的報紙中,待靠近了才亮出黑洞洞的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