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雲靜走 · 晨霧

天蒙蒙亮,秦淮河上樂音漸止,七板子小船也吹了燈,間或有船家搖起槳,攪動厚而不膩的碧綠河水,不知澱了幾朝幾代的風塵。

這個辰光,早點攤子也出來了,它們的主顧大都是早起賣力氣的人,往往價廉量足,吃一頓興許能撐到晚上。

有些人睡得晚,有些人起得早,這便是城南。

半夢半醒間,鼻尖飄過一絲油香,盛懷初微睜開眼道:“江樸,評事街快到了?”

新來的司機姓邱,年紀很輕,開了一夜的車,也不見困意:“先生,江先生沒來南京……”

盛懷初這才想起來,他将人留在了上海的家裏照看,一點頭道:“你在前面停一停。”

小邱停下車:“先生要在評事街下車?我跟先生去。”

倒春寒氣逼人,盛懷初拎起大衣:“買個東西就回來,你在車上等着,別熄火。”

小邱不肯:“江先生囑咐我寸步不離,畢竟昨天發生了那樣的事。”

“昨天的事,不是沖我來的……” 盛懷初開了車門,往小巷裏走。

這兒的早點,随意挑一間,都不會難吃,他在一家門庭冷清的鍋貼店前站定。

“就快好了,請一等。”店主一邊招呼,一邊将大鍋蓋掀起一角查看,竄出團濃重水汽。

盛懷初點點頭,心思早随袅袅白煙飄遠了。

昨天那個灰長衫是沖着尹芝去的,卻認識自己……起碼是看過照片的。他來行刺的時間也巧得很,不是她自己一個人躲在外面,也不是她被胡黎筠綁去杜府,偏是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

看來,刺客背後的人本不打算要尹芝的性命,只是見不得她和自己走得近才下的手。

那人的決定也許倉促,但眼線一早就布下了。

“先生……先生,先生要幾只?” 店主一手捧着油紙,一手拿着鍋鏟,翻開火候最好的幾個。

可問了這位客人幾次,他沒聽到似的,怕不是等急了?于是又試一次,終于得了回應。

“給我十五雙。一包五雙,一包十雙。”

店主麻利包好,遞過去收了錢,白霧也散了,他來不及看清,那好耐性的先生只餘背影,行人裏又有三兩人駐足,紛紛解囊,篤定能引得這樣西裝革履的先生一大早親自來買,定是味道不凡。

盛懷初走到車前,遞了一包鍋貼過去:“吃完了再開。”

小邱接過來,熱氣騰騰,忙着咬一口,汁水滿溢,贊不絕口:“這牛肉餡子,還是回回們在行……盛先生,等下先回家麽?”

“先去鐘總理那裏,你認得路麽?”

“在鐘山上。” 小邱點頭,上山的路只有一條,不可能錯過。

鐘夫人年紀大了起得早,昨夜她就知道今日會有訪客,只是沒料到來得這麽早。

“夫人。”

盛懷初把油紙包遞給老媽子,褪下的外套已被鐘夫人接了過去。

“坐夜車,怎麽只穿這麽薄的衣裳……于媽,懷初常住的客房準備起來。”

于媽手上的油紙包已溫吞了,她一心想着等下是要煎要炸,随口答道:“夫人,昨晚上你一吩咐,我就讓人收拾了,盛先生休息片刻,早飯好了我來請你……”

“于媽。”

盛懷初有幾分驚訝:“夫人知道我要回來?”

“你總要回來的,一回來,老頭子定要留你談事情,客房早早備下了好。” 鐘夫人理理袖子,這一番說辭,勉強可信。

于媽被她一叫,不知自己說錯什麽,鼻尖一動,換了個話題:“盛先生內行,這香味最是正宗,老爺就愛這一口,可惜最近不許我們去回人的店裏,也不讓他們送過來。”

“去看看早飯。” 鐘夫人一反常态,眼中帶着幾分嚴厲,待于媽走了,回望向盛懷初的時候,又噙起笑意:“就她嘴碎,走,我帶你去房間,說來那一間房唷,只你一人住過。”

話裏話外,幾多親昵,她膝下無子女,這些年幾乎把這讨人喜歡的年輕人當作兒子看待。

盛懷初也不見外,跟着鐘夫人往裏走:“夫人昨夜睡得好不好?”

鐘夫人嘆口氣:“上了歲數的人,多睡一時半會,都要偷笑。”

“老師起了沒有?”

“還沒呢……昨個喝了些酒,今天怕是起不來,我們不等老頭子吃早飯。”

鐘夫人說着,忽而壓低了聲音:“他的利馬人來了……就是送你一條圍巾的那個,說什麽價比黃金,洋人慣愛吹牛皮,有一千說一萬,滿嘴跑火車!”

西班牙文的名字長,一口氣念不完,他們當面稱呼他奧古,背地裏都叫他利馬人,反正一輩子也許只會認識一位來自利馬的大人物,他一個人幾乎可以代表一座城了。

鐘夫人說得繪聲繪色,聽得盛懷初蹙起眉頭,他前陣子得了風聲,奧古當了總統不出一年,便被趕下了臺,四處有人追殺他,先聽聞他去了日本,竟又逃來了這裏。

自美利堅打敗了英格蘭,新世界的大陸也躁動起來,西班牙國力日漸衰弱,根基不穩,只得做起了甩手掌櫃,任由國王指派的總督們傭兵自重,紛紛獨立起來争搶地盤,打打殺殺一百多年,塵埃久不落定,人人都已習慣了動蕩的生活。

恰似另一個中華大地。

“他是一個人來的?”

“只帶了一個老傭人和一個女蠻仆,行李也沒有幾件……”鐘夫人頓了頓,沒再往下說。

盛懷初斟酌道:“我聽聞他如今名聲壞透了,行事也霸道刻薄,民怨四起,夫人勸勸老師,還是遠着點好,萬不可讓他留在南京,政府新立,還需各國大使鼎力襄助,不好平白與人話柄。”

盛懷初所言,正中她的心事。

鐘夫人點點頭,忽聽得身後響起一個蒼老的男聲:“你們兩個一大早在走廊裏站着,讨論什麽天下大事呢?”

鐘慶文一身皂色,拄着拐杖下樓來,他氣度雍容,臉上的笑容背着光,看不真切。

“哪有什麽大事可談,我這裏只說家事!” 鐘夫人迎上去扶他,步子一快,臂彎上的外套裏掉了個東西下來,落在長絨地毯上,一聲悶響,恰在鐘慶文的拐杖邊。

“這是什麽?” 鐘夫人拾了起來,看着是個舊物了,樣式還算精巧:“我沒有這樣的镯子,懷初是不是你的?”

盛懷初接過去,立時收進口袋,又嗯了一聲算是認了。

“是要送人的,還是人家送你的?” 鐘夫人顯然來了興致,打算刨根問底。

“沒有的事……”

鐘夫人對着自家丈夫道:“還是上海好啊,我說懷初怎麽去看姐姐,就不願意回來了,原來是這樣啊……”

鐘慶文不置可否,似乎對這等兒女情長的小事不甚在意。

鐘夫人不覺無趣,又有靈光乍現:“是不是那個胡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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