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雲靜走 · 異心
走廊盡頭的大座鐘敲了整點,一只銅鳥從巢窠裏探出來,徒勞地轉個圈,縮了回去。
盛懷初笑而不答,問話的人也拿他沒辦法。
鐘慶文的拐杖點點地面:“懷初坐了一夜的車,有什麽事,吃過早飯再說。”
今日餐桌上多了個人,菜色也豐富,于媽依次替各人盛了一晚糖芋苗,回到鐘夫人下手站好,兩條眉毛微微耷拉,略顯老态。
盛懷初沒急着執筷:“于媽,怎麽沒有鍋貼?”
“诶,” 于媽擡擡眼皮,往鐘慶文那裏一乜,見他沒有要出面解釋的樣子,委屈地編道:“都怪我,年紀大了不中用,手一抖把盤子打碎了,白費了您一片心意。”
盛懷初将她游移的目光看進眼中,已明白了因由。其實他的心意不必叫人吃進嘴裏,該說的話,轉個彎兒也能說出口。
“無事,我早上路過評事街,見他們生意冷清得很,才買了些過來……下次再去好了。”
鐘慶文手中的白瓷勺兜着碗底一攪,舀起一塊大小适中芋頭,在口中含化了,咽下方道:“不必了,那個地方你以後也少去……”
鐘夫人自顧自吃了幾口,猶覺得少了些什麽:“于媽,糖桂花拿來給我……懷初要不要,是我和于媽在花園采了,細細挑過一遍,洗了兩遍,自己漬的,比外面買的清爽,味道也好。”
她一番良苦用心,和着蜜糖也無人領情。
“老師,那地方為什麽去不得?”
鐘慶文放下碗,拿巾子揩了嘴,終是沒什麽胃口了:“懷初,道理我早說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看看姓袁的,漢滿蒙回藏印到了旗子上又如何,有的依附日本,有的依附俄國,有的依附英國,大難臨頭各自飛,哪個心裏有我中華,只要不肯完全歸化漢人,便也無需留在漢地了!”
原來事态已比盛懷初想得還壞,也不知這計劃行到了哪一步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說了千年的誅心之論,他一兩句話想要轉圜,不過螳臂當車。
鐘夫人見縫插針:“诶呦,懷初難得回來,說這些個幹什麽……飯都要涼了。”
盛懷初不甘心,退了一步,又試一次:“可回人總是不同,他們如今或還留着些教俗,生活起居大多與漢人無異了,實在不必驅逐……”
鐘慶文虛起眼睛,又将這個追随自己多年的年輕人看清楚:“這就是你進新政府任職的條件?”
“我沒有要挾老師的意思,泱泱中華四萬萬人,大有比我合适的人選。”
鐘慶文一丢巾子:“你看看他,翅膀硬了,脖子更硬,一身反骨!滿人的牢房你沒住過?蒙古人的子彈你沒挨過?何要你替他們說話!”
他氣的不只這件事,還有盛懷初在上海逗留的真正因由。一個退隐的刺客,幾萬個回人的去留,足以讓他們離心。
只可惜自己多年的栽培,如今怕是要付諸東流了,尋一個合意的門生豈是容易的,想想怎麽不心痛。
鐘夫人見他們各不相讓,忙給丈夫一個臺階下:“懷初這執拗脾氣和少時一樣,當年秦大哥出事,你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怎麽勸都不聽……”
她一提到秦穆山,果真見盛懷初軟下眉眼,又對着鐘慶文道:“男人吶,還是要成了家,想事情便不會那麽一根筋了。”
男人的法子不成,便用女人的法子。
鐘慶文接過夫人的眼色,摸了摸胡子,這是他們的暗號。
“懷初,這話卻也不錯,你也跟着我做事多年了,如今放你一個假,南京這裏讓夫人替你留意着,上海那邊還有你姐姐,找個合适的人把家成了,收收心。”
“我還沒這個心思……”
鐘夫人嗔怪起來:“如今的年輕人不時興說媒了,你還當是我們那個時候,再說懷初大概也有自己的打算……不是還有那個胡小姐?”
“沒有的事,我和胡黎筠只算一般朋友……”
“這樣最好,胡家是僑商,不合适。” 鐘慶文直截了當:“女朋友多交幾個,只要行止得宜于你沒有壞處,娶妻卻要看得長遠……尤其于仕途而言。”
鐘夫人半截入土的人了,聽完丈夫的話,陳年的薄涼湧了上來。
相伴一生要經歷多少不堪?愛情親情皆是騙人的,唯有利益的枷鎖萬能,夫妻,師生,父子,母女,世道越壞,爬得越高,越是如此。
這道理她早就想通了,可心中猶有不甘:多好的年輕人吶,春天的青松一樣,也許能得老天眷顧,找個知心知意的人。
鐘夫人替他布了一筷子甜糯藕:“懷初,那镯子是哪家小姐的?”
盛懷初一轉頭,正對上鐘慶文看過來,虛着的眼滿是探究,似乎也在等待答案。或者已經知道了答案,只是想看他會不會說真話。
“是一位尹小姐,在二姐家的宴會上認識的。”
“那位尹小姐的父親叫什麽,又是做什麽的?” 鐘慶文果真問道。
“好像是做生意的,沒有細問,我和尹小姐碰巧又遇見過兩次,她被人找上些麻煩,我順手幫了一把……”
“順手幫一把,能大膽找到杜老板府上去?你前腳走,姓杜的便放出話來,說你目中無人,到了門口也不知道去問候一聲!”
“我那時心裏着急,沒想那麽多……”
鐘慶文聞言,詫異地看着身旁的年輕人,确有幾分赧然。
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盛懷初接近尹家瑞的女兒只是為色所迷,不是別有所圖?
看他這個樣子,應該還沒有上手,頗有幾分新鮮勁頭。
“好了,早飯也吃得差不多了,你去補個眠吧。” 他在盛懷初手臂上大力一拍,正中他的傷處。
盛懷初痛得悶哼一聲。
鐘夫人關切道:“怎麽了?”
“昨日遇着個刺客,被他刺了一刀……”
鐘慶文臉上閃過一絲意外:“有刺客要你的命?”
盛懷初搖搖頭,盯住他的臉道:“他要殺的不是我,刀子都到了胸口又收了回去,估計是殺了我,那買兇的人也不會多付一條人命錢……”
“是那位尹小姐惹的麻煩?有刺客追殺她……” 鐘慶文頓了頓,話鋒一轉:“要不然還有什麽人讓你這麽護着?”
盛懷初臉上平靜一笑:“那裏剛剛封鎖過,場面亂得很,我若是那刺客,興許也搞不清自己要殺的是什麽人……”
兩人目光一觸,一起沉默了。
盛懷初心裏電光火石,最終歸于一陣寒冰般的戰栗。昨天,只自己一人看見刺客追殺尹芝,連江樸都不曉得,鐘慶文又是從何知道?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鐘夫人扪住心口:“懷初啊……給我看看你的傷口礙不礙事……這個尹小姐招血光,你還是遠着她一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