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死相連
天氣姣好,萬裏無雲。擡首望去,天空一片湛藍。
盧欣只看了一眼,便再無閑暇欣賞,一股腦紮入繁絮瑣碎的工作中。盧欣是星銳傳媒企劃部的新人,因為心思簡單、不懂推脫,忙得是焦頭爛額。上午九點二十六分,她的頂頭上司推門而入,掃了比盧欣頭還要高的文件一眼,視而不見道:“盧欣,去前臺幫我拿個快遞。”盧欣兩眼一閉,詐屍般從座位上彈起:“是!”飛一般地跑出了辦公室。驚得上司莫名其妙,盧欣自己卻在心裏偷笑:終于從返工四次的企劃案文件中得到喘息之機了!
前臺許靈兒人如其名,是個伶俐無比人緣頗好的女孩。老遠看見盧欣,許靈兒将手揮得老高,笑得極為放肆,透着一股“我就知道你們上司的快遞是你來拿”的幸災樂禍。待盧欣走進,許靈兒卻突然作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朝盧欣勾了勾手指。盧欣附耳過去,許靈兒靈動的嬌眉朝門口挑了一挑:“看到門口那個保安了嗎?”
盧欣問:“左邊那個還是右邊那個?”
公司大門有兩個保安,左邊站着個新來的愣頭青,憨厚可愛,笑得一臉陽光。右邊則是在公司工作多年的老保安,三十有幾,板寸頭,身材精瘦,前幾天請了假,今天剛回來上班。盧欣雖說見誰都樂呵呵地打招呼,但公司員工們的私生活八卦什麽的,卻是從來都不去打聽的。企劃部又是公司人人望而生畏的“地獄之門”,工作都得加班加點,哪來多餘的精力去沐浴八卦之風。所以,為數不多的幾個小八卦,盧欣都是從許靈兒這聽來的。
許靈兒鄙視的目光毫不留情:“盧欣,不是我說你,就你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勁兒,要不是有我,你早就絕緣在公司之外的平行世界了。”對于許靈兒的恨鐵不成鋼,盧欣早就習以為常:“好好好,我的好姐姐,看在我這麽可憐的份上,你大人有大量就跟我好好說說這個事兒呗。”許靈兒虛榮心得到滿足,壓低聲音道:“是那個老保安。你知道他前幾天為什麽請假嗎?因為他爸過世了,在看完孫子之後回家的路上,發生了車禍。”
盧欣不禁朝老保安那憔悴的面容瞥去一眼,同情道:“怪不得他今天意志如此消沉……”
許靈兒一看她就沒領會自己話中的要點,補充道:“她老婆前幾天剛在醫院生了個女兒,一家人歡天喜地。老父親開着車就上了醫院,結果在回程路上出了車禍,就此喜事變白事。”
“這……”盧欣震驚不已,一時語塞。
“可憐他處在中間,一頭是剛出生的女兒,一頭是老父親的葬禮。更何況,這件事情發生得實在是太巧了,難免不讓人産生‘是因為女兒的出生害死了父親’這樣的想法。你說,他心裏得多難受啊……”
聽許靈兒這麽說,盧欣想起早上來公司時,她跟老保安打招呼,老保安雖然精神不濟,卻還是給了她個誠心的微笑。想起那抹質樸的笑容,盧欣此刻更覺得心酸。同時也不由得在心裏升起一陣負罪感:人家裏方遭此難,自己和同事卻在他背後以此談資,這要讓他聽了去,豈不雪上加霜。換個方向想,既然許靈兒将這事告訴了自己,那幾乎可以肯定,這事在公司已經到處傳開了。果不其然,當下從前臺路過的、從大門進來的員工,都在交頭接耳,時不時瞟向老保安,然後又裝模作樣的離開。
這是人之常情,盧欣心裏卻受不了。尤其是看見老保安在在衆人指指點點的情況下,還站如青松司盡其職,這份堅忍甭管是真的還是強作姿态,都教盧欣覺得心痛和憐憫。
軟弱是人之本性,盧欣沒有膽量去指責公司的同事們,更沒有信心去安慰老保安。“靈兒,快把我們主任的快遞給我,否則她怪罪下來,咋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盧欣抱着快遞剛邁出兩步,突然一陣疾風刮來,她的身子稍稍一歪,好不容易把住重心站直了。正納悶公司大堂怎會莫名起風,猛地又是一道妖風擦肩而過,驚得盧欣再一個踉跄。四下觀望,卻什麽異常也沒發現,沒有人從自己身邊經過,窗戶也關得嚴絲縫合。
“撞鬼了?”這樣的念頭在盧欣腦中一閃而過。
星銳傳媒有限公司一樓大堂角落裏,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正看着進進出出大門的方向,他的目光溫柔慈藹,關切而欣慰。
老人滿身傷痕,右額頭碗大的傷口,左肩被硬物擠壓變形,肘關節以下直接被擠斷了,斷手在老人右手中握着。
幸而老人此刻是鬼魂的形态,人類看不到他這副駭人的模樣,否則造成恐慌是必然的。
這時,一個眉清目秀的墨發青年阒然出現在他身後,與他看着同樣的方向。
一個是剛死幾天的新鬼,一個是萬年閻羅王,他們一同處在人眼無法視及的陰界。
老人維持同一個姿勢呆呆地看了好久。
閻七走上前,在他身旁輕飄飄地道:“他就是你兒子?”
老人目光不移,嘴裏卻答道:“是的,他叫羅新,今年三十二歲。”
三十二歲的羅新形容憔悴,卻仍微笑着朝每一個人點頭問候,雖說那笑容看上去慘淡而心酸,溫暖友好的善意卻因為內心的誠摯傳達給了每一個人。
閻七沉吟道:“你就這麽走了,留他獨自一人,一邊是新生兒的降臨,一邊是你的葬禮,大喜大悲之下,反而更為可憐。”說完去看老人,老人的目光依然慈愛,似是注入了全部的深情來給自己的兒子加油打勁。他的眼中毫無畏懼,有的只是無限的期許和堅定不移的信任。“既然一切已經發生,而他作為我的兒子,就應該承受這些。他一定能挺過來的,我相信他。”
難以想象,這樣的話是從一個被車輪碾得面目全非的靈魂嘴裏說出來的。
閻七再一次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門口那個滿面愁容卻堅毅頑強的保安。他深邃的眸中滿溢着傷痛,而從那晶瑩的眸中透出來的光芒,卻帶着與他死去父親一樣的信念,自愈的勇氣。
這一刻,閻七明白了。這對在外人看上去如此悲慘的父子,他們自己卻并不這麽覺得。他們有面對一切苦難的勇氣,即便生活給他們開了個如此大的玩笑,也仍舊不能把他們壓垮。
閻七想了一想,又道:“那你呢?孫女剛出生,自己就死了,連看着她長大哄她開心的機會都沒有了。”
老人在聽到這句時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問,因為去看孫女,結果卻出了車禍,我會不會後悔?”他的語氣十分平靜,“答案是不會。我去看孫女和出車禍兩者之間并不是因果關系。我現在倒是慶幸一件事情,我是在看完孫女回家的路上出的車禍,而不是在去的路上。你是不知道,我的小孫女有多可愛,她哭起來又響又亮,護士們都說這孩子嗓子好,長大以後能當個歌唱家……”說起自己的孫女,老人如沐春風,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
抹去臉上的淚痕和血漬,老人看着閻七。因為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閻羅王,便喚他鬼差大人:“鬼差大人,你放心,我這就回陰間報道去。”
閻七一怔:“你不去看你孫女了?”
碰上這麽善解人意的鬼差,老人一時也愣了,随即苦笑道:“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況且小孩剛出生,是受神之托降臨人間的,我怕自己這副模樣再吓着她。”
閻七長嘆一聲,伸出食指在空氣中一點,開了個鏡像傳送。老人眼前出現一一幅畫面,幹淨整潔的醫護室裏,嬰兒在襁褓中沉睡,一旁還有一個哼着搖籃曲的女人。
老人眸色一亮,像是開了一道佛光,世間的黑暗突然在那一刻蕩然無存。他放下手中斷肢,輕輕撫向鏡像中的孩子。明知撫摸的是虛像,老人手指的力度依然輕柔無比。知道自己皮膚粗糙,老人并不摩挲孩子的臉,而是輕輕地點,動作小心得像是對待世間最重要的無價之寶。
傳送鏡像消失時,老人臉上閃過一絲失落和眷戀。
“你自己去城隍廟吧,我就不送你了。”閻七輕描淡寫,朝前走了幾步,悠然化作一陣雲煙消失不見。
老人在地上跪拜了許久,終于拾起地上的斷肢,任陰間的氣息引領自己向最近的城隍廟走去。
愛是軟肋,也是铠甲。
這是天上那群高高在上的天神早已遺忘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