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滿室芬芳
四少爺沈瑕這時不過十二歲,身量卻生的比同齡人高健,虎背熊腰,肩寬腰粗。瞧着臉龐俊秀,卻遮不住惡意。
右手握着鞭子,輕輕敲在左手手心,哈哈大笑,“呸,敢告小爺的狀,你他娘的是個什麽東西。我一根指頭就能碾死你。”
沈瑕乃是二房庶子,讀書不求上進,在府學就是混日子來的。二老爺對他不怎麽上心,教導松弛,沈瑕成日裏正事不幹,吃喝玩樂樣樣精通,招貓逗狗行行得意。
下學後總也喜歡在外逗留,前些日子家裏繁忙,他偷着出去跟同窗幾個不學無術的鬥雞,還悄悄抵押了二老爺一臺價值幾百兩銀子的端硯。
貪玩就罷了,還是個蠢賊,給二老爺逮個正着。當下把人按在書房門前賞了二十板子,楚铮路過,瞧見他被打的哭爹喊娘的慫樣兒。
于是懷恨在心,屋裏養了幾日,等不及了找人出氣。楚铮雖說府裏給的名分是遠方親戚,只幾個老爺不上心,太太們視而不見。在這諾大的國公府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下人最有眼色,看人下菜碟兒,當家的老爺太太們當他是空氣,帶他回來的國公爺也把人忘了一般,一年到頭不曾過問一句。此刻明着被沈瑕找了由頭欺負出氣,誰有那份閑心替他分辨一二。
趴在地上的少年被打的很慘,寒冬臘月,冷風呼呼的刮在他單薄的身上。瞧着個子挺拔,孱瘦的一副身子骨,跪在冰冷的雪地裏,一聲不吭,習以為常的模樣。
大戶人家,誰府裏沒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陰私,孟媽媽跟着姑娘進府,力求無過。視線一轉,仿佛什麽也沒看見。
前頭小丫頭見孟媽媽跟孟玉拆都沒有問,率先擡腳,帶着人往東去了。走出老遠還聽見沈瑕罵罵咧咧的聲音,那些話一字一句鑽進耳裏,寒氣從腳底下騰起。
孟玉拆不由回憶起以前,将将進宮的時候她也忐忑,不敢多說話多走動,伺候她的宮人私底下叫她木頭美人。
那份不安随着那晚帝王的到來,仿佛初見太陽的霧山雲汽,慢慢的氤氲開。她還記得他一身帝王黑,冷寂的坐在她房裏,小宮人推她親自去奉茶。
她低着眉目,青花白玉的茶盞托在蔥管一般的手上,輕磕紅木八方桌。沉寂坐在那裏的人一身陰郁,似乎在打量她,目光的存在感很強烈。
她的視線落在對方的裾袍上,精致的麒麟吐珠針腳細密,勾勒着袍邊,一雙骨骼分明的手半握,搭在腿上,黑的愈加深沉,白的森森反目。細微處恰似畫師精雕細琢的心血。
他一雙好看的手吸引了她的注意,第一次見九五之尊的不安消弭。那只冷白如玉的手卻突的一把拉住她,孟玉拆驚悸擡頭。
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汪碧幽幽的潭,眼尾狹長精致,尾勾上翹。半點情緒不露,認真專注的看她,直直的望進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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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想什麽呢?老夫人等着呢,咱們快些。”
孟媽媽急着帶她往老夫人院子裏去,扶着她胳膊加快腳步。孟玉拆回頭看去,隔着幾重山石,那少年微擡起眸子正看着這邊。
周遭的一切虛化,那雙漆黑沉寂的眼,一如夢裏專注瞧她的帝王。最喜歡将她圈在懷裏,捧着她酡紅汗濕的臉,雙目清冷,予她沉淪。
“姑娘怎麽臉色不好,等會兒瞧見老夫人,這模樣可不行。”
候在正方門外的丫頭瞧見她來,笑着撈起簾子,朝裏頭喊了一聲。孟媽媽趁機在她耳邊輕語,憂心初來便顯得病恹恹的,不讨喜。孟玉拆臉色微白,搖搖頭,率先進屋。
老夫人的院子位于國公府東面,孟玉拆卻随姑娘們同住在西園,這一來路上得兩刻鐘功夫。
厚厚的簾子将冰寒的空氣阻隔在門外,室內溫暖如春,屋中央金雲銅丈高的火爐子燒的正旺。檀香的味道袅袅,混着脂粉味,暖香融融。
老夫人身上着灑金花青褐洋緞寬裉襖,外頭披着雲紋刻絲石青鼠褂,眉上兩指寬富貴牡丹花抹額。靠着石青金線蟒引枕,腿上鋪一條秋香色軟綿條褥。
朝下首坐在楠木交椅上的夫人說話,正是國公府大夫人劉氏,孟玉拆上前去磕頭。大夫人忙将人攙起來,送到老夫人跟前坐着。
菩薩一般的人品面貌,觀之可親,跟老夫人說,“我瞧玉丫頭帶的丫頭們都還得用有禮,咱們是不是再添些小丫頭、老媽子,放在院子裏跑腿傳話,做些灑掃的粗活。”
老夫人牽住外孫女的手,打量她的裝扮穿着,笑吟吟道:“算着玉兒自己帶來的丫鬟媽媽,依着蘭丫頭姐妹的例,添備齊全。這事你去辦,撿那些踏實愛幹事的,刁鑽躲懶的不要。”
沈清蘭是安國公府嫡長女,份例吃用姑娘裏頭一份,孟玉拆的比照她來,足可見老夫人的态度。大夫人心下透亮,臉上不見一點異色,笑道:“正是呢,下去我就安排,母親放心。”
孟媽媽站在孟玉拆身後,聞言嘴角露出一絲喜色。在這樣的大戶人家,份例吃用就是寵愛。孟玉拆起身朝大夫人福了一福,“勞舅母費心。”
大夫人點點頭,道應該的,又寬慰她千萬不要委屈自己,要什麽吃的用的,只管去找她。這裏話剛說完,外頭傳來一陣莺莺燕燕的吵鬧聲,是府裏小姐們結伴來了。
一路湧進來一群姑娘,站了滿地,齊齊朝老夫人大夫人行禮。丫頭們潮水般退出去,留下姐妹六人,三房嫡出庶出姑娘盡數在此。
昨兒做了介紹,孟玉拆起身一一行了禮。老夫人跟三位夫人說些府裏繁冗的雜事,孟玉拆随姑娘們轉到耳房去坐。
六個姑娘,環肥燕瘦,高高低低,年紀都不大。大姑娘沈清蘭十四,最小的六姑娘沈清芸十二,其他的都在這個範圍內。
依照齒序排下來,孟玉拆與五姑娘六姑娘同年,比她倆大在月份上。
老夫人生養的兩個兒子裏,大老爺沈傭三老爺沈仁,第三輩大房的沈清蘭、三房的沈清芸兩個嫡出小姐。
沈清蘭身為嫡長女,走出去乃是國公府的門面,自來驕矜尊貴,在姐妹們面前姐姐的架子擺的極大。
此刻大家圍坐在一起說話,她卻一人端坐在一邊,華服釵環,滿身金玉。肌膚豐瑩,高鼻梁櫻桃嘴,生的貌美可人,任是無情也動人。
同為嫡女的六姑娘沈清芸就易親近多了,又跟孟玉拆同歲,拉着她的手問豫章的風土人情。
孟玉拆微微笑,慢聲細語,溫柔可親,“那邊冬天陰冷,不比北方幹燥,潮潤潤的,不舒坦的很。冬日裏屋裏也燃火盆,卻不興火炕,晚上睡覺倒用手爐暖被窩,我瞧着倒是順天府好些。”
六姑娘沈清芸身為嫡幼子的嫡幼女,生活無憂,養成一幅天真爛漫的性子。她人不比沈清蘭貌美,膚色白皙,銀盤臉,濃眉大眼,生就大氣的長相。
“玉姐姐一路上走了一個月呢,坐船來的嗎?順天府城內有淮江,之前端午我們還去看龍舟賽。船我倒沒坐過。也不知跟馬車比起來如何。”
孟玉拆端了一杯茉莉花茶,清淺的兩支花骨朵浮在淡青的水上,一陣似有若無的暖香飄過鼻尖。
二姑娘沈清柔掩嘴,笑道:“之前府裏摘蓮藕,六妹妹偷摸着上船差點栽進湖裏,跟着的丫頭媽媽挨了好一頓板子,怎麽還想着坐船呢。咱們這樣的人家,奴才的命都系着主子呢,六妹妹可憐可憐她們罷。”
那笑意裏很有些揶揄嘲笑的意思,二姑娘沈清柔乃是二房嫡女。二老爺沈偵現如今除翰林院侍講學士。那是個容易接近天顏的職位,清極貴極,将來入閣拜相也不是沒可能。
只可惜,二老爺庶出,生生将她的身份拉下一大截。在府裏她的位置不如大姑娘沈清蘭,也比不上受寵的六姑娘沈清芸。
不上不下,憋的難受,跟兩個嫡女都不對付,有事沒事要拿話噎一噎人。上蹿下跳,掙紮着彰顯那點微弱的存在感。
大姑娘沈清蘭地位穩如泰山,一般都懶的理會她。六姑娘沈清芸是個炮仗性子,眼裏不揉沙子,立時瞪起眼睛,“我房裏的事,二姐姐未免操心太過,有你什麽事。”
二姑娘嗤笑一聲,“是不幹我的事,只是六妹妹連累了人也別拿出去說呀,人家怎麽看咱們?”
六姑娘哼了一哼,手裏甩帕子,“我不比二姐姐閑的無聊,那些長舌多嘴的事,也就你上心。”
二姑娘沈清柔生的溫柔知禮,杏仁眼瓜子臉,只嘴唇稍顯淡薄,最氣沈清芸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樣,心頭暗恨,“是呢,我這人寡淡,比不得六妹妹上山下海,是個能耐人,天大的能耐。”
這兩位湊一起時常要拌嘴的,因着都是些小事,沒人拿去叨擾老夫人。此刻卻不同,這裏是老夫人耳房,有個風吹草動,那邊第一時間知曉。
大姑娘沈清蘭出來打圓場,道:“好了,在祖母屋裏你們也吵,多大點事兒。給人聽見了,咱們國公府的姑娘肚量這般窄?”
二姑娘沈清柔挑了挑眉頭,到底沒說什麽了,六姑娘不服氣的輕哼。轉頭興趣盎然的問孟玉拆,這一路來的見聞。
孟玉拆看了沈清蘭一眼。她低垂着眼睛,上了鳳仙花汁的指甲精致,輕扣着茶杯,發現孟玉拆在看她,回了一個淡淡的笑。
孟玉拆愣了愣,她記的上輩子跟沈清蘭并不熟悉,相交泛泛。大姑娘的交際圈子都是各公侯府貴女、郡主之流,與府裏的姐妹都不親近,何況她一個投奔而來的表姑娘。
頂多見面打個招呼,兩人一桌吃飯的時間都極少。沈清蘭自持高貴,目下無塵,後來嫁進皇家,就更沒有交集。
今兒倒是露了笑出來,孟玉拆回了一笑。沈清蘭掩下眸子,瞧着滿屋的姑娘,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望着自己蔥白的指尖,半晌後狠狠的掐了一下,有痛覺,是真實的。她的目光落到孟玉拆身上,眼前人微垂着頭,一截雪白纖細的頸子露出來。
孟玉拆生的好,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鵝蛋臉,臉頰豐韻,眼睛長而媚,雙眼皮深痕。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唇珠明顯形狀精巧完美。
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香。白淨的面皮,墨翠修長整齊的眉。組合在一起的五官,初見驚豔,越看越有韻味,又是柔和安靜的氣質,惹人心動。
沈清蘭緩緩收回視線。貴女圈子裏她美名在外,交好的那些閨秀沒一個能越過她,頂多不分上下。這是第一次被人明晃晃的劃出距離,不過……
沈清蘭擡頭,又看了孟玉拆一眼,神色更加淡。她們沒有可比之處,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她躍然姐妹們之上,即使最後敗落,仍如雲泥。如今知曉後事,這一世她可不會再失敗。
沈清蘭輕呷口茶,眼神深處的野心收斂的一幹二淨。
作者: 開始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