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輩子如膠似漆
沈清芸進門便氣鼓鼓的一張俏臉,一屁股坐在窗邊的塌上,脫了鞋盤腿坐上去。谷雨倒了一杯她喜歡的花茶,沈清芸看也沒看灌了一大口。
還好這泡茶的水已經晾了好一會兒,這會兒入嘴的溫度正适中,她咬牙道:“沈清柔那小蹄子,不過吵幾句嘴,偏她拿了雞毛當令箭,鬧到老祖宗面下去。逼的我賠禮道歉,她是個什麽東西。”
沈清芸今年十二,正是天真爛漫,豆蔻枝頭的年紀,孟玉拆聽她罵長她一歲的沈清柔小蹄子,不免失笑。
叫谷雨再倒了杯茶來,又命白露将大廚房送來的糕點溫一點在爐子上,笑道:“前兒我自己做了些桂花糕,是陳年存的粉,吃着倒還可口,原想着給你送些,你既來了,省的我再走動。”
孟玉拆原想着沈清芸的性子在府裏姑娘們裏面算是頂頂明朗的,有的沒的都擺在臉上。她是個不願意費心思的人,跟沈清芸這樣單純的在一處她也舒坦,卻不想沈清芸是心裏亮堂不藏奸,到底太直了些。
就是知道也不該在衆人面前抖出她的私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沈儀當年出嫁可是八十八擡嫁妝,老夫人就這一個女兒,好東西盡着給。
店面莊子鋪子,十來年經營下來好大一筆的財産,原先藏着掖着還來不及,就算府裏人人心照不宣,也沒晾在明面上說過。
沈清芸張嘴給她帶來了大麻煩,孟玉拆不好說什麽,畢竟沈清芸是小舅舅嫡親的女兒,跟她是連着血脈的姐妹。
時常當着普通交情來往沒什麽,再深入掏心掏肺卻是不能了。明知沈清芸今日來想從她口裏聽見什麽話,孟玉拆不是個愛搬弄是非、背後說人的性子。
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她不見得多高尚,跟沈清芸卻是萬萬不能交心。沈清芸想拉着她口誅筆伐沈清柔,好歹罵人一通出出氣。
孟玉拆只當聽不懂,跟她說些吃食玩樂的話,好在沈清芸還是小孩子心性,聽說的興起,漸漸也轉移了注意力。
在屋裏坐了半個時辰,一旦沈清芸把話引到沈清柔的事情上,孟玉拆便只微笑着聽她說,滴水不露。沈清芸也就有些不耐煩了,嘀咕了一句‘悶葫蘆’,自出了門。
孟玉拆放下手裏的書,端起白露兌的蜂蜜水喝了一杯。之前沈清芸在的時候,孟媽媽便一直坐在裏外套間的小門上,只管悶不吭聲的做針線。
這會兒坐到孟玉拆的身邊,“六姑娘嘴上沒個把門的,姑娘遠着她也無可厚非,只是要拿捏住分寸,好歹她是三老爺嫡女。”
孟玉拆點點頭,這裏正跟孟媽媽說些閑話,外頭有人來說,三姑娘四姑娘來了。孟玉拆孟媽媽對視一眼,兩人叫孟媽媽迎進來,在炕上坐了。
又将孟玉拆屋裏的點心幹果雜七雜八撿了一盒子,端上來放到炕上的小幾上,笑道:“咱們姑娘這裏時常冷清,她也是個愛清閑的,難得姑娘們來熱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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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娘沈清佳原是大房的庶女,姨娘乃是大老爺身邊的通房,後來劉氏進門,見她乖巧內斂,長的也不怎麽出挑,做主擡了姨娘。
在劉氏生下嫡長子嫡長女後,停了避子湯,生下一女。沈清佳的姨娘性子怯懦,沈傭也不怎麽寵愛她。她自己也乖覺,從不往前湊,為大夫人劉氏馬首是瞻,一直安分守己,在這府裏倒也安閑。
三姑娘沈清佳自小跟在張姨娘身邊,将張姨娘躲事避事的性子學了個十成十,是個面團樣兒的人。自進門就在塌上坐着,乖乖巧巧的吃零嘴。
四姑娘沈清麗乃是三房的庶出,姨娘是三老爺上峰送的,趙姨娘也有手腕,進門便生了一子一女,站穩了腳。有兒女傍身,加之三老爺又寵着,在府裏極有體面。
四姑娘沈清麗自命不凡,自小便覺得她跟嫡出的不過差在出生上,這滿府裏,便是沈清蘭也有不如她的地方。又有個受寵的姨娘,處處不肯委屈了自己。
前些日子老夫人要散了學堂,四姑娘沈清麗倒是性情中人,情緒掩飾不住,哭了一場。後來沈清佳勸住了,恐惹老夫人生氣,這事也就不表。
這會兒沈清佳規規矩矩的坐着跟孟玉拆小聲說話,沈清麗倒是轉前轉後,将孟玉拆這屋裏的打扮布置全看在眼裏。
東次間是孟玉拆時常起居之所,屋裏原先的擺設乃是未進府之前大夫人布置的,倒也舒适華貴,她又按照自己的喜好添置了些中意的器皿。
這屋子富貴內斂,清雅滿室,妥妥的一個受寵閨秀的房間,牆上的掐絲琳琅瓶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中堂上挂着一幅《牧牛圖》,底下是大紫檀雕螭案,一邊放着青玉古鼎,蒼翠欲滴。下邊擺着汝窯美人觚,裏頭插着正豔的梅花。
三角金銅坐在小幾上,徐徐往外吐着芸香,這些好東西,沈清麗屋裏從來沒有擺過。孟玉拆不過府裏的表姑娘,住的倒比嫡親的姑娘體面,沈清麗心下堵着一口氣。
孟媽媽也瞧見沈清麗臉色不好,當做沒看見,沈清麗将屋裏看了一圈。若不是看孟媽媽坐在內門門口,怕是連孟玉拆的床和梳妝臺也想瞧上一眼。
她坐回沈清佳身邊去,裝作一臉的好奇,“表妹屋裏這些可都是好東西,是你從豫章帶來的?姑父雖說去了,好歹給你留下不少傍身的東西。”
孟玉拆對沈清麗閃閃發光的眼神視而不見,她就知道沈清芸透露出去那些話,她這屋裏怕是要來些人。輕輕笑了笑,跟沈清佳分線,“哪能啊,這些東西都是來之前大舅母幫忙準備的,說都是之前的擺設,我就用着了。”
沈清麗癟癟嘴,往八格的食盒裏撿了喜歡的幹果,笑道:“那你這次從豫章帶來不少東西呢,進府的時候拉了幾大車,怎麽進了門不見了。表妹年紀小,還不知道咱們這樣的大戶人家,底下仆婦衆多,最易養出那種心思奸滑,昧主子東西的。”
不管沈清麗怎麽打聽孟玉拆那些東西的去處,她只當聽不懂,笑容天真的很。也沒從豫章帶多少東西來,那些布料皮毛都給衆房兄弟姊妹們分去了。
這府裏人口多,上到老夫人,下到府裏有臉面的豪仆,人人皆送了東西,幾大車也經不住這麽多人分不是。沈清麗拿不準孟玉拆話裏真假,打探不出什麽也沒辦法。
倒是沈清佳整個就當孟玉拆請她們來吃東西的,從頭到尾吃個不住,一攢盒子吃食,消了一半下去,桌上一堆堆的果核果殼。
沈清麗拉着沈清佳面色不虞的走了,臨走哂笑,沈清佳叫她拽着一踉一跄的。沈清佳甩開沈清麗的袖子,“四妹妹走這麽快幹什麽,我要摔了。”
沈清麗一見沈清佳一副懦弱的模樣就來氣,方才活似幾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似的,眼裏再容不下別的。沈清麗深吸口氣,壓下去對沈清佳的不滿,這個盟友加跟班她還不想丢。
“三姐姐是不是忘了咱們去表妹屋裏幹什麽了,從頭到尾一句話都不說,還不如我自己一個人去呢。”
那你怎麽不自己去,還要拉上我給你當個擋箭牌,沈清佳心裏嘀咕,嘴裏卻不敢說出來,反倒說道:“左右在表妹那裏也打探不出來什麽,沒準她帶來的東西真分出去了也不一定。”
沈清麗簡直要氣笑了,“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她說了你就信,那麽幾大車東西,怎麽可能就全分出去,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心眼子實誠的怕人。”
沈清佳摸了摸鼻子,臉上一讪,“那也沒辦法啊,她既不跟我們交代實話,況且就有,還能叫咱們占便宜。”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六妹妹可說了,姑母的嫁妝都在表妹手裏呢,咱們跟她交好,還怕沒有好處嘛?”沈清麗冷靜的說道。
她又不像沈清佳悶嘴笨舌,以前當鋸嘴的葫蘆,那是在沈清蘭跟沈清柔面前沒有她顯的機會。孟玉拆不是府裏正經的姑娘,跟她交好哄些東西過來。
那是她們姐妹感情好,人家情願給的,誰能說她半個不字。誰知今天去打探消息,一句有用的話都沒套到,沈清佳就跟個泥塑的菩薩似的,蒙頭狂吃,什麽也不說。
吃吃吃,遲早吃成一頭肥豬,沈清麗瞄了一眼沈清佳渾圓的腰身,暗暗翻個白眼,甩着帕子,扭身帶着丫頭走了。
沈清佳的大丫頭紅玉看了姑娘一眼,想勸姑娘往後不要跟四姑娘走太近,心眼子絕對玩不過人家。平日沒事倒還能周全,一旦有什麽,怕是要吃虧。
況且,四姑娘也不是真心想結交她,不過瞧她沒什麽心眼,襯的四姑娘鮮亮伶俐罷了。偏偏三姑娘看不透,眼盲心盲,還真當四姑娘想跟她交心。
沈清麗帶着沈清佳去了孟玉拆院子裏一次還不夠,什麽都沒打探出來,之後便頻頻來做客。又不能趕出去,便好吃好喝的招待。
只是想從她這裏打探什麽,孟玉拆便一味的裝糊塗扮天真,仿佛完全聽不懂沈清麗的弦外之音。之前給老夫人請安出來,沈清麗便拉着沈清佳纏上來。
今兒孟玉拆多留了一會兒,跟老夫人屋裏琥珀商量着繡荷包,出來的時候便見沈清柔堵着三、四兩位姑娘,譏笑,“打量誰不知道誰那點心思呢,也好意思眼巴巴在這裏等着。”
沈清麗俏臉沉靜,心裏素質強大,“二姐姐說什麽呢,我怎麽聽不懂。”沈清佳站在沈清麗身後,臉上有些冒汗。
她最是怯懦的性子,怕的就是沈清柔這般潑辣的人,往日見了不多說一句話,這會兒被堵了也不敢走。
沈清柔瞧見孟玉拆出來,“你當人家是什麽破落戶,你一點子唾沫便哄的找不着北了,巴巴的湊上去這麽久,可見你得了什麽好處。”
沈清柔最瞧不起沈清麗這副做派,活似誰欠了她一般,明明什麽都想要,偏偏擺着清高的譜,透着一股子免為其難。誰又是個傻的?
孟玉拆頭疼了,沈家的姐妹鬥法,她不想摻和進去,偏偏一個屋檐下,每每叫人當槍使。她面容沉肅的走上前來,雪肌紅唇,微微一笑,“大冷天兒的,姐妹們都在地下站着吹冷風呢。”
沈清柔冷笑一聲,“吹冷風倒罷了,怕的是陰風呢,表妹可小心着罷,仔細哪天叫人哄的栽大跟頭呢。”
孟玉拆微微笑,“雖不知二姐姐這話從何說起,妹妹這裏還是謝謝姐姐提點了。”
沈清柔道:“妹妹不知,世上就有那種口蜜腹劍的人,人前裝的什麽似的,實際不知惦記你什麽呢,像是表妹就是容易叫人惦記的第一人。”
孟玉拆不置可否,沈清柔說話含蓄,沈清麗臉皮厚,反正對方沒指名道謝,何必上趕着承認。三人都是一副沒聽懂的模樣,倒顯的她搬弄是非,沈清柔嗤一聲,走了。
被沈清柔明裏暗裏奚落一通,沈清佳今日也沒心情打探什麽了。孟玉拆擺脫掉幾人,自己往回走,路上遇到大夫人房裏的管事媽媽,叫去領這月的份例。
已經進了園子,孟玉拆便叫白露去領,她自己回去。今日已是臘月二十八,孟玉拆倏忽想起前世也是冬日進的宮。
趙楚铮在她宮裏去了一次,之後日日都來,她一時在宮裏風頭無兩,底下人上趕着巴結。那陰寒冷紅的宮室竟然給她了一種家的溫馨感覺。
他對她實在恩寵,有時候甚至連宮務都搬去她宮裏辦,兩人如膠似漆,今日想來仿佛還是昨天。屋檐下的雪化了,挂着一排冰柱子,滴答滴答的落水。
空氣肅冷,花園蕭條,沒什麽人,一眼望去亭臺挺拔,冷泉活潑。難得身邊沒有人,她能一個人靜靜,孟玉拆沿着假山上的小路爬上去。
到了一條穿山游廊,靠山種着一顆四五人合抱的松樹,她仰頭看了好一會兒,收回視線的時候猛的眼前一黑,險些一頭栽地上。
手臂被人一把扶住,托起半身的力量,孟玉拆順着往上一瞧,頓時吓的後腿兩步。趙楚铮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臉上表情不變,從容的松開手,手臂朝背後一藏,眉眼暗淡。
孟玉拆勉強穩住心神,暗示自己,這不是前世那個殺伐果斷、聰明睿智的永樂大帝,他還是少年呢。而且就算他是永樂大帝的時候,對她也……挺好的。
慢慢平靜下來,趙楚铮見她站穩,又一副嫌棄的模樣躲開他,便準備下山,卻聽見女孩子聲音軟軟道:“謝謝你啊。”
他低着頭,俊臉蒼白,唇色暗淡,有前世那個一身威壓帝王的三分影子。孟玉拆微咽唾沫,見他衣裳臃腫,臉上卻有些發青,不知怎麽心頭一酸。
偏頭看見他藏在身後的右手,果然滿是凍瘡,有的地方還裂開流膿了。她抿抿唇,想用自己的帕子給他包紮一下,終究覺的不妥。
從随身的小荷包裏取出一個琺琅浮青花小瓷瓶,遞給他,柔聲道:“治凍傷的藥,方才謝謝你。”
他擡頭看她,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寂靜仿佛百年未開過的古墓,神秘陰寒。孟玉拆渾身一抖,将藥塞給他,匆匆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