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躺着也挨槍
離新年的日子越來越近,到了臘月二十三這一日,連皇帝都封了印,府衙排了值班,文武大臣們也正式休沐。
國公府裏,國公爺沈傭還領着起居郎的缺兒,是個清閑位置,雖在門下省,也接觸不到機密事情。自孟玉拆來了國公府這幾月,沈傭還沒好好看看外甥女。
這一日早上起身,便在上房多留了會子。大夫人劉氏喊了丫頭秋菊泡茶,将屋裏的人都遣下去,“近日事多,老夫人前些日子說是年後便散了學堂,姑娘們都不小了,叫我們帶在身邊學些眉高眼低,将來出了門子,咱們府裏的姑娘也不叫人诟病。”
沈傭四十來歲,身板瞧着還挺硬朗,書生模樣。長相潇灑英俊,國字寬額臉,臉上的表情時常肅穆着,不在意的揮袖子,“散了便散了,早我就說書讀多了恐移了性情,散了正好。只是授課的女先生不得怠慢,叫人瞧着不像咱們家的做派。”
大夫人坐着梨花圓木凳,粉色的鳳仙花指甲纖細,笑道:“我辦事,公爺有什麽不放心的。給了一百兩銀子束脩,底下敬上來的紹紅紗、青煙羅各兩匹,還有積年的藥材若幹。再沒有比咱們更尊師重道的,将人好好請出了門,也是姑娘們的臉面。”
沈傭嘬了一口濃茶,點點頭,“年前事多,各交好之家、姻親的賀禮查點好了,仔細着給人送過去。”
夫妻倆在屋裏閑話,外頭秋菊便見沈清蘭帶人進了大門,忙下了石矶迎過去,“姑娘來的早,先去耳房歇口氣,國公爺在夫人房裏呢。”
沈清蘭今日穿的素淡,外頭天青的披風解下,裏頭茜紅的小襖,配上石青的菱裙,亭亭玉立。聞言點點頭,“我去給父親請安,今兒怎麽沒去外書房?”
“過會子也要去,這會兒跟夫人商量事呢。”
沈清蘭提着裙子上了臺階,門外的丫頭打起簾子,笑道:“大姑娘來了。”
沈清蘭朝沈傭福身,沈傭撫了一把胡子,随意問了幾句話,也就不知該說什麽了。沈清蘭清冷的性子倒是跟沈傭像的很,寡言孤僻。
不一會兒孟玉拆也來了,她每隔一日會來給大夫人請安,不料今日大舅舅也在。沈傭見到孟玉拆倒是比對着沈清蘭更和藹些。
叫她在府裏跟姐妹們好好處,有什麽需要只管來找她大舅母。孟玉拆一一應了,坐在沈清蘭對面,白露端了托盤上來,放在桌上。
孟玉拆掀開上頭大紅的綢布,溫聲細語,“進了府倒是給舅舅舅母添了不少麻煩,玉兒也不知怎麽回報,閑着就做了兩雙鞋,是外甥女的一番心意。”
沈傭面容更加溫和了,只叫她歇着,什麽活交給底下人去做就是了。見過外甥女,沈傭也沒什麽好問的,就出門辦公去了。
大夫人拉着孟玉拆的手,仔細看了看兩雙鞋,溫言道:“針線房那麽多婆子,哪裏就用你操勞,好好歇着就是了,沒事了去姐妹們那裏坐坐,趁着現在才好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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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拆笑着點頭,“也不費事,閑着也是閑着,就當練女工罷。”
大夫人道:“你這孩子,比你大姐姐知事,她呀,可是個懶怠的,針都拿不動。”
沈清蘭是國公府的大小姐,哪裏就用她費心這些事,沈清蘭笑了笑,“母親就嫌棄我,叫表妹給你當閨女罷。”
大夫人瞪她一眼,“越說越來勁兒。”
大夫人要忙着府裏的事,坐了這麽一會兒,門外已經有管事的媽媽等着了,孟玉拆就告辭出來。沈清蘭不虞久坐,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大房。
孟玉拆跟沈清蘭不熟悉,兩輩子都沒怎麽深交,不過禮貌笑道:“姐姐今日可有事,到我房裏去坐坐?”
“好啊。”
沈清蘭卻答應了下來,兩人進了西園的垂花門,一路無話,走到假山石旁,卻聽後面傳來悉悉梭梭的聲音。
沈清蘭先停了下來,孟玉拆走在前頭,看見山石後面露出褐色的粗布衣裳一角。白露上前一步,問是誰在後面。
那人沒動,白露眉頭微蹙,看了一眼姑娘,孟玉拆笑道:“你管人家是誰呢,在這園子裏的,總不會是外頭來的歹人。”
“大姐姐,這邊請吧。”
沈清蘭點頭,微微一笑,走上前來趕上她,眼神往山石後瞟了一眼,卻停下來步子,語氣很是熟惗,帶一絲不悅,“你怎麽會在這裏?”
原來是沈清蘭認識的人嗎?孟玉拆看了一眼,恰巧那人擡起頭,對上一雙水亮的眸子,她頓時僵在原地。
是他,趙楚铮。這是她第二次遇見他,卻還沒從複雜的情緒中脫離出來,還不知道怎樣面對,卻一次又一次意外的看見他。
趙楚铮擡頭看了一眼,視線在孟玉拆雪白的臉上掃過,沉默的跪在青石地板上。前些時候下的雪還沒有化完,路上水灘坑窪,跪下去衣裳便洇濕一塊。
沈清蘭俏然而立,語調微冷,“我不是叫你去鋪子裏幫忙,以後不要留在府裏了?”
她原本想的是,先把趙楚铮從國公府摘出去,見識外面的情況,再找機會想辦法認祖歸宗。他上一輩子在西北出生入死,才引起皇帝的注意,這輩子有她幫忙,認親的路怎麽也該好走些。
趙楚铮卻是油鹽不進,她給他找的好去處,偏偏他仿佛跟她作對似的不理會。沈清蘭自來發號施令慣了,還沒有人敢這般忤逆。
她想朝趙楚铮發脾氣,只是孟玉拆在一旁看着,趙楚铮也不是她能随便發脾氣的人,勉強深吸一口氣,“誰叫你在這裏裁剪植樹的?”
地上放着小鋤頭,翻開的泥土還是新的,花枒樹枝橫倒在一旁。趙楚铮低頭道:“劉管家。”
沈清蘭一甩袖子,“你跟我來。”
又轉頭對孟玉拆說,“表妹先回去罷,以後有空我再去玩。”
孟玉拆恰在此時回神,笑的勉強,“大姐有事先忙罷,我屋裏什麽時候都能去的。”
沈清蘭點點頭,帶着丫頭跟趙楚铮走了。孟玉拆望着他們的背影,眉心微蹙。
趙楚铮原本走的好好的,鬼使神差回頭看了一眼,那姑娘正站在褐青的樹下,身後假山嶙峋。她一身青素,面容精致,迷茫的望着他。
他的心仿佛被什麽輕輕的敲了一下,不痛,卻叫人不能不在意,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麽牽絆。趙楚铮眸子深處一黑,嘴角牽起的弧度沒有溫度。
孟玉拆心事重重的回了院子,也沒去老夫人院子裏,到了晚上才過去,大夫人正跟老夫人商量送禮的事情。孟玉拆徑直進了耳房,沈清芸跟幾個姑娘都在,沈清蘭卻沒見蹤跡。
沈清芸拉着孟玉拆說話,一臉苦惱,“好煩啊,原本還以為不去上課好歹能松快些,沒想到我娘竟然叫我看賬,我是那能看賬的人嗎?”
先前老夫人交代年後就散學堂,她還挺高興來着,結果還有苦日子等着。一回家,她娘就逮着她了,先拿出去年的莊子收成,水田幹田的栽種物,一年到頭的收成,府裏的收入,佃戶的傭金。
搞的她腦袋都要大了,沈清芸似乎真格外煩惱,“我連田裏種什麽都不知道,哪有心腸去算那些。”
孟玉拆不知是該安慰她三舅母是為你好,還是跟她一起義憤填膺的抱怨。沈清柔噗呲一聲笑了,秀帕掩面,“六妹妹這話說的矯情死了,你不想學,有的人還求而不得呢。”
一旁正豎着耳朵聽他們說話的四姑娘沈清麗面容一沉,她的嫡母從來都沒說過要教她掌家的話。沈清芸有機會學習,還推三阻四,在她們瞧來可不是矯情嘛。
沈清芸朝着沈清柔嗆回去,“二姐姐要想學,二伯母倒是想教你,可惜呀,二房連個像樣的莊子都沒有呢。連表姐都能管着姑姑的嫁妝,兩手空空的人,神氣什麽?”
孟玉拆一頭黑線,沈清芸這是無差別攻擊啊,她手裏是有母親大筆的嫁妝,也不能拿出來攻擊沈清柔窮啊,這下,可叫人抓住把柄了。
果然,沈清柔立馬眼眶就紅了,帕子捂在臉上跑出去,快的人都抓不住。等她們幾人出去,沈清柔跪在老夫人面前哭的可傷心。
“……六妹妹是什麽意思?我家裏是沒什麽産業,她說我就罷了,怎麽連我母親父親也編排進去了。老夫人明察,我好歹是這府裏的姑娘,原那些我也管不着,怎麽倒說的我在府裏不該花用一樣。”
二夫人面沉如水,幾句話已經聽明白了沈清柔的意思,卻什麽都沒有說。三夫人恨恨瞪了沈清芸一眼,這丫頭說話不過腦子。
沈清芸神色尴尬,站在一邊不敢動彈,不服氣的瞪沈清柔。大夫人聽了一會兒,放下茶杯,老夫人的臉色沒什麽變化,她也品出來了些意思。
一個庶子之女,難不成還能為了你罰自己嫡親的孫女,大夫人手帕按在嘴角,半晌笑道:“柔丫頭說什麽呢?誰敢小瞧你來着,沒有的事,快別哭了。”
琥珀也從老夫人身後出來,要扶起二姑娘,“姐妹們整日一處,拌嘴也是有的,姑娘寬待妹妹幾句,只有你的好處。”
沈清柔卻不依不饒,“我家裏是沒有三叔家裏有産業,我父親只是一個翰林,那位置清貴,卻不是該六妹妹拿來奚落我的。”
二夫人這時也跪在老夫人腳下,“六姑娘這說的什麽意思,她二叔克儉,拿的是今上發的俸祿,這是在笑話誰?”
難不成是笑話皇上小氣嗎?看來二夫人也想借題發揮把事情鬧大,從中獲得好處了。她想要得利,就觸犯到其他人的利益了。
大夫人跟三夫人都坐不住了,畢竟老夫人手裏的東西,她們兩房該占大頭的。大夫人起身說道,“他二伯母,孩子們拌嘴,咱們為人父母該勸着才是,你怎麽也跟着鬧起來?”
二夫人卻鐵了心,摔帕子哭道:“今日是拌嘴,明兒還不知怎麽嫌棄呢,求老夫人做主。”
三夫人柳眉倒豎,二夫人惦記老太太的東西就算了,這是要拿她家作筏子,也不管她答不答應。
“二嫂這話說的叫人聽不懂,我幾時欺負了你來,你這分明是欺負我家老爺不在家才是真呢!”三老爺外放,還有一年才到期。
眼瞧着越鬧越大,大夫人使了個眼色,沈清蘭會意,先告退了,這會兒已經不是小孩子拌嘴那麽簡單了。
孟玉拆也跟着退了出去,孟媽媽過來接人,瞧着屋裏鬧哄哄的,正要問,孟玉拆扯住她的袖子,“媽媽,回去再說。”
回了院子,孟媽媽叫人閉了門,這才進屋,孟玉拆就把老夫人房裏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邊。孟媽媽一聽臉就黑了,“這六姑娘怎麽想的,幹姑娘什麽事,姑奶奶的嫁妝也是她該拿來說的。”
孟玉拆卻想的別處,當初沈儀跟孟長賢先後去世,家裏的産業由她大伯父孟長雄跟國公府商量着。孟長賢的東西孟家管着,往後等她出嫁給她添妝。
沈儀的嫁妝由國公爺照看着,孟媽媽跟幾家孟家的奴才打理,也可以說在孟玉拆自己手裏。只是這事情該不會鬧的人盡皆知才是,怎麽沈清芸知道的一清二楚。
孟媽媽癟癟嘴,“這有什麽奇怪的,姑娘進府的那天,怕是多少身價都叫人摸清了。不定有些人還打着主意呢,咱家大老爺和大舅爺厚道,裏外的錢財跟姑娘分說的明白,沒有那些個心思,府裏這些人就不定了。”
孟玉拆扶了扶額頭,前世她的嫁妝沒有絲毫問題,不管是沈傭還是孟長雄都沒那些腌臜心思。誰知道國公府裏有人還惦記呢。
“往後小心行事吧,今天六妹妹抖出來我手裏握着我娘的嫁妝,我沒承認,今後還是別太顯眼。”
孟媽媽不以為然,“姑娘怕什麽,咱們就在國公府借住,正經的客人。再不濟還有咱家大爺,總不能叫姑娘吃虧。”
孟媽媽說的大老爺乃是孟玉拆的大伯父孟長雄,因為他家裏生了三個小子,是以夫妻兩都極愛寵孟玉拆。兼之她是弟弟孟長賢唯一的骨肉,對她一直很好。
上輩子,在她出嫁後,孟長雄是比國公府還要牢靠的靠山。雖然大伯父眼光有些缺,介紹了個垃圾給她,卻是看在那人難得一見的才幹上。
到了第二日,那事也就解決了,二夫人明顯抓着沈清芸的話不放,想從老夫人手裏撈好處。三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拉着沈清芸哭。
沈清芸好歹聰明了一回,直說自己亂說的,本也是小事一樁。沈清芸叫三夫人按着陪了不是,沈清柔再揪着不放,倒顯得居心不良。
無奈最後只能姐倆好了,白露小聲跟孟玉拆說,“聽說兩位姑娘出門的時候,狠狠的瞪着對方呢,怕是再不能和睦了。”
她們倆能不能和睦孟玉拆不知道,她只覺得自己該離沈清芸遠一點了,前世她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倒也安然無憂,這輩子試着走出來,倒是惹的一身騷。
她坐在窗前,今兒難得晴空萬裏,天氣肅冷幹燥,在臨窗的地方支起窗扉。她陪着丫頭們打絡子,谷雨從門外探進頭來,“六姑娘來了。”
孟玉拆嘆口氣,忙從塌上穿鞋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