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萬仞寒霜

前有冥獸,後有石精,江原握緊背簍不撒手。就在他和冥獸對峙時,手上被桎梏住的力道一松。耳畔響起衣衫摩挲聲響。‘石玉精’動了。他站起來的時候,江原仿佛聽見那種冰塊碎裂,發出的咔咔聲響。

他每走一步,眼裏的茫然就褪去一些。每走一步,身上的寒氣就更鋒利一分。待走到冥獸跟前,叫探知到危險的冥獸呲牙咧嘴,伏低了身子眼中露出殺機——不叫它反應,已經伸指一點,輕輕戳在冥獸腹中那點紅火上。

“是你日夜嘶鳴,攪得我不得安寧嗎?吸食玉器還不夠,連雲頂臺上靈符的主意也敢打。”說話間,他忽然五指成爪,一把刺入冥獸腹內——

“誰給你的膽子,在我面前放肆!”

巨獸痛鳴頓時響徹了整個寶冢。

冥獸無聲,它的威力在于洞察人心,悄不聲潛入心海中從而進行蠱惑。如今它的哀鳴便在江原心中回蕩。江原皺起了眉頭。這個時候,他能和妖獸通情這個毛病,倒成了反向利刃,攪得他肚腹有如翻江倒海——

但江原顧不上。

寒霜自冥獸心口結起迅速蔓延開來,霎時間寶冢有如冰天雪地。山間水汽結成的冰晶落在江原發間。而眼前人寬袖一拂,就将已經結成冰的冥獸碎成了粉末。他握着那簇心火轉過身來,臉似寒玉所雕,眼是大道無情——江原倒抽了一口冷氣。

心比遇上冥獸還要涼。

萬仞寒霜,雲頂晚樓。

這他媽的是白晚樓啊!

還不知道是瘋沒瘋的白晚樓!

如果是不瘋的白晚樓,江原或許還有活路。

但如果是瘋了的白晚樓,大約沒人會有活路的。

江原只能寄希望于眼前這個白晚樓沒有瘋,畢竟之前他冒犯白晚樓時,都沒有被他掏心挖肝取走性命。看白晚樓方才掏冥獸心火的動作,江原就覺得心口痛。

中原有兩個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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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白晚樓被關了起來。

二就是,被關起來的白晚樓,犯了失心瘋。

江原是知道白晚樓瘋了的。

所有人都知道。

只是不知道到底瘋得厲不厲害。

因為連照情一直把他藏得很好。

這麽多年連照情對白晚樓的事只字不提,哪怕外面傳得沸沸揚揚說他将白晚樓關了起來,依然無動于衷。這導致雖然傳聞衆多,但都只是傳聞,沒人親眼見過白晚樓。就連江原來了三個月也是頭一回見。甚至如果不是白晚樓自己跑出來,江原可能呆三年也見不到白晚樓一面。

關于白晚樓為何會瘋,有很多種傳聞。

有說無情宗滅了羅煞門後,白晚樓腦袋受了傷,變得有些瘋癫,親友不分,照殺不誤,差點入魔。連照情免得他胡亂傷人,就命人将白晚樓安頓在岳仞峰後面的雲頂臺。浮崖只有一處吊橋與岳仞峰相連,白晚樓就算是只鳥,也飛不出半根毛。

有說連照情嫉妒他這位師弟。年紀最小,身份卻只在連照情之後,又立下滅了羅煞門的大功,若憑人心所向,叫白晚樓當這個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連照情故意設計白晚樓,名為照顧,實為暗囚,将這天下第一高手給關了起來。時間一久給逼瘋的。

還有一種說法。這種說法幾乎沒人提起,但江原也聽說過。說白晚樓和他師父蘇沐一個德行,什麽不好搞搞相好,結果惹來了天雷劫。相好沒了,白晚樓瘋了。

但這話大家說着說着自己都覺得沒意思。因為根本沒見過所謂相好,也很難叫人相信。那可是白晚樓,是一柄無情利刃。他的人是玉雕的,心是冰做的,天下誰都可能搞相好,白晚樓怎麽會呢?正因不管從哪方面說來都很可笑,這盆髒水就怎麽潑都不像話了。

非要找個原因,他還情願相信連照情衷愛師弟把人搞瘋的呢。就江原聽說的連照情那種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性格,還真很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世人大多喜歡斷章取義。無情宗前任宗主蘇沐不顧偏見非要和一個魔修交好。而白晚樓也确實碰過天雷陣。連照情又從不替自己辯解。久而久之,就憑各人喜好,斷出不同的傳聞來。

都是無稽之談。

但這些和他無關,江原想,反正他就是個路人,哪個傳聞都不占一席之地。與其說是傳聞,江原倒認為是八卦,大概是因為像白晚樓這樣的人,只适合擺在那裏遠遠觀看,因為太過于高高在上,就叫嫉妒的人很想把他拉下神壇。一定要摔落在紅塵裏,越是惡劣才越叫人快慰。

正在胡亂揣測間,白晚樓動了。

江原立刻停下了往後邁的腳。

不是江原不想走。

任誰被密密麻麻的氣息罩着,都不敢輕易走。怕是一有輕舉妄動,就會被待機出手的白晚樓給一擊必傷。江原雖然因為身上的怪毛病,少了很多樂趣,畢竟是想要好好活着。他還不想只見了白晚樓一面就去死。

眼上的黑紗縛得緊了一些,江原忍住了。

江原用來遮眼的黑紗其實有名字,叫羅網。天羅地網。它拿天山上的雪蛛絲編成,十分柔軟,又在天山頂上的寒池中錘煉了四十九天。最冷的水,激最燙的火花,附在最柔軟的絲線上,刀槍不入。江原帶羅網很久了,但沒遇到過會越系越緊的情況。再這麽勒下去,江原就算是假瞎,也要被勒成真瞎。

‘羅網’沒有不聽話過,除了這一回。總不可能連它也怕吧?而身前寒冰之氣愈盛,隔着朦胧的羅網,又因系得緊,江原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白影,唯有鞋上的海珠快亮瞎人眼。他忍着痛意,透過朦胧的眼紗望過去。

然後就看到。

白晚樓又回到了先前的地方。

坐了下去。

伸出一只腳,原樣擺在江原面前。

仿佛先前殺冥獸的人不是他一樣。

江原:“……”

這到底是瘋沒瘋。

如果是瘋的——

江原試探着往後退了兩步。

背後一寒。地面無端端冒出了冰棱,尖尖的。

“……”江原收回了腳,有點苦澀,“白長老,先前是我冒犯,不是故意。”錯認得很真誠。要是知道他就是白晚樓,江原一定跑得賊快,哪裏還會把人家鞋子上的海珠認作是石玉。

白晚樓:“給你看。”

江原沒明白:“看什麽?”

“鞋。”白晚樓簡潔道,“你喜歡看。”

江原:“……”

能說出這種話,看來白晚樓确實瘋了,但沒有瘋到見人就殺,不過這個腦子怕是不清楚,還可能是間隙性壞了那種。這個叫他看鞋的白晚樓,和方才對着冥獸霸氣四溢那個,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吧?

他委婉道:“我不想看——”

突兀間脖子就叫人掐住了。

江原:“我看!”

掐着他的力道沒變,過了會,才松下來。

……

江原心砰砰跳,這才覺出背後涼嗖嗖的,原來是出了一身冷汗。額角的汗意在寒風的吹捧下結起了霜,但江原沒在意。他只是蹲下身來,盯着那鑲在鞋上閃閃發光的海珠——

裝作聚精會神。

但似乎白晚樓并不滿意。

“你不笑。”

江原擠出一絲笑容。

“你不摘?”

“……”

這回江原算是徹底搞明白了。

白晚樓在這裏,呆的時間一定不長。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可能是自己跑出來,也可能是如方才所說,冥獸貪圖靈氣,吸食這寶冢中的靈玉不夠,把主意打到了離這裏很近的雲頂臺。冥獸破壞了一張符咒,白晚樓才跑了出來。

可能是因為覺得這裏有人很稀奇,也可能是覺得江原采摘石玉的模樣很有趣,白晚樓才把本來輕易就能捏死的冥獸先擱置在一邊,轉而認真看了江原很久。

說句難聽點的。

江原就是個誤打誤撞,撞在白晚樓這個瘋子和冥獸這頭兇獸中間的口糧。為白晚樓枯燥無聊實力碾壓的一局,添了些意外和色彩。

然後就很好猜。白晚樓覺得江原方才的模樣有趣,所以沒有殺他,而是叫江原繼續,他好眼睛錯也不錯的看。雖然不知道這到底哪裏有意思,但能活命江原當然肯。他一邊故作趣味盎然,一邊試探白晚樓:“這個不是石玉,不能摘。我摘的是石玉。”

不能摘?

白晚樓果然如他所料,有些失望:“不能?”

江原道:“不能。”

“那你摘那個。”

白晚樓略略一想,拎起江原的領子,就飛到了寶冢深處。江原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覺得身子一空,耳畔風響,然後被随意扔在地上。還沒等他生出怒氣,就被這裏的富饒驚呆了。

如果說外面的寶冢是小家碧玉。

這裏可能就是大家閨秀吧。

靈山玉海。

太有錢了。

白晚樓很滿意在江原臉上看到的神情。驚愕,欣喜,還有些激動。他的腦海中有一片極厚重的霧,遮掩了過去的一切。有時候霧薄一點,他便能清醒一些,有時候霧厚重,白晚樓就會很茫然,他是誰,在哪,什麽也不知道。

他已經很多年不知道何謂情緒。

但看到這個人面上露出的喜色,竟然莫名覺得有些耐看。

也正因如此,白晚樓才在江原跳入寶冢時,就饒了他一命。

不然江原還能活到現在?

如果江原沒猜錯,這裏大約是一處天然玉脈。玉脈本該在山裏,可也會因為滄海桑田山體發生變化,從而裸露在外。這裏離雲頂臺近,沒人敢離白晚樓這麽近觸黴頭,沉谷裏的寶冢都無人至,別說是這處玉脈了。

可惜的是,即便是玉脈,也沒有江原要找的昆侖寒玉。

不過無妨。

他已經取得了石玉,石玉可以千變萬化,既然雕的不是真品,用的是假玉又有什麽關系呢。本來就只是糊弄一下就過去的。江原喜歡這世間一切美麗的事物,不管是人,還是東西。他把玩了兩塊剔透的玉石,就将它放回了原位。

白晚樓有些困惑。

“你不喜歡?”

“喜歡。”

江原道:“但是喜歡,不一定要擁有。”這處玉脈一定只有白晚樓知道,世間之人多貪財好色,如果今天他把這裏的玉帶出去了,一定會有人想要知道這從哪裏得來。他們若是知道這裏有這麽一處靈山玉海,怎麽會放過呢?

“你看這些玉,天然而成,形态各異。”江原說,“玉生紫氣,缥缈如仙境。與其将它開鑿出來,成為人們手中把玩的物件,不如放它們安寧。我雖然覺得這裏很好,但也看看就夠了。如果不是白前輩——”他停頓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白晚樓。

“白長老——”

好像也不對。

白晚樓看着挺年輕的。

“如果不是你帶我過來,我也無緣得見此景。”江原看向白晚樓,隔着羅網,視物不清,只能隐隐綽綽見到白晚樓的模樣。白的是衣服,黑的是頭發。但哪怕看不清,只朦朦胧胧見過輪廓,江原都覺得心中微動。

他其實也喜歡美好的東西,漂亮的物件的。曾經就算是一只螞蟻,江原也覺得它肚腹飽滿油光水滑。雖然自從帶上羅網,世間的人對江原來說就是一視同仁。白晚樓也是人,是無情宗的人。但那不一樣。江原靠近他,就像是站在雪山之巅。風大雪大,直接刮到了心裏——

也就刮刮而已。

江原沒敢放肆。

先前白晚樓徒手殺冥獸的畫面還在江原腦子裏盤旋不去,過于沖擊。雖然眼下白晚樓瞧着如同稚子,有問有答,萬一突然轉性了呢?那一爪掏來,江原肯定逃不了。

江原想了想,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只昆侖寒玉雕的兔子,遞上前。“先前冒犯了白長老,這只兔子送給你,當作賠罪。多謝你帶我來這裏。”

他能感覺到白晚樓的眼神落在那只兔子上。

但始終沒動靜。

時間一久,江原心裏就開始忐忑,又有點後悔。

他難得想扇自己兩巴掌。

冰塊蒙了心,竟然真的當白晚樓是個孩子,拿這種東西去哄騙。就在江原謀劃退路時,他手心一冷。原來是白晚樓伸手,将那玉兔拿了起來。

指尖和掌心相觸那一瞬間,江原手指微微一蜷。

太冰冷了。

不像個活人的手。

白晚樓不冷嗎?

作者有話要說:  白晚樓:不冷。

……你這樣是把不到男朋友的。

說到男朋友這件事。

江原:你給我一個時不時發瘋的男朋友怎麽回事!

樓主(安慰):你看這不就是多倍的快樂嘛,霸道總裁軟萌小可愛,想選哪個型都有。

話說,今天不知道你們的手還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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