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宗主私約
江原跨出門,便将弟子好奇探究的視線給隔在了門後。
“連宗主找我有什麽事嗎?”江原道。
弟子收回在室內尋找白晚樓蹤跡的目光,道:“有。”
這一回可比上一回簡單。
除了弟子望過來的眼神沒有了憐憫,反而透着興致盎然。
順利過了瘋狂抽人的柳樹,一路暢通無阻進了倚荷院,弟子就不進去了。他站在外面,只和江原示意:“宗主在裏面等你。”
裏面。
那關緊的大門嗎?
江原回頭詢問:“師兄不和我一道進去嗎?”
弟子道:“宗主私人住處,不可擅闖。”
說罷沖江原笑了一笑,意味深長,便走了。
江原:“……”
這人最好別意味深長,他一意味深長,就沒什麽好事。上一回意味深長後,江原就在連照情這裏領了個大活計,這活計現在還在他屋裏打坐呢。不曉得妥不妥當。
弟子把江原抛了個幹淨,這裏就只剩下清風過堂,天地無聲。江原眨眨眼,這麽個寂靜無人,不做點什麽簡直是對不起這無人問津的大好氛圍。
就在江原躊躇時,便聽連照情道:“進來。”
江原有些猶豫:“能不能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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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道:“為什麽?”
江原說:“因為我現在風評不好。”
如果要談心,最好不要在私人住所,換成公共場所比較好。
裏面沉寂了一瞬,随後風雨欲來:“滾。”
“哦。”江原麻利要滾。
連照情一袖子打開了門,陰沉沉道:“滾,進來!”
江原只能重新回來,但進了門站在大門口,不肯再進半步了。
連照情就坐在那裏,指骨敲着桌面,咄咄有聲。半晌說:“江原。”
江原低眉順眼:“哎。”
連照情拉長了音調:“你幹的好事啊。”
“哪一件?”江原問,“風評不好?”
連照情微笑着,一字一句道:“你如果真的風評不好,早就被本宗扒了皮去喂魚。”這點風評,連照情還是信的。他又不是八卦之輩,外面說風就是雨。江原如果風評不好,連照情風評就是他祖宗。欺師滅祖,殘害同門,草菅人命,辣手無情。
連照情說的好事,當然是指顧明夕的事。
“本宗大半夜接到消息,說顧堂主被人架到明火閣,未經本宗允許被人執了私刑,滿腹牢騷,要和本宗辯個公道,争個明白。”連照情一拍桌子,“簡直胡鬧。”
他能叫人落下這麽個私刑的口舌嗎?
當然不能。
所以連照情當下就發了口令,他允許的,照規矩打。
一鞭都不少。
江原:“……宗主果真英明。”
連照情點頭,一臉當然:“不錯。但是無情宗做事,向來講究有理有據,顧明夕要個公道,本宗不能聽他一面之詞,也不能聽你信口胡說。你——”
連照情還沒問,江原先說:“顧師兄說了什麽?”
連照情道:“還沒。”他心中想,那麽多鞭下來,暈得一塌糊塗,哪裏有力氣還說話。而且就算顧明夕說,連照情也根本不會聽。
一聽顧明夕還閉着嘴,江原就舉起了手。
“那我要惡人先告狀。”
理直而氣壯。
江原在連照情面前逼逼了一頓。
大致不差。
連添油加醋也不用。
因為連照情根本不在乎顧明夕究竟做了什麽,他只是聽完之後,有些遺憾:“怎麽才四條。”說罷眼神有些不贊同。“年輕人還是缺乏見識。”
“對宗門不敬。對長老不敬。出言侮辱同門。不善修行。拉幫擠兌他人。”連照情随便數了數,說,“起碼能說出個五條。”
“……”四條也是他随口說的,這位随口的更厲害。江原斟酌道,“鞭子打下去是會死人的。”他還沒想要致人于死地。說到底顧明夕只是嘴巴上逞了頓痛快,連摸都沒摸到江原一下,卻被江原打了一頓,又被白晚樓打了一頓,再被連照情光明正大打了一頓。
慘還是顧明夕慘。
“你懂什麽。”連照情說,“顧青衡留他在我這裏礙眼,我忍了他許久。如今你倒是聰明,曉得我心思,借這次機會替我整治了他一頓,豈能不好好運用一下?”
這江原就不明白了。
顧明夕何德何能,要在連照情這裏,故意耀武揚威?
江原不懂就問。
方才還得意洋洋的連照情忽然就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咬牙道:“還不是因為上任宗主。”
上任宗主,就是蘇沐,連照情的師父。都說蘇沐做事肆意妄為,他願意交朋友,便當你是知心好友,就算下河摸魚也肯親自為你去。但他若不當你是朋友,你死在他面前,也不會顧念舊情半分。
連照情了解蘇沐,顧青衡大約也了解蘇沐,就在兩人稱兄道弟的時候,和蘇沐訂下一命之約。約定內容很簡單,此生兩人為好友,即便是翻了臉,也不能累及下一代。
蘇沐還當你是朋友時,是滿口答應的。
結果顧青衡果然和蘇沐翻了臉。
當然,也同樣遵守了約定。
顧青衡就算對連照情不爽到極點,也不會主動為敵。同樣的,仗着這個約定,他故意把顧明夕留在連照情眼前,叫顧明夕為所欲為,也要給連照情添不痛快。
江原沉默了很久,才發自內心感慨。
“你們宗主,有病吧。”
這話連照情很認同:“我也覺得。”
并且想說很久了。
“但不論如何,我無情宗自然不會随意當毀約那一方。只是這個好消息,我是一定要主動告訴顧長老的。”連照情道,“免得他猜測來猜測去,叫別人胡說引起誤會。”
連照情要用金箔紙,木槿裱花,鄭而重之将這信寄給顧青衡。他無情宗教訓門下弟子,那是光明正大,理所應當,不需要借別人的口,污蔑無情宗的尊嚴。
他打人就打了,還需要遮掩嗎?
“此事你做的很好。”連照情道,“記你一功,你要什麽賞賜?”
賞賜?
江原試探道:“能不能不當白長老的——”
連照情:“不能。”
江原:“……”
見江原悶不作聲,連照情提議道:“你可以堅持己見。”
江原眼中燃起希望:“堅持了你就會答應——”
連照情撐着下巴:“不答應。”
……說給賞賜又不給,男人都是騙子。無情宗的男人是騙子中的騙子。
江原提出要求無果,一氣之下問連照情要了一大筆錢,揣着錢恨恨地踏出了倚荷院。經過柳樹林時,沒有靈符護體,柳枝欺生,開始耀武揚威,被江原一袖子抽了個四下淩亂,連自己是哪棵樹都認不得。
什麽玩意兒。
也不看看欺的是誰的生,江原在栖鳳谷玩柳條時,這些樹怕是還沒能種呢。
江原氣鼓鼓回到小院時,日頭移了一小格。
白晚樓沒有離開,他也不在屋裏,而是坐在外面松樹下調息。聽見衣袂翻飛有人落地的聲音,就睜開眼來,望向江原。
如今白晚樓雖然恢複了冷淡的性子,卻仍然不愛說話。他見了江原,目光就落在江原懷裏,那裏一大包銀兩。早知道打顧明夕一頓就有這麽多錢,江原情願天天打他一頓。
“你喜歡?”
白晚樓道。
江原下意識看向懷裏的包裹。
“喜——”見白晚樓眼神有變,立馬改了口。
“不喜歡。”
上回白晚樓以為江原喜歡玉石,就帶他去了金山玉海。這回要是以為他喜歡錢,再送他一座錢山錢海,江原可消受不起。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是個正經人!
連照情說給顧青衡寄信,便真的寄信。不但寄,還好心告訴昔日顧長老,說顧明夕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但不礙事。因為他打人有分寸,留了一口氣囑咐弟子好好拿黃連養着。
每天三碗。
不加糖。
聽說顧青衡收到信後,氣得捶着胸憋了半天。
成沅君将他們安排在山下不遠別院,與眉山老道和慧根住在一起,過幾天還會有別人來。慧根看顧青衡氣得說不出話,怕人氣死,心想,佛門要引人向善,消人戾氣。于是平時只念一遍經,又多念了幾遍。還用上了內勁。繞梁三尺,連螞蟻都聽得見。
當然江原聽不見,他也不喜歡聽。慧根也沒在江原耳邊念過經,不知道念了後,是不是能對叫瞎子也眼前遍是光明。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後兩日江原一慣如常。
白晚樓睡床,他睡搭成的木板。唯一不同的是江原再也沒有刻意趕走白晚樓。白晚樓也并沒有搗亂。實際上白晚樓根本不可能搗亂,他很安靜。等江原習慣了白晚樓的存在後,有時候幾乎會忘記白晚樓就在那裏。
多數時,江原掃他的地,偶爾直起身,往邊上望一眼,白晚樓坐在那裏,望着不知名的遠處發呆,那裏既沒有夕陽,也沒有流雲,不知道是什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
江原拄着掃帚想了半天。
他猜可能是因為白晚樓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因為一直是一個人住在一個地方。
也許不是因為白晚樓喜歡這樣。
而是除了這樣,他也根本找不到別的消遣。
清醒時尚能知道自己打坐練功。
糊塗時渾渾噩噩,又知道什麽呢?
如今雖不再是一個人生活,但是江原于他,豈非是沒什麽區別的。江原看着白晚樓挺直的背影,捏了捏掃帚柄——他忽然手間一轉,掃帚如利箭,嗖地砸向了樹叢間。
“哎呀”一聲裏頭滾出一個人來。
動靜惹得白晚樓看了一眼。
江原回過頭:“雲行師兄。”
這話氣平平,莫名叫雲行背上一陣發涼。被抓了個正着的雲行有些尴尬,但既然發現了也不好再藏着匿着,哈哈一笑,拾起掃帚走向江原:“好巧。”
“師兄在這裏做什麽?”
雲行說:“想你?”
江原:“……”
兩人對視半晌。
忽然雲行一陣警覺:“別——”
但已經晚了。
江原一腳踢起掃好的樹葉,掌心一翻,樹葉如針分散四方,力有千斤如山石迎面而來,只聽一堆‘哎呀’痛呼聲,就樹上叢間房屋後面滾出一堆身着青色流紗袍的弟子來。一個個被砸了正着,橫七豎八倒在那裏,痛呼哀啭。
将地上的人掃視了一圈,江原笑了一下,意味深長:“他們也想我。”
雲行要阻攔的手橫在半空,半晌後收回手,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聲。
“其實是這樣的。”
“之前浮隕臺有弟子看到那晴天霹靂,便說了開來。他們就都好奇,是不是你能像先前那樣,能見人識容貌。又白長老在此,偏不打雷。故而前來張望。”
“要不你把蒙眼的紗帶解了,叫弟子見識見識。”
雲行說了半天,卻是江原打斷了他。
“晏峰主叫你來做什麽?”
雲行的話戛然而止。
話是不錯。
江原怎麽會知道。
江原怎麽能不知道。別說浮隕臺一事,連照情叮囑了不可胡亂聲張,就算是雲行,也不是亂嚼舌根的人。先前不大肆宣揚此事,到現在竟然會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先前因為妄議晏齊就将胡說的弟子扔到山下去的大師兄,難道是假的嗎?
江原一點也沒顧及雲行這拙劣的遮掩:“晏峰主與白長老師兄弟情深,不放心白長老在我這裏,請你來看護也是在情理之中。”
雲行半天說不出話。
江原有一個優點,爽快。
還有一個缺點,太爽快。
那麽點心思就被江原抖了個幹淨,還一臉理所當然。關鍵你在胡說的時候,江原也不會反駁,而是聆聽。但事後若是曉得江原內心通透,說話的人便會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江原道:“晏峰主讓你過來,到底想知道什麽?”
雲行也不瞞他:“聽說前日你們動了手,就問問你們有沒有受傷。”
江原不答,他反問雲行:“晏峰主去過執法堂了?”
雲行:“……”這又是怎麽知道的!
但他無法反駁,只能道:“去過了。”
江原肯定道:“還見過了連宗主。”
……
雲行自暴自棄:“并和連宗主交談了一番。”
“隔了一日,他是不是已經笑夠了?”
因為過于痛快,這才忘記先來關心一下白晚樓。
雲行有些絕望:“不錯,他說你做得很好。”
江原伸手:“有賞錢嗎?”
“……連宗主不是給了嗎!”
“那怎麽能一樣。”江原很自如道,“連宗主是連宗主,晏峰主是晏峰主。親兄弟尚且明算賬,難道你要說他們師兄弟之間,感情好的能穿同一條褲子嗎?”
“他們要是穿同一條褲子,便當我沒說。”
雲行手哆嗦了半天,招了招人,有眼風的弟子便上前,掏出一個小布袋,交給了雲行。他将這布袋掂了掂,扔給江原道:“宗主料事如神,估算的一點都不錯。”
原來昨日晏齊得訊之後,就立即從清修之地趕回來,去和連照情唠家常。師兄弟痛痛快快喝了一通,待要走時,晏齊才想起來,忘記去慰問一下功臣。
顧青衡留下的眼中釘在他們這裏橫了這麽久,雖說有一萬種法子叫人痛不欲生,到底是不動聲色的。哪有這麽明着教訓來得痛快。江原這功,要記。
但連照情叫住他:“你去看晚樓,帶錢了嗎?”
晏齊很詫異:“錢?”
他道:“晚樓喜歡錢?”
晏齊從不知道白晚樓會喜歡這些東西。
連照情笑了笑,沒答話,卻只說:“你帶一些,萬一用得上。”
白晚樓不缺錢,江原就算缺錢,連照情也給過了。晏齊是知道江原問連照情要了一大筆賞錢的。饒是晏齊素有千機鬼面之稱,意為他腹內心計千回百轉,此時也壓根想不到這錢派在什麽用場上。
除非江原開口再要?
但江原怎麽能幹得出這種事。
然而江原确實幹得出這種事。
江原把小布袋塞到衣服裏,臉上的笑容真誠了些,話也更多了一些。他道:“雲行師兄,進來坐坐,喝點什麽?”
不想喝,不想坐。
雲行感慨道:“問完就走。”
江原點點頭:“知無不盡。”
雲行便道:“白長老身體好沒有。”
江原:“挺好的,還能掐死人。”
“病症呢?”
“瘋着。”
“你還願意照顧嗎?”
“願意啊——”江原滿口就要答應,忽然想到先前才和連照情說過‘把白晚樓送回去不幹了’,忽然莫名一陣心虛。“願,願意啊。”
頭一次結了個巴。
雲行頓時意味深長:“說謊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哦。”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原:男人都是騙子!
白晚樓:你呢。
江原(忽然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