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老之威
地上散了一樹落葉,被劍氣擊落的。臉上滲出的血絲沒叫江原動怒,但才掃幹淨的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又亂了,才叫他眼神深沉起來。
江原好像已經提醒過很多次——
不要,弄亂,他打掃過的地方。
總有人記不住。
“宗規有十,師兄你犯了其中之四。我記得其中一條八十鞭,師兄,就算人活着不要臉,恐怕也挨不過去的。”江原拿指腹抹了下臉,手指在舌尖舔了一下,拭去了那一抹血痕。聲音已不如先前靈俏,反而有些低沉。
“師兄既然不肯信,我便說一說。”
“第一條,同門不得內鬥。”江原毫不顧忌,手指撇開顧明夕劍尖,上前一步。“雲行師兄連狗都不殺,他若是因此懲戒了什麽人,只能說那人連狗都不如。”
“第二條,不得妄議峰主。”顧明夕有心舉劍,卻覺得劍身無比沉重,定睛一看,卻是江原兩根手指按在他的長劍之上。區區兩指,有如千鈞。“師兄方才,妄議峰主,妄議宗主。已是八十大鞭記在賬上。”
“第三條,不得妄議長老。”江原輕輕松松,将長劍壓至一側,人已到了顧明夕跟前。“無情宗沒有姓顧的長老,只有姓白的長老。妄議白長老——”
他湊上前,輕聲說:“那是死罪。”
“好像還少了一條?那我再送一句吧。”江原伸出手掌送在顧明夕胸前,“反派總是死于話多,不知道師兄聽過沒有。”
什麽——
顧明夕聽沒聽過是另外一回事,但他是親身感受到了。周圍的聲音一下變得很遠,顧明夕覺得胸口一疼,像有千鈞力穿胸而過,然後弟子們詫異的眼神落在他眼底,離他遠去。
夕陽紅通通的,劃過顧明夕眼角——他整個人都飛了出去,連着手裏那柄握不穩的劍。也就是剎那之間只覺得渾身骨頭一痛,嘎嘣一聲,整個人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一摔差點連髒腑都吐出來。滿眼金星中,顧明夕滿腹怒火,正欲起身大罵,忽然周身一冷,餘光之中,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雙靴子。
靴面緞白,綴着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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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珠不足以叫人心涼,叫人心涼的是穿着這雙靴子的主人。
“方才是你動的手——”白晚樓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劍。劍身拖曳在地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刺啦聲,像一柄刀攪弄你的五髒六腑。随後才俯視顧明夕。“攪我清淨,讓我不得安寧?”
顧明夕骨頭再痛,也抵不過從心底漫起來的冰寒。
他看到了那雙眼中的冰冷,仿佛是一種行刑的宣判。
上一次江原聽到這兩句話時,白晚樓正準備掏冥獸心窩。江原眼睜睜看着白晚樓提着那劍,劍尖劃在地上,輕輕地劍鳴之聲。然後劍尖就對上了顧明夕的眼睛。
“有眼不明,有心不善。你活着有什麽用處。”白晚樓道。
完了。
江原心想。
少年不知愁滋味,擁有的時候不曉得好好珍惜,失去的卻這麽快。這不聲不響聽話的日子沒兩天,熟悉的那個白晚樓回來了。
還換了種方式瘋了。
白晚樓的威壓無疑是巨大的,尤其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情況下。無情宗弟子只知白晚樓瘋,卻不知道他是怎麽瘋,瘋到什麽程度,瘋起來是什麽樣子。方才在那圍觀了半天,也不見白晚樓有任何反應或者動怒,甚至以為白晚樓其實是傻的。
直到現在背上被冷汗浸濕,才恍然驚覺,他們以為是白玉雕就的人像,其實是個活人。一個殺人不眨眼,捏人脖子如拎小雞的天下第一。
一瞬間汗爬滿了背,被風一吹,禁不住抖了個哆嗦。
躲在後面的弟子心存僥幸,仗着人在外圍,江原看不見,顧明夕看不見,白晚樓也看不見,便想偷偷溜走。他一矮身,剛要越過綠竹林往外飛,卻是一道劍氣沖來——
白晚樓看也不看。
翻手為掌,一拉一扣,便将人四腳朝地摔在地上,啃了一嘴的黃泥。
“誰讓你們走的。”白晚樓淡淡道。
剩餘弟子立馬站了個筆直。
有人小聲湊到江原身邊問:“長老是瘋症好了嗎?”
無怪他們這麽問,這和先前所見分明判若兩人啊。若是白晚樓之前便像現在這模樣,顧明夕哪有命留到現在和江原怼上幾句。他們也不想問江原,可是眼下在他們心中,能與白晚樓一條線上最親密的,豈非就只有江原?
江原想了下,得出結論:“怕是沒好。”
弟子狐疑:“你怎麽知道?”
江原怎麽知道?
因為江原更相信在浮隕壇時所見,會維護他這個外門弟子,又收起劍與成沅君公正對決的白長老,才真正是白晚樓。肆意殺虐,視生命為草芥的,不是。
江原微微一笑:“不信,你跑一個試試就知道了。”
弟子:“……”
前車之鑒有兩個,都扣在地上,現在誰還敢再動。
先前和稀泥告訴江原顧明夕身份的那個弟子仗着自己沒得罪過江原,立馬成了牆頭草,往江原身後一站,一心只朝無情宗,以表立場和忠心。
顧明夕是不是好貨色,江原不知道。畢竟能蠢到當面挑釁,這個人不論江原出不出手,白晚樓出不出手,都是活不久的。當然顧明夕也有可能是故意激怒江原,誰能說得準呢。但他不能死在白晚樓手上。
因為連照情不傻,也不寬容。連照情既然能留下顧明夕,說不定這個人還另有用處。先前江原出手,倒不是要至顧明夕于死地,就是單純想練練手。
江原在無情宗三個月,低調了三個月,夠久了。久到叫顧明夕暗搓搓領頭編排了他這麽久。江原是個沒脾氣的人嗎?他當然不是。不但不是,還喜歡有仇當場報。
能從栖鳳谷出來,一手操建起西域魔城,他又怎麽會是心慈手軟的人呢?江原和薛燦都殺過不少人,但他們不同的地方在于一個。江原不喜歡濫殺無辜。他殺人,一定有理由。而這個理由,足以叫原本熱愛生命、熱愛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江原,能親自下手,毫不留情。
這裏前無虎豹,後無豺狼,只有中間一群窩囊。
現在不動手,留着過年啊。
江原也不怕別的弟子将這事捅出去。盡管捅,捅到連照情那裏,說不定還能高高興興多賞他一頓工錢。
但顧明夕不值得白晚樓動手。白晚樓不應該動手。這個血不配沾到他身上。江原在弟子們驚詫的眼神中跨步上前,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到白晚樓面前。
白晚樓早已沒有先前那乖順的眼神,他只是拿劍尖指着顧明夕,眼裏是冰冷無情。這個時候的白晚樓,就像個盯上了獵物的猛獸,屏息凝神,是誰也惹不起的。
連照情都不行。
但是江原不在意。
他大大方方上前,在弟子們的抽氣聲中,一把握住白晚樓手裏的劍——顧明夕的劍。
“饒了他吧,晚樓。”江原道,“他犯了戒律,理當交由明火閣,四條戒律下所受豈止八十大鞭。不論他要受到什麽刑罰,都不值得你動手。”
白晚樓不悅地眯起眼。
“他放肆。”
江原知道顧明夕放肆,也知道白晚樓不喜歡別人放肆。在白晚樓的地盤放肆不可以,對白晚樓的東西放肆,更不可以。放肆過的人,下場都不怎麽好。
這個時候江原就在想,或許先前那些侍奉過白晚樓的人都消失匿跡是真的。因為就連江原自己也不确定,如果白晚樓執意視顧明夕為敵,或者連帶着看他也一并不爽,會不會一道把命折在這裏。
但江原還是沒有松開握住顧明夕劍的手。
尚在地上被劍尖指着的顧明夕動了動喉結,冷汗直流。他背挺得很直,十分僵硬,要爬不爬,要起不起,卻不能挪動分毫。因為白晚樓雖然在看着江原,手裏的劍卻握地十分穩,根本不會松動半分。
顧明夕毫不懷疑只要他稍有異動,便會命喪于此。
他對白晚樓會心軟可一點也沒把握。
一滴汗自顧明夕額角淌下,滲進衣領裏。天邊終于連最後一絲餘晖都已落下。白晚樓終于松開了手。江原與白晚樓已僵持半晌,絲毫勁也未敢松,此刻終于察覺劍上受力松動,頓時心下一松,手上就卸了力。
便在江原忽然卸力之時,白晚樓驀然重新握緊劍,趁其不備,将劍身一把抽出,随後寒光頓起,四周雖暮色四合,卻剎那間亮如白晝。
再黯淡不經修煉的劍,到了白晚樓手裏,灌注了他的靈力,便是一柄神器。神器無主便是鐵,鐵器遇伯樂才為兵,兵器和人,本就是互襯互助。
江原心裏一驚,卻已錯失先機,也根本沒想到,白晚樓不管換哪種方式瘋,也根本就不傻。他撈劍無門,人叫白晚樓一推,身形往後一撞,就是三尺。
但見白晚樓劍起劍落。
寒光之中,顧明夕肝膽欲裂,啊啊大叫。
啊啊大叫。
叫完住了嘴。
——他還能喘氣,還活着,并沒有死。
只是衣衫盡碎。
白晚樓将顧明夕的衣服剁成了布條,便手一松扔開了劍,仿若燙手。劍未落地,便碎成了千百片,零落成泥。
不是白晚樓故意斷劍。
人可恥,劍無辜。
白晚樓惜劍。
這劍本身就十分脆弱,根本承受不了白晚樓灌注的靈力,會碎成千百片,意料之中。
但在顧明夕眼中就不是了。
修道者,兵器如同魂。
劍亡,魂滅。
顧明夕紅了眼:“白長老,你未免欺人在甚!”
“大肆喧嘩,對我不敬。污言穢語,對無情宗不尊。寶劍蒙塵,對明劍不義。不敬,不尊,不義。你有何臉面,在我面前放肆。”白晚樓眼中無他,負手而立。但見江原正面向這裏,又補充了一句,“無情宗的衣服,他不配。”
江原:“……哦。”
心緒複雜。
這他娘的就是你削了他衣服的理由。不愧是無情宗大長老,連照情的師弟。留了氣不留面,是個狠人啊。但江原也沒閑着,趁白晚樓心思未改,也趁顧明夕尚在沉默中省得再多嘴讓人忍不住想抹他脖子,果斷朝弟子道:“還不将你們顧師兄擡走。”
顧明夕驀然站起身:“我有腳,會走!”
聲音之大,言語之憤慨。
江原還沒來得及出聲。
但見本來閉上眼的白晚樓驀然睜眼,眼中俱是犀利。“來人,把他送到明火閣。宗規十條他犯其四,秉連宗主知曉,命執法弟子按律行刑。該打多少鞭,一鞭也不許少。”
江原:“……”
都說了不要多嘴。
留他一命還要自尋死路。
也罷,和他無關。只要不死在這裏,那便随白晚樓高興,還能送連照情一個人情。
眼見弟子們悄摸要四散而去,而白晚樓微沉着臉,已又坐回去——同他原先一模一樣。江原微微動了動嘴角,指尖悄悄一指:“白長老。”
他說:“你有沒有看過天女散花?”
白晚樓漫不經心望過去。弟子離去之處,忽然狂風大作,像平地起的卷風,迷了他們探路的眼,那些或是藏于樹間或是躲在石頭後的弟子被風吹得避無可避,紛紛跌落出來。
瞬間便如狂風過境,掃了個幹淨。
江原蜷起手指收在袖中,像沒事人一樣,悄悄走到白晚樓背後,負手俯身,随後才說:“讓你久等了,我們回去吧?”
他因為彎着腰的緣故,頭發從肩頭滑下,蕩到白晚樓頰側。這個距離,十分近,近到白晚樓只消伸出一只手,便能掐住人最脆弱的脖頸。可是掐死了沒有意思,掐死了,就只能冷冰冰躺在那裏,就像是白晚樓一個人坐在寶冢中的玉石堆上時那種感覺。
雖華美卻冰美無情。
白晚樓給夠了冥獸機會,他在寶冢裏盯着它很久,那只冥獸都不敢妄動,這讓白晚樓覺得無趣。世界像是靜止的,沒有聲音,天地也像是靜止的,十分單調。直到山崖邊忽然攀下一個人,天上響起一道雷,撕開了白晚樓腦中混沌的迷霧。
這個人很有意思。
眼睛也好看。比白晚樓在寶冢中見過的任何玉石都好看。
江原以為他說的話,白晚樓聽不懂。但其實白晚樓并非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麽,他是因為道元破損染上的病症,不是癡傻。只是在犯病的時候,便難以控制自己,狂性占據了絕大多數,像失去理智的猛獸。
從前他瘋癫起來,誰也不認,只能靠連照情拿金鎖硬捆,消磨掉他的耐力,慢慢自己恢複。現在倒比先前好一些,還認識一個江原。不知道是因為衡止喂下無數的藥起了功效,還是因為江原送白晚樓的禮物,叫他記得太深。
白晚樓忘記自己為什麽要坐在這裏,他只是覺得應該坐。所以被別人打擾了清靜,他不高興。而解決了顧明夕,也理應當又坐回去。
聽江原這麽說後,白晚樓站起身。
江原就随着白晚樓的動作往後退了兩步。有一個習慣,他一如既往保持地很好,和別人之間恪守禮儀,輕易不碰觸。哪怕這個人是天下第一的白晚樓也是一樣。
“你走前面。”白晚樓說,“我走後面。”
江原推辭:“還是你走——”
白晚樓迅如閃電地掐上了他的脖子。
江原立馬松口:“我走前面!”
白晚樓松開手。
“……”江原摸着脖子,無話可說。
一回生二回熟,江原現在閉着眼睛都會做選擇。自出生到現在,沒人能叫他心塞,除了白晚樓。還屢試不爽。熟悉的動作,熟悉的觸感,是那個在寶冢中遇佛殺佛的白晚樓無疑。
天真。
乖順。
沒瘋。
呵。
他先前真是被美色糊住了眼。
白晚樓還是那個白晚樓。
不掐人脖子不可能。
哪怕那個人是江原也一樣。
第二日一早,江原就被連照情叫了過去。
叫他的還是那個看上去就穿得高大上衣飾繁複的暴發戶弟子,這回熟了。江原還能率先叫一句:“師兄。”
不知名弟子有些詫異:“你還活着。”
江原道:“我如果死了,師兄你來叫誰?”
那暴發戶弟子想了想:“但來之前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死了。”總得來了以後才能知道。
江原:“……”還挺有道理。
作者有話要說: 天雷:我袖子都撸好了你告訴我不用了!你以前教訓人找我的!你變了!我要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