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關心則亂
如果江原是一個人來,他應當會下去看個清楚。三個月來,江原把除了伏龍嶺之外的地方都溜達了個遍,只以為仙人坡是最不可能藏私暗掩之地,沒有想到人不可貌相,地也不可貌相,這裏除了有只大蜘蛛,竟然還有這麽一處所在。
江原尚在思量,餘光一抹白影轉瞬即逝。他一愣,這才發覺白晚樓竟然直接跳了下去。立時叫道:“白長老?”撲上去就是伸手一撈。
然而連個衣角都沒撈到。
再往下看,裏面黑乎乎一片什麽也瞧不清,哪裏有白晚樓的身影。
江原沒有遲疑,也準備跳下去,誰知一道阻力自背後而來,牢牢拉住了他。江原回頭一看,竟然是成沅君。白晚樓只放了江原一個,并沒有解開成沅君,他是幾時自己掙脫出來的?
阻住江原的是美人金,它攪住了江原的衣袖。江原沒有猶豫,幹脆将袖子一斷,光着半個胳膊。成沅君哪裏想到江原如此果決,扇面一松,人便脫離開來。再一擡頭,江原已又要朝那深穴中跳,餘光瞟到腳下青石板,便用力一踢。
卻說江原一把撕破袖子掙脫開來,正欲跳入這漆黑的洞穴之中。洞口近在眼前,橫出一塊青石板如有千鈞之力。江原避讓不及,堪堪收勢往後一翻。
也就這功夫,洞口已經封住。
“成沅君!”
江原平素不與人起争執,顧明夕是個例外,但眼下成沅君所作所為卻叫江原心頭浮起了一層怒意,他驀然回頭,五指成爪就朝成沅君扣去。
成沅君早有準備,扇面一擋,與江原手掌相觸,竟然锵地一聲冒出了火花,他頓時心驚。江原絲毫不避,覆掌又上,兩人在這黑不隆咚的地方拆起了招。
成沅君榜上有名,即便不如金非池,不如白晚樓,卻也不是尋常人能動手打得過的。他的一柄美人金,閑時用來扇風,要緊時拿來取命,伸縮有度千變萬化,叫人防不勝防。
但江原竟然能與他取個平手。
還不用兵器。
一來一回間成沅君擋不及,面上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大約破了皮。他眼神一沉,一招怒沉江海,反手相錯,腿朝江原膝間一卡,趁其不備一把将江原壓制在地。
“你再動手?”成沅君道,“白晚樓已将此地震得岌岌可危,你要不再試試,看這洞穴塌不塌?本王是無所謂,活一遭,死了也有人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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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原反手被制,一時掙脫不得,道:“成王是什麽意思?”
成沅君道:“我能有什麽意思,我是救你,你卻如此不知好歹,要和我動手。”他空出手來,拿扇子點了點這被封住的洞穴,“你知道這下面是什麽?深不可測!你以為你是白晚樓,可随意進出來去嗎?這一跳,找不回他,怕是你連命也沒了。”
“白長老還在下面!”江原用力一掙,卻被硬壓了下去。這種手腳受制,原本按不住江原,但他方才用了真力,血液流動加快,不知為什麽有些頭暈眼黑。
江原不怕蛇毒,但他懷疑方才蜘蛛可能有毒。暈眩中,他不動聲色,一咬舌尖,刺痛之下,眼神頓時清明。
“他在下面又如何!你還擔心他?”成沅君按着江原沒動,“天雷都劈不死他,你有什麽好擔心他。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你自己。我若是現在起了歹心,拿美人金便能削了你。”
江原手臂火辣辣的,大約已泛起青色。他側過頭,羅網之下,成沅君的臉模模糊糊的,什麽也看不清。“如成王所說,你不害我,我還要謝你?”
成沅君道:“謝就不必了,怎麽說也是共患難一場。只要你不做傻事,本王也不算白挨這一下。”他這樣說着,察覺掌下人繃緊的身體漸松,這才略微松手。
便見缺了半幅袖子的無情宗弟子直起身來,此地昏暗,卻還能看出他面上被蜘蛛所傷的血痕。成沅君松了口氣,說:“你若是想明白了,大可同我先上去。”
至于白晚樓。
恐怕世上極少有人難傷他分毫。
在成沅君的眼裏,若要将白晚樓壓制住,怕是傾盡無情宗上下都不夠。白晚樓之所以能多年來一直呆在雲頂臺,多半是自己願意留下。他若是不願意,徹底發狂時,區區一個雲頂臺?十個他也破得開。
蘇沐當的好師父,教的全是殺招。
見江原仍然不動,成沅君又道:“還不快些随本王——”話至一半他驀然噤聲,寒風之中成沅君猛然疾退!地上碎石纏繞成鏈,如嘯龍一般朝成沅君繞頸而來。
那是碎石,還不是落葉,動轍剜骨剔肉。
成沅君是親眼所見落葉繞住狍子掐斷它的筋骨的,若被這碎石纏上,只怕鮮血淋漓。先前在上頭時離得遠,且江原來時,落葉已成勢。成沅君沒有看清,如今才算真正見到江原手段。他咒罵一聲,疾退之間一展美人金,迅速打飛了就近落石。
碎石如游龍,美人金可散不可斷。江原用起靈鎖來游刃有餘,成沅君低估了江原,一時失手,便叫碎石捆了個嚴實。江原五指一收一拽,成沅君便重重砸在地上,悶哼一聲,大約石頭紮進了肉裏。索性江原留有餘手。不然成沅君此刻已被紮成了刺猬。
這一下砸得夠實在,成沅君方才沒少半根頭發,現在倒是吃足了苦頭。但他能怨別人嗎,怨不了。誰叫他低估了江原。成沅君緩過來後,便喟嘆了一聲。
“原來你果然不是個普通的小弟子。”
“我是。”江原走過去,蹲在成沅君面前。“但恐怕要叫成王明白,無情宗的弟子,哪怕是個掃地的,也不應該被你小觑。”
“而白長老即便是瘋了,也不該被你算計。”
薛燦視白晚樓為天下之殺器。
無情宗對白晚樓又敬又畏。
連照情對師弟愛恨交雜。
但不論世人如何看待白晚樓,是敬他,懼他,怕他,還是側目他,似乎都沒覺得他也是個普通人。受了傷也會流血,一個人也會寂寞。
白晚樓如山巅高遠,他就真的是山巅?他手上持有寒冰利器,就真是無堅不摧?他是天下第一,就活該活在別人的算計裏,欺負他瘋了不懂事,是個傻子嗎?
江原如果生氣,多半是沒有聲音,也不會有多大動靜,甚至連話也不會重幾分。可薛燦曉得,江原發起火來,是極為冷漠絕情的。也正因為如此,江原叫薛燦不要幹涉他的事情,薛燦那樣性格的人才沒有反駁。
可成沅君怎麽曉得。
他又不認識江原。
江原手附上碎石,它在成沅君身上一圈圈收緊,幾乎嵌到肉裏。
“岳仞峰這麽寬廣,成王為何偏偏到仙人坡來。成王到了仙人坡,為何偏偏要踩中岩石白額蛛的天羅地網?踩了天羅地網,依成王爺的能力,難道破不開這道網?”
白額蛛難道是專門為了等江原過來特地收網的嗎?
當然不會這麽巧。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
成沅君在等一個人。
他很有耐心,知道這個人會來。等那個人過來,便趁機驚怒岩石白額蛛,再一舉收網。可江原一個普通的掃地弟子,又有什麽值得他等待呢。
如今無情宗上下都知道,平素極愛發瘋的白晚樓與一個小弟子同吃同住,關系親密,連照情都不能媲及。成沅君只在一山之隔,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又,美人金可斷世間萬物,成沅君現在便能掙脫,先前為何逃脫不了。
在那裏唱了半天戲,他可能等待的只有一個人。
被他引到地下去的白晚樓。
江原每說一句。
成沅君臉色便沉一分。
江原在無情宗,沉默寡言了三個月,動轍垂眉順眼起來,連雲行都上他不少當。但他不愛和別人打交道,不代表他喜歡被動,相反他善用形勢。不願意吃虧的時候,連句嘴上的便宜也不會叫人占。
眼下江原趁其不備反制一招,壓制住成沅君,直接道:“你故意把他關在這個不知道什麽機關陷阱的洞穴裏,究竟為了什麽?”
死一般的靜默。
若非這裏确實有兩個人,恐怕牆上那只兔子喘氣都比這兩個人要大。寂靜之中,成沅君語氣平和,絲毫沒有動容,只道:“你猜得很有道理,可惜說的對,也不對。”
“我沒有毛病,怎麽會故意為難自己。”成沅君說,“我确實是想來這裏不錯,卻不是因為你,更不是因為白晚樓。也确實是誤闖白額蛛的地盤,但沒有被捆那麽久。”
先開始确實是受制,但他的美人金可以替他将這白繭一層層剝開,即便沒有白晚樓,不多時,成沅君也能逃脫出來。但既然白晚樓來得如此之快,他又何必費這個力氣呢。
“我之所以叫你走,不是因為想害白晚樓,而是确實知道白晚樓不會有事。你知道這是哪裏嗎?”成沅君說,“這裏原本是一處地宮。”
江原神色一動。
成沅君又說:“你知道這地宮是誰建的嗎?”
他道:“是白晚樓的師父。”
蘇沐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有多聰明?便是成沅君,也要贊他一句鬼才。他學東西很快,見你用劍,他也用劍,不多幾時用得比你還好。他在藥谷摸爬打滾,便将孫玺的藥方悄摸摸順了一大包。他的聰明,還在于選無情宗的山址。
在蘇沐之前,岳仞峰是荒嶺,因為有兇惡妖獸,便無人而至。但蘇沐逡巡一圈,留了下來。連照情用十年的時間證明蘇沐是對的。
他選伏龍嶺,伏龍嶺成了武器。他選清溪峰,清溪峰有金銀之財。
無情宗的左右雙臂便齊全了。
而這裏,岳仞峰的仙人坡。蘇沐在這個靈氣充郁的地方,替自己建了一個地宮,用來修道打坐。別人只知道修道問心是往高處去的,越高越好,比如雲頂臺,仙霧飄渺,人不能至。哪裏能想到蘇沐竟然反其道行之,借着雲頂當幌子,自己躲在這裏呢?
包括連照情都不知道。
蘇沐為此還很得意。
便由此看出,他果真不是常理之人。
“無情宗的宗主死了以後,只有衣冠留下。但一個人怎麽會沒有屍體呢?”成沅君說,“我只是想知道蘇沐是不是死在這裏。就算只剩白骨,我也要看上一眼。”
“所以你應該相信我的話。”
“沒人比白晚樓熟悉這裏。”
“他根本就不會有事。”
江原松開手,一時有些發怔。
便聽成沅君笑了一聲:“你為他關心則亂,可這本來就是無情宗的地盤,他在自己的地盤,難道還能有人害他?你認識他才多久,知道他年少一人挑羅煞門時有多威風?十四個高階堂主都不能叫他倒下。站在那裏笑到最後的還是白晚樓。”
“這樣的白晚樓,他會有事?你當他是什麽人。”
話到最後,便是有些不以為然。
“我不管你們當他是什麽人。”半晌無聲中,江原卻忽然說,“我只當他是人。”
青石板的另一側。
抵着一柄萬仞劍。
白晚樓本已要将它碎成粉末。
但他劍尖一抖。
忽然停了手。
作者有話要說: 成(助)沅(攻)君:導演給我打錢!聽到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