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個巴掌
“我沒興趣知道你們當他是什麽人。我當他是什麽人,也和你們無關。成王最好不要好為人師。”江原松開手掌,成王身上的重壓便驟減。
知道白晚樓沒事,江原一陣輕松。原本他還擔心白晚樓如果出了事,他沒法和連照情交待,現在一想,倒果真是他關心則亂。
拿人錢財給人消災,他帶白晚樓出來,是解人憂愁。倘若飯沒吃到卻把命丢了,就一點也不劃算。和連照情打交道的感覺一點也不好。每次被連照情叫過去,江原就覺得自己像是被抓了小辮子,一通說教。
身上重壓驟解,成沅君卻沒在意。他莫名其妙地看到江原不但沒生氣,反而面上挂起笑容,笑了起,頓時一懵。這人是從瞎子成功變成了聾子,聽不懂他話中的譏諷嗎?意思是說江原說閑吃蘿蔔淡操心,人家師門關他屁事啊。
成沅君到底沒忍住,說道:“你也瘋了?”
江原沒有回答,卻只牛頭不搭馬嘴道:“成王爺知道鶴頂紅嗎?”
鶴頂紅?現在說鶴頂紅幹什麽。
“鶴頂紅雖毒,但色澤豔麗動人,藥師風雅,所以給了它這麽一個名字。”江原看着成沅君,說,“王爺便像這鶴頂紅。”
成沅君眼神微動:“豔麗?”
“是毒。”
江原淡定道:“嘴毒,心也毒。”
成沅君:“……”
江原神清氣爽地罵完成沅君,沒管人家還躺在地上,矜貴的身體擱在石子上,蹭地皮開肉綻,拍拍屁股就要往那青石板過去。
“喂。”成沅君見江原絲毫沒有管他的意思,也不曾要将他解開,動了動身子喊道,“你就這樣走,不将我放開,是要看着我死?”
江原微微回頭:“你要我救你?”
成沅君道:“不應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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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應該。”江原若有所思,一揮手将成沅君嘴也給封了,這才将青石板用力砸了開來,縱身跳下去。“人死于話多。免得叫你死,王爺還是閉嘴的好。”
江原同白晚樓一樣,跳下去時毫不猶豫,很快就消失在這裏,連個聲響也無。這個蜘蛛洞穴中,便只剩下了成沅君一個人。
只一個呼吸,成沅君寬袖一震,便屈膝坐了起來。
碎石四處迸散,落了一地,甚或嵌到石壁當中。
美人金在成沅君指尖打了個轉,啪地一聲打了開來。
成沅君站起身。
縱使身上沾了血,衣襟破損,他仍然十分優雅,如同富貴家的公子。似乎他在這裏也只是閑庭散步,随興所至。
有些話成沅君是沒說錯的。
他确實是想來看看蘇沐的屍骨。只是不确定地方,無意中撞上了蜘蛛。
成沅君在被蜘蛛困住時,本可輕易離開,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岩石白額蛛喜歡寬大的巢穴,蘇沐又曾在此建地宮。如此一對比,這蜘蛛所在,豈非很有可能就是地宮所在?
不過,蘇沐何其狡猾,成沅君上他當已多回,在蘇沐手上吃的虧比鹽還多。就算蘇沐真的埋在這裏,成沅君會不瞻前顧後去當這出頭鳥嗎?
他才沒這麽傻。
有白晚樓這個好師侄。
豈會需要成沅君親自涉險?
按說蘇沐已死了十年,成沅君與他又非至交,實在沒必要過了十年還去挖人骨頭。不過是恰巧逢到三花大會,又恰巧三花大會上還挖出了忘憂丹,還恰好成沅君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四句話。
我欲晚樓聽風雨,忽覺仙人撫我頂。雲臺浮雲遮不住,忘憂夕陽連照晴。
落款蘇沐。
确實是蘇沐的字。
紙張很舊。
約摸是從前寫的。
不管是人是鬼,這信倒是足夠叫成沅君來無情宗走一趟。比起蘇沐是死是活,成沅君更想知道人是不是白晚樓藏的。因為連照情不知情,晏齊不明所以,能做這件事的只有白晚樓。
可惜白晚樓瘋了。如果白晚樓的失心瘋是因為蘇沐,如今見到舊人故地,他是不是能夠想起來。若想起來,連照情恐怕還要謝他治好白晚樓陳年舊傷。若是運氣不好,瘋得更厲害——
想必連照情更要謝他。
但出乎成沅君意料。
饒是他拖了江原這麽久,也不見白晚樓有任何動靜。白晚樓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既沒有怒而發瘋,也沒有陰沉着臉來算賬。這不太合理。
鮮血自成沅君被碎石割破的指間流下。成沅君不甚在意地抹去,忽然動作一頓,将手湊到鼻端,又聞了一聞。複而舔了舔指尖。
有人會對自己的鮮血感興趣,難道是有病?成沅君當然不是有病。他只是忽然覺得,這個氣味有些熟悉。就像是當日沾過他身的小蝴蝶。氣息這種東西,是很難一樣的。
“……”成沅君撚了撚手指,若有所思。
當日發現那只小蝴蝶的人——
莫不就是江原?
卻說江原毫不畏懼,縱身躍下,小心估算着距離,手中石子算準時間數連發,須臾聽到回彈落地聲,便心中有了數,減緩了落勢。不多時,腳尖便觸到地面。微微一踏,果然是石板的聲音,并非泥土。
四周安靜無聲,漆黑一片,連盞燭燈也沒有。江原不以為意。這裏是地宮也好,蜘蛛穴也罷。他不管成沅君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管無情宗師門關他屁事,江原反正只知道一件事。
白晚樓一個人在這裏。
不知跑到了哪裏去。
蜘蛛的老巢原本就離地面深遠,光線不可及,如今江原頭頂的洞口是微不可見的。他往上望了望,看不到頂。怪不得先前白晚樓跳下時,很快就沒了蹤影。
“白長老?”
江原喊了兩聲。一邊叫着白晚樓的名字,一邊摸索着前進。
但是這個地方有些奇怪。
根本不如成沅君所說是地宮。
江原越往前走,越覺得此地狹窄,待到最前方,幾乎是要彎着腰走了。江原心頭恨恨,成沅君這個金枝敗葉,果然是滿口胡說。
倘若這地方果真是地宮,莫非蘇沐其實是個身長不過三寸的矮子,那他就一定是有病才會來這種地方修行。
這裏十分黑暗。
江原本來不瞎,眼下也成了真瞎。
他本欲飛身往前,又怕中途落下什麽機關,露看白晚樓蹤影,只能一寸寸摸爬尋找過去。中間還喊着白晚樓的名字。
須臾江原半身已弓至底,忽然眼前就有了一絲光亮,微微瑩瑩,似乎是出口。
原本江原一個人在這裏走了這麽長時間,幾乎要以為自己不是人,是個埋在此地的幽魂。在這樣一個壓抑的地方呆了這麽久,忽然見到光亮,就像是絕境中的希望。
江原心頭一喜,又一落。
他現在要出去了?可是還沒找到白晚樓。
如果白晚樓還在這裏呢?可是這裏根本容不下第二個人。
就在江原猶豫該不該出去時,手掌無意觸到一處松動。
他只輕微碰了碰,摸出一道輪廓。
大約是一道門。
這門只有尋常人膝蓋那麽高,江原用力将它微微推開一點,裏頭露出光彩來,這種光彩格外璀璨,如果說出口是黑暗中的希望,這種璀璨足以叫一個已近絕望的人心花怒放。
金碧輝煌。
珠山玉海。
此地之富饒,皇帝亦不可比。
足以留下任何人的腳步。
江原心頭一動。
動完關了門。
他見過玉山玉海,也見過金銀堆砌,哪怕是尋常打掃的晗寶閣,哪一件不是天下至寶。這區區金碧輝煌——江原果斷扭頭就走。
接下來便似乎就在意料之中。
能開一扇暗門,就有第二扇。
江原很快摸到了第二扇門。
第二扇門更窄小,只有半膝高。這裏沒有金碧輝煌,但牆上嵌着明珠,所以江原還是能看清裏頭隐隐綽綽。裏頭是一層層的書格。能放在這裏的東西,大約不是凡物,取一本便能征戰四國天下。
江原又将門關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
他再往前行進。
果然還有第三扇門。
這回江原只能趴在地上看,因為門已經連半膝高都沒有。
如果有人要進去,也只能趴着進去。
這裏不用金碧,不需明珠,它本身就很亮。因為都是神兵利器。先前江原找了許久的昆侖寒玉,眼下便有一整塊,好端端在那裏,還做成了器物架。
簡直暴殄天物。
三扇門,堆砌了天下人垂涎不可得的寶物。富可敵國,灑兵成豆,神兵出世。沒有一樣不叫人豔羨,不叫人留步。但都不見白晚樓。
江原只随意将寶庫掠過一眼,便往前去,絲毫不以為意。他不用兵器,也不再需要昆侖寒玉。神兵利器又算什麽呢?
很快江原就覺得前路輕松,走着走着又能直起腰來。再到前頭,洞口愈往上,也越發陡,原來是個上坡路。待到能健步如飛而行,白晚樓既果真不在這裏,江原便對此毫無留戀,使了一個巧勁,整個人如離弦之箭疾射而出——
驀然撞進天高山遠。
一地夕陽。
日暮餘晖中,有個人負手而立,站在那裏。他只有一個背影,但一眼就能瞧出來他是誰。世上很少有人能有那樣的豐姿。只消往那一站,便威不可撼。
江原沒了半幅袖子,臉上有幾道紅痕,頭發亂糟糟灰蓬蓬,還頂着一葉草。從洞穴中出來的時候像是受了驚蹿出的兔子。都說狡兔三窟,不知道這只瞎了眼的兔子是不是也有三窟。
“白長老!”
江原見白晚樓站在那裏,除卻衣襟微亂,有手有腳,籲了一口氣,總算放下了心。他走上前道:“你怎麽出來的?順着這條道嗎?成王真不是個東西,竟然騙我說這裏是地宮——”
“他沒有說錯。”
江原聲音戛然而止。
他張着嘴,羅網後的眼睛用力眨了眨。對面的人确實是白晚樓,聲音也是白晚樓。但白晚樓竟然破天荒頭一次主動和他說話,而非回答他的問題。
……
這個人真的是白晚樓,不是随便什麽人故意假扮的嗎?
剛從成沅君那裏過來,江原現在誰也不想相信。說不定這又是成沅君設下的計謀,擺出的圈套。他的神經還繃得很緊,腦海中三間暗閣、蜘蛛和成沅君輪流轉換交替出現,方才地宮中晦澀的土腥氣還萦繞在鼻子周圍。
“……”
江原緊緊閉了嘴,沉默中,他走到白晚樓面前,離白晚樓非常的近。
模樣是瞧不出所以然的。
身上冰冷的氣息也辨別不出真假。
江原略一猶豫,順勢就拍了一巴掌。
“我不信。”
下一秒脖子就叫人熟練又熟悉地掐住了。
天下第一的力道。
誰也假扮不來那種。
“信,我信。”江原立馬熟練地改了口,抓上白晚樓的手,試圖為自己可憐的脖子作一番行刑前的辯解,“白長老!我只是想證實你不是他人假扮的。”
假扮?靠打巴掌?
白晚樓眼底湧動着火光,指下欲用力收緊。卻聽江原悶哼一聲,熟悉的聲音忽然叫白晚樓想起先前聽過的那句話。隔着一塊青石板,這個人說:“我只當他是人。”
就像是沉睡中被一道雷聲驚醒。白晚樓心中一震,眼神瞬間清明。一切變得無比清楚。耳鳴眼亮,血液開始流動,天地有了色彩。他在那裏站了一站,不知道為什麽就住了手。心口那裏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叫白晚樓忽然之間不想見到江原。
想到此事,再觸及掌下有力跳動的脈膊,溫熱的皮膚,白晚樓硬生生抑制住了自己想掐死人的沖動。他視線在這不知好歹的弟子面上逡巡一圈,終于冷哼一聲,将人一扔。
脖上驀然一松,大口的空氣湧了進來,江原一個趔趄,撫着脖子咳了幾聲,連着吸了好幾口氣,這才緩過神來。
但江原沒有懼怕,沒有生氣,反而心裏松了一口氣。因為江原還真是故意打的這一巴掌。如果是假的白晚樓,猝不及防間一定會露出馬腳。如果是真的白晚樓,或許也從未被人打過巴掌。依江原的設想,不管是真是假,這一巴掌下去都能見個分曉。
眼前這個愛掐脖子的白晚樓如此貨真價實,又如此不合常理——
“……”江原摸着脖子,猶猶豫豫道,“你又換了種方式瘋啦。”
作者有話要說: 在作死的邊緣反複橫跳.JPG
出游回來。
白晚樓臉紅紅的。
連照情:你們出去幹了什麽?
江原:打了他一巴掌。
連照情(捂嘴):不敢置信。
晏齊(捂嘴):不敢置信。
雲行(捂嘴):不敢置信。
江原:……(突然覺得好罪惡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