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月色晚樓

百危之中,江原拉過一根青竹旋身一轉,竹林應聲而裂,哔剝炸聲迸裂開來,落葉蕭蕭下。凜冽的殺意中,江原猛然擡頭,便見枝頂不知幾時站了一個人,輕飄飄的,像沒有份量。

月光自雲層中露出,映出他的臉龐,足以叫天下絕大多數人自慚形穢。

這個地方只會有一個人。

當然只能是白晚樓。

“擅闖此地是死罪。”白晚樓立在竹枝上,俯視着江原。他道,“你已經死了。”

死了?

他分明活得好好的。

江原待要上前,卻忽然覺得脖間一痛。他伸手一摸,指尖沾了血,脖上一道細細的紅痕。而一片竹葉牢牢嵌在江原握着的這一根青竹中。

江原這才懂白晚樓的意思。

倘若今日來的不是他,又或者倘若白晚樓沒有留那絲餘地。江原确實已經死了。

月色中,白晚樓翩然落地。

江原松開手,往白晚樓那裏走了兩步。他好像一點也不懼怕白晚樓,哪怕方才差點死在白晚樓手裏。但是,差一點,就是差一點。他畢竟還沒死,活着,熱乎的,還能喘氣。不管任何事,差了那麽一點,都是不行的。

江原背上涼嗖嗖,是方才驚出來的汗,先前是熱汗,現在心靜下來,風一吹,便像一塊化掉的冰粘在衣服上。

“你來此處做什麽。”

沒有直接被掐脖子,江原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他斟酌了幾句,而後說:“我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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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

白晚樓腳下一頓。

其實本來不是的。

江原沒想着要來做什麽,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雲頂臺,更不知道為什麽要使計叫珠玉璧和放他進來。最開始江原只是想看看白晚樓。說的簡單一些,東西丢了還想着要找一找,何況是人呢。倘若白晚樓走時,同江原說一聲,或許江原也不會牽挂在心上。

但一觸及白晚樓的視線,莫名就改了口。

“我不知道你已經恢複了。”也不知道走之前白晚樓有沒有等過他。“之前冒犯之處,多有得罪,還請長老見諒。”

白晚樓道:“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什麽?

他好不容易進來,就這麽被趕走了?江原被拒絕地猝不及妨,但見白晚樓心無旁骛,只顧往前走去,一時心裏千頭萬緒,十分複雜。

先前還會煮粥,如今竟然連掐脖子的情誼都沒了。江原雖然有些不明所以的失望,目光卻一直在白晚樓身上,忽然察覺白晚樓腳步一頓,身子一矮,逐漸彎下腰去。

他覺得不對,立馬上前扶住。這才發現白晚樓臉色蒼白,額角有汗,就連嘴唇都十分幹燥。而手之所及,冰冷濕滑,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一樣。

江原頓時察覺出端倪。

怪不得他覺得白晚樓有些奇怪,向來盛氣淩人,怎麽一擊不中,便輕飄飄叫他走人。或許方才不是白晚樓留手,而是他根本氣力不濟。不然憑區區江原,又怎麽能夠在白晚樓的手下逃出生天呢。

江原連着問:“你怎麽了?怎麽樣?”

白晚樓眉頭微蹙,閉目忍耐了片刻,方說:“我自己走。”說罷将江原掙開來,但根本沒走兩步,自丹田蹿起的痛意就叫他彎了腰,站着已是勉強,又豈能再前進半步。

江原看出白晚樓是強弩之末,難得強硬了一回,只牢牢把住白晚樓肩臂,一手攬過他的腰,這麽一貼合,方覺手下韌性,原來先前白晚樓只披了一件衣服出來,幾番掙動,衣服便散開來,這麽一伸手,當然直接摸到了皮肉。

皮肉濕漉冰滑,江原卻像被燙了一樣彈開手,但白晚樓失了倚仗立馬往下滑去,江原連忙把人又攬回來。

江原素來自诩愛好顏色,其實并無與他人有情愛之交,西域沒有旁人,若非薛燦進谷,與他當了兄弟,江原向來是一個人與鳥禽花草為伴的。

突然和人如此親密,江原自己都不太習慣。更別提攬着的這個人,因為病痛的緣故,神色委頓,一反從前冷若冰霜,更像被雪打濕的梅花,看着清冷,又實在叫人心神蕩漾。

江原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一顆心砰砰直跳,最後把衣服替人裹裹好,揪着那薄薄一層衣服,硬是半托半抱,把人弄到了院落之中。

院落之中有山壁,山壁之下有清泉,水汽橫生。到了池邊,白晚樓忽然掙紮起來,他這麽大一個人,力氣一定不小,江原沒有留心,竟叫白晚樓掙脫開來。

但聽噗通一聲。

江原面色大變,立時道:“白晚樓。”馬上就要跟着跳下水去撈人。未觸及水,卻被一個力道一推,摔在池岸邊,到底沒進水。

“別下來。”白晚樓衣衫盡濕,長發沾水,就連睫毛也沾着水汽,但只一睜眼,卻是淩厲盡顯,絲毫不叫人懷疑眼下他雖虛弱至此,但還能多殺兩個人。

江原被喝在當下,一時不知進退。

白晚樓這個模樣,一看就不正常,倘若他不顧勸告,反而硬要下水,結果卻害了白晚樓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先按兵不動,就在此地。

見江原果然沒動,白晚樓才收回眼神,轉而将心神用在對體內那股邪力對抗的勁道上。

江原這一頭熱來,對他來說,正巧。

但對白晚樓來說,卻是很不巧。

因為白晚樓正好在療傷。

道元,是修道中人丹田一顆元丹。本該完美無缺,方能承天雷九劫,最後淬煉成刀槍不入之體。世人視之為孤高月的白晚樓卻不是。他道元有缺,終生難以轉圜。

若不治,下場就是兩種。

一種,放下手中的劍,修為漸失,成為一個孱弱的普通人。另一種,他大可以繼續修道,只愈往下修,道元便愈是裂開。這就像是瓷器上的傷痕,只會擴大而不會愈合。最終在日漸失智中,身消而亡。白晚樓當然不會選擇第一種。他殺的人那麽多,若選了第一種,就算他自己不死,別人也會叫他死。

衡止找的藥,都是從毒蛇猛獸身上尋來,其藥雖毒,卻勉強管用。強行聚合破損的道元,這種拉鋸的過程,就像有人拿着刀槍斧柄在他腹內打架,從而焚燒他的內裏。

這種煎熬,只有在這冰冷的泉水中,方有半絲緩解。

白晚樓服下衡止的藥,本來要煉十五周天,這個過程原本就很難熬,哪裏知道還被江原打亂了氣息。一時沒壓制住,先前所作亦為白用功。硬是聚攏的道元一下掙脫迸裂,其中撕扯之意足以叫人哀呼痛嚎,便是白晚樓,硬是忍着沒吭聲,也難得露了疲态。

江原不知道白晚樓怎麽了,但白晚樓沒有說話,江原自然也不會說話。他只是看着白晚樓。江原人雖沒下水,卻拿指尖試了一下,只碰了一下,就知道白晚樓為什麽呵止他不準他下水。指尖剛入水,便有如刀刺,這冰水寒冷入骨,尋常人下去,怕是不多時便要凍暈。

江原抿抿嘴,看向白晚樓,對方原本就瑩如玉的臉色,如今愈發蒼白,白中透青,頭頂都冒着寒氣。光看看,就也知道他雖身在水中,卻并不好過。怪不得先前碰到白晚樓的手,都覺得冰冷入骨,不像一個人。

是個人在這裏呆久了,都沒有半絲人氣的。

這一呆,便是一夜。江原硬撐着眼皮,便見天邊泛白,在霧氣之中,冰雕玉琢,白晚樓眉目發須皆結霜,若非眼皮尚動,簡直不像活人。

白晚樓在冷泉中,江原便守在池邊。霧氣蒙蒙中,白晚樓忽然噴出一口血,神色委頓,似乎有難以支撐之意。江原立時睜大眼:“白晚樓!”

天既已亮,最兇險之時便過了,為何陽氣攀升時,白晚樓反而瞧着比先前更不如了呢。江原心裏大急,想要跳下去,卻被白晚樓呵止住。

“想死,你就下來。”

江原怕死嗎,他當然不怕死。

但白晚樓閉上眼,顯得很是疲憊。

“想讓我死,你就下來。”

這威脅比較有用,江原立馬不動了。

白晚樓沒有騙江原。

他看着不太好,實際也不太好,但确實,也不能叫人碰半分。江原若再打擾他的調息,便是孫玺都要和閻王搶人了。道元破損的痛苦,尋常人是根本感受不到的。因為能感受到的人,大多死了。也不知道白晚樓是怎麽活下來的。

江原頭一回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但他明白,白晚樓說的有道理,他和白晚樓功法不同,根本幫不到白晚樓一星半點。不知幾時,江原已經成半跪姿勢,他手伸向白晚樓的方向,聲音很輕:“我應該怎麽幫你?”

怎麽幫?

能怎麽幫。

白晚樓不需人幫忙,所以他一直把人趕在外面,不願意讓別人瞧見自己這個狼狽的模樣。白晚樓就是白晚樓,就算是死,他也會站着死。頭一回有人問他應該怎麽幫,白晚樓腹內有如火燒,身上似入寒潭,江原明晃晃的雙目落在白晚樓眼底,叫他有些恍惚。

白晚樓的聲音有些累,中氣不足,但江原還是聽到了。

“那你随便說點什麽吧。”

啊?

江原一愣。

說什麽都好。

也許有些別的事,便能轉移注意力了。

說倒是一樁小事,但說什麽呢。江原平時舌燦蓮花,能将死說成活,将黑說成白,現在竟然額角滲汗,說不出半個字了。他張合半晌,忽然說:“我,那個,你師父叫蘇沐?”

白晚樓:“……他死了。”

“死,死多久了。”

“…………”白晚樓幽幽嘆出一口氣,“很久。”

聽上去聲音好像更虛弱了。

話剛出口江原就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給自己一巴掌,為什麽要在別人痛苦的時候戳別人傷心事。江原啊江原,這個是白晚樓,不是成沅君,不需要你在傷口上撒鹽捅刀。

眼見白晚樓漸漸合上眼,長長的睫毛沾了水,沉甸甸墜下來。整個人泛着青白,有如築造在水中的玉雕,江原心裏大急,但面上也不能表露出來,這麽火急火撩中,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說:“我,我和你說說我的事吧。”

白晚樓勉力睜開眼。

江原見白晚樓有反應,說道:“上次我和你說,我故鄉比較偏遠,所學也雜,沒有你們這裏的大道純粹。但素來有許多奇花異草,還有一種鳥,它和你們中原的鴛鴦有些像,但比鴛鴦兇悍。我,我曾經拔過它的毛,差點被它啄瞎眼睛。”

“其實我慘的時候,比你還慘的。”

江原的故鄉,在栖鳳谷。栖鳳谷在西域,是一處人跡罕至的深谷,裏頭有毒蟲猛獸,奇珍異草,有許多人想要進谷,但從沒有人成功過。後來他們便放棄了,自然也不知道,其實栖鳳谷中也住着人。

那裏最開始,只住着江原。他與花草為生,食的是花汁鮮草,與鳥禽為伍,便如它們一般捕食獵物。江原在這個環境中,長到了七八歲,自覺谷中無處尋歡作樂,鳥毛都被他拔光,便一時興起出谷了。

一個野孩子能懂什麽人情世故,西域都是在中原混不下去的人,多的是魔修,魔修心思不正,很快就饞上了江原。須知一個嘗遍百草的人,便是天生的丹藥,若煉了江原,就好比是吞一顆千年老丹。

江原吃過虧,他太自大了,須知強中自有強中手,江原再覺得自己厲害,也才□□歲。□□歲會個屁,人家是修了幾十年上百年,他呢,活的都不如別人一個零頭,遑論修道,連馬步也沒紮過。

這麽一對比,孰輕孰重一望便之,江原被人抓去,關在牢中,試了各種藥,草藥混合的毒性差點把江原的腸子燙出一個洞,但他就是沒死。

栖鳳谷的事,最好不為人所知,江原略過其中一些,只說自己年幼無知,又沒有師徒兄弟,一個遇人不慎,被人抓去關起來當藥人,最後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死嗎?”

白晚樓微微睜眼看着江原,但沒有說話。

江原也不用白晚樓說話費力氣,只道:“因為我聰明啊。”

就算是現在這種關頭,該不要臉的時候,江原還是會不要臉的。他不知不覺中,往前行去,衣擺已落在冷泉裏,泉水浸濕了江原的衣衫,寒氣順着濕衣攀爬上來,但江原不為所動。他只專注地看着白晚樓,語氣帶着輕快。

“我裝死騙他們呢。”

牢中的日子十分難熬,江原忍下來了。他裝死,卻在袖中藏了一塊硬鐵,待有人來查探他的死活,江原猛地跳起來,直接拿硬鐵劃了那個人的脖子。鮮血噴湧出來,濺了江原一臉。江原沒有說,這種事,他覺得不要告訴白晚樓的好。

他只說:“那人被我騙了,我就踹了他一腳,跑了。”

但江原還是差點真的死了,不過不是死于毒草,而是死于缺水。那一擊用了他很多力氣,江原只想着回栖鳳谷,一路跌跌撞撞,滾落山下。陽光暴曬着他,但他再也爬不起來了。就在昏沉之中,仿佛下起了雨。江原睜開眼,眼前黑黑的看不清人,只有幹涸的唇上浸了水。

對于水的渴望叫江原一把抓住眼前的東西,不管是什麽。他聽到一聲悶哼,江原雖然看不見,但他眼神一厲,卻将人的脖子一把摳住,五指陷入脖頸。

“你找死。”

說來,其實江原小時候也有掐人脖子的毛病,因為手無兵器時,手便是最好的兵器,掐人最方便,一掐一按,骨頭一斷,那人便只能呼氣不能進氣了。

但江原雖然掐住了人,但因氣力不濟,到底還是一頭栽了下去,只覺得腦袋砰地一聲磕到了什麽。香倒是挺香的。大約是個女娃。不曉得漂不漂亮。臨到頭,江原還能最後胡思亂想。他只嘆了一句,吾命休矣,然後就沒了意識。

結果他命沒休。

再睜開眼,還是一片漆黑。江原起身,摸了摸眼睛。這回又有人過來,江原一把抓住來人的手,沒聽到聲音,但那人不動。須臾江原放開扣住他脈膊的手。

“你救了我?”

半晌沒有動靜,只有一碗涼涼的水,抵在江原唇邊。江原又不傻,他自察覺身上好了大半,便知道此人不是想要害他。命大,怕個毛。江原天不怕地不怕,當然不怕別人使暗計。當下接了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汽,一抹嘴:“多謝。”

江原自嘲道:“不同你說,你也不曉得我當時有多慘。半只腳都進鬼門關了,橫豎是死,也要體面一些,哪怕是被毒死,也不能渴死。”

白晚樓道:“有人救了你。”

“是。”

江原摸着鼻子,哈哈一笑。

“我還說了混話,說要娶她。”

他當時瞎,瞧不清人,又覺得牽過的手特別涼軟細膩,對方不說話,大概是個啞巴,半大小子沒頭沒腦,就說:“你是女娃嗎?你要是女娃,我以後娶你。娶你知道嗎?就是像谷裏那一對夙鳥,能生蛋的。”

“你當然不用生蛋,你有父母嗎?嗯,就算你長得醜,也不要緊的。”根本不懂蛋為何物的江原拍着胸脯把自己賣給了救命恩人,“當然,漂亮一些最好。”

這原本是一樁蠢事,但好在白晚樓算有興趣聽,江原便也不顧自己臉面,全數兜兜地講了出來。包括他從前掏了多少鳥蛋,又幹了什麽叫人恨不得追着打的事。一邊說,一邊細心看着白晚樓。但覺白晚樓面色逐漸紅潤,似乎是挺過了最艱難的那一段,才略略放下心來。

這一放松,困意鋪天蓋地。從在地宮時算起,江原已經整整兩日兩夜未睡,也未着一滴米水,他未修到大道,不過是個半吊子,也會困,也會餓。昨夜又用了靈蝶消耗了元氣,還和白晚樓打了一場,受驚不小。如今白晚樓無事,江原說着說着,聲音都小了。

等白晚樓睜開眼,江原已經頭一點一點,就着半跪的姿勢,差點栽到水中。白晚樓看了他很久,自水中起身,将人扶離池邊,擺擺正。就這個動作,江原都沒有醒。

江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只是這裏草藥味很濃,他印象中,還在與白晚樓講着年幼的事,嘴裏咕哝咕哝,一晃眼,似乎回到了□□歲時。他因為毒傷看不見,每日呆在那一處山洞中養傷,等着‘她’來送水送食物。

那個人的手是挺涼的,又滑又細膩,還有點香。昏昏沉沉中,江原覺得躺在一個舒軟的地方,腦袋自動找了個好位置枕枕好,側臉一埋,很快就神魂颠倒,去和周公搶飯吃了。

這一覺很沉。

将醒未醒時,鳥鳴聲傳入耳中。江原還有些懵懂,總覺得這個床似乎不一樣了。他夜間摘的羅網,故而感受不深,而今天光撞進眼底,亮得叫人要遮住雙目。江原下意識擡手要遮眼,才發覺手裏抓着什麽,溫溫涼涼。

“……”

他唰地一下坐起來。

從白晚樓懷裏。

不錯。

他方才覺得軟,是因為枕着別人的腿。聞着香,是因為埋了別人的衣裳。手中溫溫涼涼,那是緊緊揪着白晚樓的手沒放。他到底是握着白晚樓的手握了多久,才能把一雙冰冷的手給捂得這麽暖。然而鬼使神差的,江原竟然還能多想一句,手挺軟的。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原:這是我睡過最軟的床。

【還能更軟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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