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兄弟阋牆
這不是他年幼時,他枕的也不是‘女娃’,更沒有人風雨不斷地替他換藥送飯。這一場夢颠來倒去,叫江原有些糊塗。一時之間眼冒金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這裏草色芬芳,是回到了栖鳳谷嗎?白晚樓也在,莫非他們一道回來了?
倘若他不留在無情宗,白晚樓與他一起回西域也很好。涼風吹了半晌,江原放任自己天馬行空半天,眼神才逐漸恢複清明。
他想起來了。
原來這裏是雲頂臺,他昨夜來的。
為了來見白晚樓。
可是白晚樓差點死了。
江原念及昨夜,心頭一緊,便立即俯身朝白晚樓探出手:“你怎麽樣。”
白晚樓擡起眼睫,斑駁樹影便落在他眼底,像湖面上跳着的光點,看的江原心頭一跳。他猶記得白晚樓衣衫盡濕,發絲粘在臉上,瞧着脆弱而隐忍,剝去堅不可摧的外殼後,就像是被打濕了的霜梅,觸之軟嫩攏之柔弱。
江原忽然就想起來,白晚樓曾說,他殺過三個人。一個人想要他的劍,一個人想要他的命,還有一個人對他下藥。江原先前不明白,但凡見過白晚樓,多半兩股戰戰,又豈會動了賊心還敢有貪念,當真是不怕死。但如今一想,突然就有些明白。
倘若是平時的白晚樓,誰敢呢。
倘若是昨日的白晚樓,又有誰不敢。
要他的劍,要他的命——
豈非還想要他這個人。
然霜棱之花棘手,雖敗猶不可摘。
若是江原生出異念,他便會成為傳聞中的第四個人。一想到那三個人的下場,悄然冒出的绮念頓時被江原自己掐得幹幹淨淨,剩下一點将生未生的雜念拿腳跺了踩回了心底深處。
江原既已醒,白晚樓就也撐着身子站了起來,江原本想伸手扶一扶,觸及白晚樓寒霜一般的視線,莫名收回了手。被人睡的沒有不好意思,睡了人的倒有些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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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畢竟借人睡了大半天,腿上發麻是不可避免的。白晚樓站起來時,便覺得腿上刺痛發麻,但他從前練劍時,一練就是一整天,手臂酸麻時脹痛難忍,也這麽過來了。區區發麻而已,不值一提。他只是略緩了緩,而後針刺一般的麻意才漸漸消去。
白晚樓大約是身上有傷,精神不濟,中氣不如從前足,身上寒意也沒有以前烈。因為江原緊緊抓着他沒放,他這大半日,仍然只穿了那一件衣裳,松垮垮披着,露了大半個胸膛。
江原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但他很快又移了回去,因為他想起來,他睡着之前,白晚樓分明還在水裏。這水這麽冷,白晚樓又吹了一天風,難道不會着涼嗎?
這回江原直接伸手一摸。
衣角是幹的。
江原摸了一遍衣服,又碰了碰白晚樓的額頭,這才說:“你沒事了?”言語之中是關切之意,目光也十分坦然,并沒有半絲狎昵。
白晚樓看着江原先開始像個兔子蹦了開來,本以為是避他不及,想不到又伸手過來摸他的衣服。世人見他多半驚懼躲避,這樣不怕死的倒是很少。他自清醒之後,從未有如此近距離與不遮住雙目的江原對視,一時沒有說話。
江原問過白晚樓,對方卻半句話也無,不禁心中想,不會又犯起瘋病,這回是怎麽個瘋法,只喜歡看着人,卻不說話?這便伸手在白晚樓眼前晃了晃,手卻被人一揮。
白晚樓道:“幹什麽。”
“我看看你是不是睡着了。”
白晚樓輕哼一聲,負手往外去。
江原随後跟上,滿腦子是白晚樓危急的模樣,得不麽回答,心裏難安,仍然固執地想要一句肯定的回答。“你還沒回答我,你已經好了麽?”
“嗯。”
“全好了?”
全好?
全好是不可能的。
不過是恢複了一半,尚需調轉八個周天。
白晚樓道:“不好。”
江原吃了一驚:“為什麽不好?”
“我打你一掌,你睡一夜便能好?”
江原:“……讓你打一掌,我恐怕已經死了。”
白晚樓道:“我看你也不怕死。”
白晚樓并沒有趕江原走,也沒有掐江原的脖子,江原便一路跟着白晚樓。這裏出乎意料的安靜,甚或出乎意料的好風景。初時還有霧,日頭足了後霧氣散開,便映出一地繁花盛錦來。遠甚江原腦海中的枯草連天荒野叢生。
除了風大,幾乎要把人凍得瑟瑟發抖外,不失為人間一處仙境。漫地連翠中,白晚樓那單薄的一件衣衫在風中像淩亂的蝴蝶,江原光看看就覺得冷。他不但看着冷,自己确實也冷。
能活着在這裏住一晚的,恐怕他還是第一個。江原走着走着,恍然驚覺此地眼熟,再一看,這個地方有劍氣留下的痕跡,不就是他假裝白晚樓,騙珠玉他們出去的地方嗎?那此地就是出口,再往外就是吊橋,吊橋外就是無情宗。
江原站住了腳。
白晚樓看着他;“過來。”
江原搖頭:“我不過來。我又不傻,你騙我的,我若是過來,你再推我出去,我豈不是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白晚樓微微蹙眉:“我已經饒了你一命。”言下之意,昨夜若非他留手,江原的小命已經沒了,哪裏容得到現在和他叫板,與他争論留與不留。
“那你就掐死我吧。”江原道。他不但不過去,反而退後一步,先白晚樓往深處走。
這是大實話。
江原一點也沒和白晚樓開玩笑。
他出了地宮,未休息片刻,就來尋白晚樓。撞上了晏齊,怼上了連照情,取下了羅網,甚至犧牲了薛燦留下的最後一只小蝴蝶。付出代價這麽大,是躺在別人膝頭睡一晚,就能輕飄飄被人趕走的麽?
“來而不往非君子,我昨日照顧你半夜,甚至連幼時糗事一并說給你聽。長老翻臉無情,這叫薄情寡性。”江原邊走連嘀咕道,“薄情寡性懂麽,就是你們中原人常說的,有了新歡忘記舊愛,說你負心漢的意思。”
從沒有人敢在白晚樓面前這麽說話。一來白晚樓聽不懂江原叨咕的東西,二來白晚樓最常擅長的無非是兩件事。再吵滾,不然就去死。然而這兩件事在江原身上忽然都失了效。他不但不滾,還不怕死。一時之間白晚樓忽然沒了殺手锏。
江原生怕白晚樓追上來拎他的脖子,腳下有如生風。他雖然嘴上很能辯解,心裏卻也知道,白晚樓若執意趕他走,不過動動手指就能将他彈出去了。
這裏風實在太大,與之相比,眼前那掩在翠林中的小屋就顯得格外吸引江原的注意。他渾身的骨頭都叫着想進屋裏躲一躲。
江原搓着胳膊道:“再說我也不是偷偷溜進來,珠玉放我進來的。”
白晚樓道:“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江原笑道,“我同他們說要來看你,他們當然就放我進來了。長老不告而別,我心裏很擔心,半夜尋你沒尋到,炸了晏峰主的屋子,還被連宗主教訓了一頓。我為了找你,這樣被人欺負,你都要趕我走嗎?”
他這樣胡編亂造,卻說得無比自然,仿佛他說的全部都是真話,沒摻半分假。為了來見白晚樓,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費了很多心思——說的他自己都信了。
白晚樓信嗎?
白晚樓眼神微動,他說:“誰欺負你。”
江原立馬道:“連宗主。”
白晚樓低低嗯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記在心裏,要替江原報仇。
江原當然不用白晚樓報仇,萬一白晚樓果真去尋連照情麻煩,把他拆穿了,這三個人對峙時,他該怎麽圓這個場。
江原本來是為了轉移白晚樓的注意力,眼下為免弄巧成拙,故意扯開了話題。問道:“對了,我請珠玉替我開門,卻見到他另一個師兄一起,要合二人之力才将此陣破解。我從未在中原任何一個地方見到這種功法,這是什麽劍勢?”
白晚樓醒過神,聞言随意道:“他們是合修。”
合修不是雙修。雙修多用于道侶中,但合修不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合修比雙修更為親近。就像是一個人的兩個半身。缺一都不可成道。
珠玉與璧和如彼此的左右手,不論從道意,亦或是劍法,都渾然天成,正是一陰一陽太極之勢。所以這道門,非珠玉不能打開,非璧和不能打開,唯有二人一心同體,才是一把完整的鎖。
竟有這等事。
江原若有所思,連照情好伎倆,別人安置機關符陣,最多拆兩塊符,拼一拼也就罷了。他卻用兩個大活人。符是死物,活人卻是靈物。想要進雲頂臺的人,除非珠玉與璧和願意,否則,即便是殺了珠玉二人也是無用的。
但白晚樓可憑一己之力破陣,豈非說明,即便是無情宗難得可見的合修之道,在白晚樓面前,卻也什麽都不是?他的實力,恐怕遠遠不曾展露過。
江原一時有些好奇,倘若白晚樓用盡全力,會是什麽模樣,這天下間,有誰能在他手下讨哪怕半分便宜嗎?但若沒人能讨白晚樓便宜,白晚樓這麽強大,又怎麽會有如此萎靡的時候。他們才分別兩日,白晚樓又在雲頂臺,自家地盤上,誰能越過連照情打傷白晚樓。
等等,連照情?
那些師兄弟阋牆之類亂七八糟的傳聞立馬在一堆八卦中精準地跳了出來。江原心裏陡然一驚,一把抓住白晚樓的手:“是不是連照情欺負你!”
雲行說白晚樓在無情宗,身份僅在大師兄之下,地位僅在宗主之下,那豈不是說明,天下間只有連照情能壓白晚樓一頭。
你看,連這雲頂臺也是連照情叫了關的。
他當日說要帶白晚樓走,連照情答應那麽爽快,如今去尋,又說不必再繼續先前的約定。如此出爾反爾,還騙他說白晚樓已經好了,若非他不信偷偷溜來,他還真當白晚樓好了。
這是好了麽?
這分明是快嗝屁了。
江原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把白晚樓的手捏得青色都快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連式粗口:江……&%原!
《高嶺之花的秘密》
《那一夜師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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