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個那個
江原正朝外走去。
忽然聞一聲:“那邊那個。”
江原裝聾。
“叫你呢。”
江原走得更快了。
須臾一陣風聲響,一人靛藍色衣袍,落在他面前,目露精光,瞧着年紀大不了連照情幾歲,負手皺眉道:“叫你,你——”
顧青衡乍一對上江原的眼睛,心頭砰咚一跳。
這人容貌一般,一雙眼睛卻像荟萃了天地靈氣,一時之間,竟叫顧青衡岔開心神,來喊住江原要問什麽都有些忘記。見江原斂目要走,恍然回神,皺眉道:“叫你你聽不見嗎?”
這個顧青衡,叫個人竟然還親自動手。江原避不及,被攔了個正着。倘若他不理會徑自離開,怕是要和顧青衡動手。但無論如何,動手都不是最好的選擇。只不過是問一句話的剎那,江原心中已經心念急轉,排演了數種可能。
最終他道:“我耳朵不好,聽不清。”
聽不清?顧青衡如何會信。
簡直胡言亂語。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會是聾子?連照情幾時這麽好心,又收留瞎子,又收留聾子。怎麽,難道自蘇沐死後,無情宗便再沒有人,連眼聾耳瞎之人也可随便收來入門了嗎?
“小子,我問你,你從連照情那裏來,他人呢?”
原來顧青衡是要找連照情。
日前,連照情往山下送信,言辭頗為懇切,說是之前瑣事處理完畢,又淮南王正在山上做客,故而請慧根他們上山,還算客氣有禮。可人上了山,只見雲行露過臉将他們安置在一處,連着有兩日卻不見連照情。這是什麽意思,耍他們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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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原伸着耳朵:“什麽?”
顧青衡提高了些音量:“我說連照情——”
“什麽?”江原更大聲,“連什麽?”
顧青衡袖袍一拂:“連什麽!連照情!你連自己宗門宗主叫什麽都不知道嗎!”
“哦!”江原恍然大悟,端着袖子一本正經,“顧長老早說是連宗主,我便曉得了。身為宗門弟子,只知宗主,不知照情。從不直呼宗主名諱,對他大大不敬呢。”
他這一說,豈不就是在諷刺顧青衡?
區區一個山門弟子也敢對他口出狂言,戲弄于他,顧青衡冷面寒霜,這人怕是在找死。袖間一動,便想将江原拎起來,卻聞一聲佛號從遠及近,也不知慧根怎麽動的,一道紅色的身影已經站在了顧青衡和江原中間。
“阿彌陀佛,顧施主,稍安勿躁。”
慧根不經意拂了拂袖子,顧青衡便覺一陣柔和的力道,硬生生将他壓制在那,并不能移動分毫。老和尚素來愛做好人,成天念着不可殺生,手下亡魂卻比哪個少。但佛門衆多弟子,加起來有如一座山,淹了禪陵宗都可以。顧青衡鐵青着一張臉,片刻後,看在慧根的面子上,将手負在了身後,并不再起沖突。
慧根眼中閃爍着光芒,随及回身看江原,和煦道:“小施主。”
江原和煦道:“老和尚。”
顧青衡一聲哧笑。
幸災樂禍。
慧根做的濫好人。
慧根不以為意,聽江原叫他老和尚,也不動怒,只是微笑道:“你是小施主,老衲自然是老和尚,這個對仗工整,又直言萬物本質。小施主很有佛性。”
江原:“……”
他退後一步,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白眉光頭。滿臉皺紋,瞧不出年紀,眼中倒是精光隐隐,一看便修足了功德。
這和尚挺厲害,比他這黑即白的道理還厲害,江原從沒見過有人能把一句不中聽的話,誇得和花兒似的,弄得江原自己都要相信,他這是好意而非故意了。慧根能在中原立足,且威望厚重,看來也不僅僅是因為身為佛門之首,大約還有些容人的肚量。
江原重新道:“慧根大師。”
慧根道:“不敢妄稱大師,小友喚老衲法名即可。”
眉如意已慢悠悠走了上來,他是這三個人中,唯一不急的一個。此刻聽慧根如此說,不禁朗聲道:“慧根,你好不要臉,在小娃娃面前充什麽金佛。還不快些問問清楚,老道不想再窩在那喝那什麽粥了。”
這兩日他們人在無情宗,但見不到連照情,問只說有事,卻天天派人給他們送粥,據說是無情宗的特色,三花大會前,需要沐浴淨身,焚香飲粥才行。
沐浴淨身,焚香飲粥,這倒沒什麽不能理解。
只是這粥着實難喝。
黑灰色,像倒了八輩子的鹽。
偏那叫雲行的娃娃,一本正經:“道家言一切皆身外之物,佛家又渡人間一切苦厄,倘若這是人間疾苦,蒼生厄運,二位可能以身殉道,安然飲下麽?”
能嗎?
能。
眉如意是正經道士,慧根是正經和尚,在顧青衡的哧笑轉為不可置信中,他們竟然真的喝了下去。喝完,還要看顧青衡。
顧青衡:“……”
雲行微笑:“顧長老。顧長老既然不屑于我輩同流合污,自然是與金佛和天尊走同一條道的。”
顧青衡看了眼雲行,轉手就将粥碗摔了,慢條斯理:“然本宗與爾等有過同門之誼,康莊大道豈能獨走。舍不下宗門故人,還是想勸一句回頭是岸的。”無情宗在外人眼中,到底算是奇門異類,算不得正統大道。在顧青衡看來,更加是。
破碎的粥碗躺在地上,碎片中還有殘渣。
雲行沒有生氣,只是看了會兒,方說:“那可真是遺憾了。”
遂俯身将其悉數拾走。
“請諸位稍待,宗主得空自然請往一敘。”
結果再沒出現過。
如今眉如意幾人一商議,決定上山來看看,即便沒見到連照情,應當也要先同成沅君碰個面。哪知連照情未瞧見,也沒見到成沅君,卻正好撞到江原。
按說他們應當見過江原,畢竟江原曾用那只長得像雞的器皿,給他們倒過酒。但人有十八變,眼睛直通人心,那時江原遮了半幅面,又刻意沒有說話,慧根他們的目光全數在白晚樓身上,豈能認出如今的江原就是當日那個瞎子呢。
眉如意朗聲說着,走上前,一見江原,咦了一聲。他道意磅礴,冥冥之中見了江原,覺得心裏受了觸動,似乎被撥動了一根弦。但是這由來說不清道不明,故而只能輕輕咦一聲。
江原垂下眼去,斂去目光。
眉如意道:“你家宗主呢?”
江原不卑不亢:“我也不知道。”
顧青衡一聲冷笑:“這會兒不聾了?”
江原:“啊?”一臉無辜且天真,“我的毛病,時好時壞,顧長老要說什麽,只怕得大些聲。聲音小了,恐怕我聽不見。”
“你!”
“哎,顧施主。”慧根搖搖頭,按住顧青衡,只與江原說,“你從連宗主的房中出來,此地又有動過手的痕跡,真氣激蕩尚在,地上血跡仍新,你應當見過他?”
“是見過。但是宗主的行蹤,又豈會與我等弟子報備呢。”江原看了看天色,錯身一步,待要離開,“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三位。三位慢走。”
說罷連禮也不奉,轉身就要走。
卻在江原要離去之時,在一旁默不吭聲瞧了他半晌的顧青衡忽然出手,直取江原後心。
那一擊有勢如破竹之意猶如穿心利刃,江原卻像真聾真瞎恍然不覺。顧青衡離江原如此近,出掌不過毫厘,幾乎是眨眼之間,他的手心就要貼上江原後背。
都說中原排行有前十,無情宗占一半,顧青衡名雖在其中,卻是默默無聞的。即便被人提起,最先想到的也是為人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叛宗一事。然而提到顧青衡要思索一下這是誰,但若說起‘小兆天昆元劍’,想必沒有人不記得。
小兆天昆元劍,就是顧青衡,沒叛宗前的顧青衡。當年曾有‘昆元争鋒歸無情’一說,昆元劍歸于無情宗,理應為人樂道,哪知後面就會翻臉不認人。
還真是歸于無情。
顧青衡棄劍于浮隕壇時,也棄了這個名號。如今顧青衡手中的劍氣,可凝成實質,一把劍氣冰針使得爐火純青,針針見血,把把要人命,沒了劍中灑脫之意,反倒多了陰毒的路子。
他沒出針,只出掌。但哪怕只出掌,即便是連照情,也應當全力應對,何況是江原。這巴掌拍下來,江原立時便能身消肉解,就此消散于天地之中,連個聲兒都不會吱一下。
顧青衡突然發難,速度太快,慧根與眉如意即便能反應過來,江原也要飛出去十一二丈,同樣是個死,只不過是留個全身與粉都沒有的區別。
卻在這生死攸關緊要關頭,忽然晃過一道金影。顧青衡快,那道金影卻更快。慧根一聲佛號未念完,那金影一抄一撈,原正罩在那掌風之中的江原已然沒了身影。
眉如意一步踏上前,一柄拂塵如絲雨撲面,一挑一拂輕而易舉撣開了那瞬間纏住顧青衡攻勢的氣勁。真氣狂掃,倏忽之間,旁邊的一棵柳枝吱嘎一聲,攔腰而斷。
有一個人,他歸去來時,動靜之大,恨不得弄得天地皆知,列隊要将他相迎。漫天金蝶中,一個人着金衣,戴金冠,餘光眼角都是波光粼粼,額間一點金砂,像是從水中出來的金鯉。他眼角含嗔,嘴角藏笑。說話的聲音像春水破冰,叫人聽了,便心動不已。
“老不要臉,三個人欺負一個娃娃。”
眉如意當然認識金非池,不但認識還很熟,能随時随地打起來的熟。他拂塵一甩,上前一步就道:“老不要臉的,這娃娃你的嗎?”
金非池拂了拂鬓角:“老不要臉,在我手中就是我的。”
顧青衡道:“老。”呸,他差點跟着眉如意叫了,“金谷主,這是幾個意思?”
金非池:“你是哪個。”
顧青衡忍了忍:“金谷主,我與你,還有一面之緣。”
聞言,金非池便認真将顧青衡看了看:“哦,你是蘇沐的小跟班,蘇沐在我面前,還需低下頭來,就你,你不配和我說話。”
若別人這樣羞辱顧青衡,那是不成的。可這個是金非池,是即便狂性如蘇沐,前往蝴蝶谷時,也要裝模作樣拎些東西,以便作為登門之禮的人。他若是說顧青衡不配,顧青衡還真的就不配。顧青衡像被人打了一巴掌,面上火辣辣,他心底惱恨,又硬是咽了下去。
而他不咽也沒用,因為金池說完,拎着人大笑着便不見了。蝴蝶是如何來的,他便如何來,蝴蝶如何走,他也如何走。除了兩只金蝴蝶沒來得及飛走,還撞在這裏暈頭轉向,哪裏還有金非池的蹤跡,誰知道他來過此地。
眉如意指着殘留的兩只蝴蝶:“他什麽時候來的,來了多久,他來了我們怎麽都不知道?連照情幾時說老不要臉的會來了?”
金非池其實不老,看着不老,貌若春花,叫人見了心神蕩漾也是正常的。也就眉如意,與金非池不對付,才一口一個老不要臉。說來眉如意平素仙風道骨,一遇上金非池,就像成了炮仗,一開口便能炸的那種。
但誰能回答他?
沒人能回答。
金非池神出鬼沒,素不愛出谷,誰有這麽大個面子請人過來。不過是呈個忘憂丹罷了,連照情竟還能費這心力将金非池請來。連照情還叫了些誰?要搞多大的陣仗?擔心他們搶麽?他倒是沒傻到直接動手去搶。
顧青衡冷哼了一聲,單手負于身後,藏在袖內,旁人瞧不見的地方,他指尖微微輕顫,上面黑氣已往下蔓延大半。他硬生生掐住指根,以針為引,一掐一點,逼出一道血箭。
須臾顧青衡額上有了微汗。
萦繞在指尖的黑氣才漸漸消退。
是他大意,為了試探這個弟子貿然出手,竟不知幾時染上的毒。會是誰?難道是金非池?金非池精通陰陽之術,莫非同孫玺老兒混久了,也慣會用藥用毒,使些不入流的手段麽。
而此時,江原被人随手一扔,踉跄了兩步,回身望去,一雙眼眸亮晶晶的,倒沒有謝意,反而夾雜着惱怒。換作是誰被拎着領子在空中甩來甩去又甩到地上,大約都會生氣的。
金非池莞爾一笑,拂着鬓角,眼波橫生:“怎麽?你這樣目不轉睛看着,難道是覺得我好看,喜歡我麽?即便你喜歡我,我也不會喜歡你這個毛頭小子的。”
“……”
若非知道金非池年紀實在算不得小,單看這色如春花的模樣,定力差一點的,倒真要被騙了去。從來金非池出行,有侍女蝴蝶開道,神秘無比。江原本以為,金非池是如何清冷出塵,不染凡間俗物,哪知大名鼎鼎的蝴蝶谷谷主竟然是這麽一個性格。
總覺得受騙了。
好看又如何,又不是沒見過好看的人。就算是再喜歡美色的人,在無情宗呆久了,一雙眼睛也要被練得老繭都要出來,見誰都無驚無怪了。
江原道:“多謝前輩出手相救。”
金非池:“不客氣。”
江原道:“那我就走了。”
金非池道:“走吧。”
“真走了。”
“走啊。”
“……”江原看着底下被踩住的鞋。“那能否請前輩松腳?”
金非池腳一松,放開了江原,但他輕輕咦了一聲,只腳離開,眼睛卻還目不轉睛地看着江原,像是看到了有趣的東西。
他一身金衣金冠,眉眼間波光粼粼的,如同沾了金粉,離得近了,身上還有一種特有的味道。蝴蝶谷中遍蝴蝶,蝴蝶栖于花草,大約正是如此,金非池身上會有股淡淡的花香。
難得有一日,江原會被人看得渾身不自在,總覺得像被扒坦蕩了一樣。江原不禁輕輕咳了一聲。說:“前輩如果沒事,我還有事,要先行告辭了。”
金非池負着手,嗯了一聲,說道:“你告辭可以,但我要找白晚樓,你既然是這裏的弟子,先帶我去找他。他還在雲頂臺麽?瘋病好了沒有?”
白晚樓?
江原一個詫異。
他豈非也要找白晚樓。但聽起來,金非池與白晚樓,似乎關系還頗為親近。但是白晚樓同金非池熟悉麽,從來沒聽任何人提起來。
江原不自覺道:“前輩找晚樓何事?”
晚樓?
金非池饒有興趣地看着他:“我找他,關你什麽事,你倒是叫得很親近。咦,你身上有他的氣息,又叫他晚樓,難道你已經同他這個那個過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原:混,混賬,太輕薄了!
金非池:我還什麽都沒說呢。
小劇場《關于顧青衡疑惑的金非池為什麽會來》
金非池不出門。
除非拿寶貝請。
連照情:我們這有個寶貝。
金非池不為所動:你那的寶貝都是從我這兒順過去的。
連照情:這個寶貝他不一樣。
金非池:哪裏不一樣。
連照情:他會打雷。
金非池:哦?
連照情:他還會看着漂亮的人打雷。
金非池:哦!
連照情:金谷主當然豔照四方。
金非池:我馬上來。
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