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康熙人高馬大,腳步走的飛快。

他今日穿的一身常服,玄色繡着金線龍紋的下擺因動作起伏上下撩起,露出裏面一雙藏藍色的長靴。跨着大步往前走,面上罕見的帶着喜色。

“醒了?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竟是人還沒進來,聲音就隔着門簾傳進來了。外面下着小雪,他連身上的大氅都來不及脫,攜帶着一身的寒霜撩起簾子往內殿裏面走去。

床榻上,盛瓊華半靠着,瞧見他時眼圈瞬間就紅了。

別開臉,不吭聲。

屋子裏點着炭盆,過分的暖,一屋子奴才垂着腦袋無人敢說話,康熙瞧了軟塌上了人一眼,昏睡了三日,巴掌大的臉蛋瘦的有些可憐。

他搓了搓冰冷的手,一路趕過來,連手爐都沒來得及拿,大冷的天,手心一片冰冷。

十指交叉在一起,握了握,等手背上稍微有一絲血色了,才開口道:“都下去吧。”跟在後頭的李德全趕緊彎着身子指揮人跟他走。

紅裳磨磨蹭蹭的跟在身後,幾次三番的扭頭想暗示一下小主。

被前方的李德全瞧見了,揪住她的袖子猛的往外一拉:“做什麽呢?不要命了?”李德全伸出手指怼着她的額頭戳了戳:“萬歲爺讓出來還杵在那站着,平日裏也沒見你這般沒眼色。”

李公公力氣用的不大,腦門上不過有些輕微的疼,可她是主子身邊的貼身宮女,當着下面那麽二三等的宮女面被罵,有些丢面兒。

可紅裳敢怒不敢言,低着頭聽李公公的教誨,可一門心思早就飛到了屋子裏頭。

小主若是當真那樣說了,只怕不攪和的天崩地裂,起碼這個年秀水苑是過不好了!

***

屋子裏,奴才們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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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瓊華在床榻上挪動了兩下要起身,康熙連忙上前:“免禮,快別動了,身子骨不好還行那些虛禮做什麽。”

“多謝萬歲爺。”

她靠在床榻上,一直低垂着腦袋,康熙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別凍着了。” 屋子裏好幾盆炭火燒着,哪裏會冷?

他不過是瞧她頭也不擡,自己又不知道說些什麽,沒話找話罷了。

軟塌上,盛瓊華也知道,低着頭不吭聲,康熙幾次試探想伸出手,最終還是無奈的放下。拖了把太師椅坐在她身邊,默默地瞧了她半響:“你昏睡了三日,朕日日都來看你。”

盛瓊華嘴唇抿了抿:“我聽說了,多謝萬歲爺關心。”

細聲細氣的聲音裏還帶着沙啞,康熙很喜歡盛貴人的聲音,綿軟的嗓音裏帶着軟糯,嬌嬌悄悄的撒着嬌惹得人心尖尖都泛着疼。

可如今——康熙瞄了盛貴人一眼,一股勁兒的往下看,頭都不擡。

他有些煩躁,手指下意識的去摸手腕上的碧玺珠串,兩指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來那日發大火,被他硬生生的扯斷了。

退而求其次,手掌往扶手上摸去,兩側的扶手上恰好雕着浮雕獸紋,他手指在最上面的獸頭上轉了一圈,問:“還在生朕的氣?”

“嫔妾不敢。”她搖着頭,聲音略顯平淡。

太師椅上,康熙目光如炬,撩下眼睑瞧了她半響:“是不敢,不是沒有。”他盯着她烏黑的發頂,目光甚至帶着壓迫了:“是嗎?”

不知過了多久,床榻上的人總算是擡起頭來,泛着緋紅的桃花眼直面怼上去,迎着他的眼睛道:“是不敢。”

“不敢恨萬歲爺,為何要聽信一面之詞。”

“不敢怨萬歲爺,為何對嫔妾沒有一絲信任。”

“更不敢……”她咬咬唇,泛紅的雙眼中淚水決堤般往下湧,刷的一下,順着臉頰往下挂在下巴上:“更不敢讓萬歲爺知……知道嫔嫔那點肮髒的心思……”

她面色煞白,唇色極其的淺,此時咬着牙拼命的咬着唇瓣,硬生生的咬出一排牙印出來。

康熙的目光落在她的唇瓣上,冷冽的聲音有些冰冷:“什麽心思?”她身為後妃,還是自己頗為喜歡的妃子,此時在自己還有愧疚之下,有什麽心思能用的上肮髒二字的?

床榻上,盛瓊華紅着眼圈跪了下來。

她身形本就纖弱,幾日下來更是硬生生的瘦了一大圈,此時身穿一身白色的寝衣咬唇跪在床榻上,腰杆細的一只手就掐的住。

病态之間帶着一股羸弱,巴掌大的臉蛋上還挂着淚,是一股梨花帶雨的美。

她對上他的眼睛,解釋:“嫔妾與葉太醫雖是從小一起長大,但卻沒半點茍且的心思。”

康熙十指交握,放在大腿上:“朕知道。”沒等她說話,又略有些不鹹不淡的:“事情不是解釋清楚了嗎?朕也說過相信你。”

“是……”盛瓊華低笑了一聲:“萬歲爺是說過相信我。”她搖搖頭,自嘲一笑:“可就是這點捕風捉影,卻都能讓劉答應利用,紅口白牙流言蜚語,後宮中人哪怕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要了嫔妾的性命。”

康熙聞言眉心都皺了起來:“你想說的就是這些?”他輕啧了一聲,覺得盛貴人有些不依不饒,可到底還是念在她吃了苦,安撫着道:“劉答應已經被朕處置了,日後沒人敢在你面前說三道四。”

“不……”盛瓊華搖着頭,“嫔妾不是想說劉答應,何況嫔妾只要身處于後宮,日後還會有李答應,周答應,胡答應,連綿不絕,周而複始。”

這句話可謂是算的上放肆,後宮之中妃子不合暗中較量,但那都是背地裏的事,誰有那個膽子敢放在明面上說,甚至還當着萬歲爺的面。

康熙原本輕擰着的眉心皺起,忽而嗅到一股不對勁的氣息:“你到底想與朕說什麽?”

“嫔妾清清白白,毫無半點逾越都能被人所诟病。”她輕咬着牙有些忐忑又堅定的對上他,略有些豁出去的意思道:“那還不如嫔妾自個說了,也省的日後有人拿這個來再翻一次傷疤。”

康熙身子驟然往前,面上輕松的表情依然冷了下來。

板着一張臉,冰冷着道:“再翻一次?”

軟塌上,盛瓊華驟然紅了眼圈兒,她收回目光不敢往他那再看去,只低頭往下磕了一個頭,額頭碰到綿軟的被褥上,她細微顫抖的嗓音道:“嫔妾要冒大不敬之罪,與萬歲爺坦白。”

她閉上雙眼,眼睛裏渾然都是害怕:“嫔妾在遇見萬歲爺之前,與一男子曾在一起度過一晚——”

“啪”的一聲響動,康熙手握太師椅的扶手,硬生生的将那獸頭扳了下來。

壞了的扶手頂端尖銳,康熙的手死死握住上面,掌心被劃了一道傷口卻渾然不在意,咬着牙撐着扶手站起來:“盛貴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軟塌上,盛瓊華又往上面磕了一個頭,認命般的道:“知道。”

“呵——”康熙走上前,手掌用力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将人往上擡起:“知道還敢說這樣的話?”

“盛貴人?”他咬牙切齒的湊到她耳邊:“是不是朕太過寵愛你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掌一用力,将人猛然往床榻上一怼。

“縱容的你什麽話都敢往外說,膽子大的不要命!”

那一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将她摔在軟塌上半晌回不過神來,她病了幾日身子越發的纖弱,如今被這一怼,直躺在床榻上起不來。

手肘撐在床榻上,她虛弱道:“嫔妾寧願親口說,任由萬歲爺處置,也好過日後萬歲爺從別人嘴中聽見,誤解嫔妾一片真心。”

“你的真心?”康熙聞言咬着牙看她,烏黑的頭發淩亂,雪白的寝衣散開露出裏面大紅色的肚兜來,平直的鎖骨凹起,她呼吸帶着微顫,輕擰着眉心看過來的時候美的讓人呼吸都是一瞬。

康熙泛紅眼圈一陣充血,冷笑:“你的真心都給了那個男人,對朕還有一絲情誼?”

軟塌上,盛瓊華先是愣住了,随後飛速的別開臉,仰起頭強忍住淚。

她嬌俏又羸弱,躺在床榻上越發美的動人,康熙手垂在兩側手背上青筋冒起,見她不說話越發的忍不住,快步上前将人壓在身下。

大掌伸出去,捏住她的下颚:“說,那個野男人究竟是誰,你們何時何地見過面的?朕要你完完全全交代的一清二楚。”

他掌心用了死勁,掐的人一陣生疼,盛瓊華細長的眉毛颦起,任命般的道:“嫔妾與那人只見過一次,當時嫔妾的眼睛看不見,他也喝多了酒——”

康熙聽到這渾身的暴怒壓制不住,呼吸都跟着急促起來。

盛貴人離的近,如何會聽不見?她眨了眨眼睛,苦笑着道:“若嫔妾說與那人止乎于禮,半點沒逾越萬歲爺可相信?”

“朕信你!”康熙咬着牙,手指在她臉頰上摩擦:“第一個弄的你下不來床的,是朕!”宮中妃子第一次侍寝都是要有規章的。

不說那晚的落紅,就是伺候洗漱的嬷嬷個個都是獨具慧眼,盛貴人不可能瞞得住。

他心中氣的不是這個,他氣的是如今盛貴人還對那個野男人念念不忘!

康熙撐在床榻上的手一瞬間收起,直到被劃破的掌心感受到疼痛,他才驟然松開:“繼續!”他冷笑道:“如何見面的,說了些什麽,都與朕說清楚。”

她別開臉,臉頰有些紅,上面青紅帶着些紫是被他捏出來的指印。

“中秋夜——”她垂下眼睑,臉頰有些疼,倒吸了一口涼氣才接着道:“當時我還是個小宮女,趁着衆人去看煙火的時候偷偷溜去了荷花池。”

故事一開口,後面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那晚的風極其的涼爽,我瞧不見人隐約只能看見一絲微弱的光……”

女子細聲細氣的嗓音中,含着康熙的冷笑。

盛貴人當真膽子大,人都在他身下,懷念旁的男人!

“那人迎着月光走進來,凜冽的風口中攜帶着一身的酒氣。”康熙聽見,後牙槽止不住的摩擦:譏諷道:“怎麽,到現在還念念不忘?”

夜半與女人度過一整晚,還喝的醉醺醺,宮中除了太監就是侍衛,玩忽職守,其罪當死!

盛貴人苦笑道:“萬歲爺讓我說的,如今又何苦來諷刺我?”

大概是臉有些疼,她伸手揉了揉臉頰才繼續:“可他已經進了船艙,又喝醉了酒,貿然攆他出去我怕人出事,只能與那人一人坐一頭……”

“船上?”康熙眉心皺起,總察覺到了不對勁:“你當時在哪?”

盛貴人迷茫的擡起頭,乖巧道:“暢春園。”

暢春園,中秋之夜,船艙上?

康熙揉了揉腦袋,略帶狐疑的看着她。盛貴人不知出了何事,瞧他這樣舉起手:“萬歲爺您信我,嫔妾發誓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您的事。”

她跪坐在床榻上,仰起頭。

巴掌大的臉蛋上,一雙桃花眼泛着紅。他忽然一頓,往下走,随手撈了條帕子綁在她眼睛上。

半個拇指寬的帕子身綁在腦後,巴掌大的臉蛋瞬間遮住了一半,盛貴人不解其意,仰着頭,默默的說了句:“萬歲?”

康熙忽而動手,将腦頭打起來的結往下一拉。

盛貴人吓一跳,有些驚訝的呼叫一聲,帕子顫了顫順着那白玉般的臉往下滑。

康熙就站在床榻前,俯身往下看。

只見那閉着的眼睛悄然睜開,眼神閃了閃露出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來,圓潤、狹長、迎着窗外的光眼睛裏都是靈動。

泛紅的眼角微微往上翹起,眼中含着水汽,就像是煙花三月中清早挂着朦胧白霧的江南水鄉。

他倒吸一口氣。

渾濁的腦子總算是清醒了,秋風,蓮葉,還有搖晃的船艙中美的比珍珠還要璀璨的小姑娘。

就像是腦子裏的那根玄啪的斷開。

一幕一幕都在腦海裏綻放。

他想起她身穿一身豆綠色的衣裳,嫩的就像是湖面上的蓮葉。手捧着一盞蓮花燈,跳動的燭火上,巴掌大的臉嬌豔欲滴的美。

還有……還有船艙微微晃動之時,她迎面朝自己撲來,溫香軟玉中渾身帶着的荷花香。

盛貴人見他許久不說話,吓得臉色有些白,怯懦的說了一句:“您……您可以去查,那晚不過是個意外,當真沒有發生什麽。”

康熙先是憤怒,到如今的狂喜。

臉色紅白青紫逐漸轉變,如今記起來了卻不知如何面對了,此時硬生生撐着,聽聞這句話倒是有些一言難盡。

盛貴人說謊!

他平板着的臉色還沒緩下去,此時磨着牙硬生生的讓人心下一抖,那日她倒在自己懷中,腰肢軟的一塌糊塗。

自己到如今還記得那觸感,如何會是沒半點逾越?

可這話又說不通,直接說?刨根到底還是自己認錯了人,康熙一邊因惠妃胡亂塞給他一個李答應生氣,一邊又撇不開這個顏面。

想說不知如何說起,堵得心口疼。

盛貴人見他欲發火,有些戰戰兢兢的,直起腰試探道:“萬歲爺?”康熙恨得将嘴都咬破了,低下頭對上一雙忐忑的眼睛。

終究是他對不住盛貴人。

這般一想,面色逐漸的回暖了,兩手背在身後,捏成拳頭:“還有事兒?”

床榻上,盛貴人面上有些為難,幾次長了長嘴,又硬生生壓制住了。

康熙如今對她耐性十足,語氣緩和下來:“說罷,朕不發火。”盛貴人眼睛瞬間就亮了,她跪在床榻上,又朝他磕了一個頭。

“嫔妾坦白,是因為嫔妾心中有萬歲爺,不想萬歲爺蒙在鼓裏,也不想日後被有心人發現,當做把柄揣測與質疑。”

康熙那顆如冰雪般的心,無人瞧見的時候漸漸的融化了。

盛貴人真心待他,他自然感受的到,後宮與前朝牽扯,或者是為了母族,或是為了榮寵,再好一點就是為了孩子,自己的地位。

小心翼翼的,有意奉承的,也有那麽幾位帶着真心,但是一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康熙不能确定,她們到時候選的會是自己,還是別的。

有時候見的太多,太通透,漸漸的真心什麽的也就不去想了。可如今,盛貴人寧可冒着大不敬的危險,也要朝他說這些。

心思坦蕩蕩的直白,甚至有些傻。

他心有些酸,忍着沒露出來,捏着手問道:“朕知道。”

那雙泛紅的雙眼瞬間濕透,她直起腰哽咽着道:“多謝萬歲爺。”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打,康熙下意識的想伸出手,終究是記得手心有傷。

只得悶聲悶氣的回了一句:“別哭了,朕都說相信你了。”

盛貴人被水洗過的雙眼亮晶晶,她輕眨了一下 雙眼,嘟囔道:“嫔妾知道。”

“知道什麽?”他走上前,在她臉頰上擦了擦。

盛貴人撩起眼睛,任由他動作,眼中帶着狡黠道:“嫔妾知道只要說清楚了,萬歲爺一定會相信。”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裏坦坦蕩蕩的,眸子裏一片信任。

康熙對上那雙眼睛,卻罕見的有些狼狽。

盛貴人說錯了,若是那人不是他,或者自己沒有記起來的話,他是不會相信的。

他自然不會說出口,擡手摸了摸她的頭,“剛剛弄疼你了?”盛貴人搖了搖,忽然大着膽子抱住人的腰。

“萬歲爺答應嫔妾一個不情之請吧——”她悶聲悶氣的嗓音在他懷中響起:“嫔妾沒瞧見他的容貌,也忘了他的聲音,只一晚便匆匆而別再也沒見過。”

“與嫔妾而言,那人早已是陌生人。只求萬歲爺不去找他,各自安好。”

“把朕想成了什麽?”康熙笑了一聲,單手抓住她的頭發,繞在手指蜷了蜷,心中一片柔軟。

忽而問:“你對那人,可動心過?”

懷中,許久不見聲響。

就在康熙略帶遺憾的時候,卻見滾燙的熱淚透過衣服滲入胸口,懷中細聲細氣的嗓音響起:“嫔妾刻意留了一枚玉佩。”

“魚戲蓮葉,內嵌雲紋與嫔妾的名字,沒遇見萬歲爺之前——”

蚊子大小的聲音長噓了一口氣,她低着頭唇角勾起一抹極致的笑。

窗外的風打進來,傳到康熙耳中:“也是想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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