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秋月星華47
順着光的方向, 燕鷗看着季南風面上的笑意,也笑了起來——終于親眼看見季南風從那陰暗狹小的殼裏探出頭來,真是人間難得幾回聞。
燕鷗開心地挽住他的手, 雖然季南風依舊還是一副容易害羞的模樣, 但他知道, 這個人也在慢慢敞開心扉,接受自己的好了。
“今年放假我一定要去看南風哥的畫展!”小高開心道, “我要帶我的朋友一起去!”
季南風真誠道:“來的時候可以提前聯系我, 我一定會好好款待的。”
燕鷗見狀,趕緊撺掇道:“那還不趕緊加個聯系方式?”
小高驚喜道:“小燕哥不介意嗎?”
“我不介意的, 我對他百分百放心。”燕鷗爽朗道, “你不還有小翟嗎?他不介意就行咯!”
小高又紅着臉笑起來:“八字沒一撇!八字沒一撇!!”
憑着自己的本事, 季南風又加到了新的好友,想來想去這家夥還是把小高拉進了“客戶”分類裏——既然是奔着自己的畫來的,那就是來這都是客。
看見季南風笨拙又認真的模樣, 燕鷗覺得好笑又欣慰。一旁的王伯也鼓勵道:“南風這麽好的孩子, 要多交交朋友啊!”
一行人聊着聊着,就繞着湖畔走了半圈兒, 他們邊走邊收拾,居然也滿當當撿了一大袋的垃圾。
王伯看着小劉手中鼓鼓囊囊的垃圾袋, 搖了搖頭:“哎, 怎麽勸都不聽,總有那麽多不自覺的……這些真是害鳥哦, 嘎子就是這樣受傷的。”
這些年, 越來越多的人來鄱陽湖旅行, 随之而來的生态破壞和環境污染也越來越嚴重——除了遍地都是游客丢的垃圾,原本茂盛的蓼子花海也被來來往往的越野車, 軋出很多光禿禿的輪胎印、廣袤的草海也在破壞中一片片幹涸枯萎,看得叫人心疼。
“鄱陽湖發展需要有游客帶動經濟,但是游客多了麻煩也多了。”王伯嘆着氣,心痛道,“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們一樣這麽注意的。”
季南風和燕鷗經常去保護區拍鳥觀景,所以對這方面非常注意——他們絕不會留下一片垃圾,也不會開着車在自然植被上碾壓,不會制造太大的噪聲驚擾野生動物,更不可能為了拍攝誘鳥、吓鳥、驅趕鳥類。
他們一向認為,人與自然最好的距離,就是互不打擾,他們要探尋對方的世界,就要學會敬而遠之,隔岸相望。
但顯然,像他們這樣有距離意識的人并不占多數,随着這一片土地被人熟知,生态面臨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正在這時,湖對岸傳來一聲怒吼:“唉!!你們幾個!!把魚都扔回去!!”
順着聲音看去,只見翟子昂和戴眼鏡的小趙,正穿梭在蘆葦蕩間,朝不遠處跑去。
王伯一聽這話,立刻帶着一群孩子包抄過去,兩面夾擊,很快把“通緝對象”兜在中間。
被追擊的是三個中年人,他們一個個拿着塑料桶、穿着膠鞋扛着魚竿,一看就是到湖邊釣魚摸魚的。
為了保護生态、确保魚類繁殖和鳥類捕食,鄱陽湖的所有水域都是禁止釣魚的。保護區內處處都挂着這樣的牌子,卻總還有人偷摸着做這種事情。
一看到要起沖突,季南風和燕鷗兩位和平愛好者都下意識緊張起來,但這幾位常駐小青年顯然已經見怪不怪,氣焰沒有半點兒削弱,小高甚至撸着袖子要上前理論——但還是被翟子昂一手拉回來了。
“你好。”翟子昂皺着眉,語言禮貌,氣場卻帶着些稚嫩的兇意,“這邊不可以釣魚,麻煩你們把魚放回去,謝謝!”
釣魚的中年人被小青年指指點點,顯然有些丢了面子,眼看臉色差起來,王伯連忙親自出馬打圓場:“哎大哥,實在不好意思,這邊真的不能釣魚,這都是候鳥吃的食物……”
王伯長着一副慈祥的笑臉,叫人再怎麽有脾氣也朝他發不出來,加上老人放低姿态的請求,還耐心地講着道理,中年人也不得不給這個面子。
親眼看着幾個人把魚扔回水裏,确認他們開着車離開,幾個人才放下心來。
像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來保護區的人多,鄱陽湖的面積也大,光靠他們和幾個工作人員巡邏,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滴水不漏,但這樣的糟糕大家看在眼裏,也紮紮實實痛在心上。
季南風看見燕鷗頂着一旁的垃圾袋出神,知道他心裏不好受,便低下頭,認認真真思考了一路。
巡湖結束後,幾個人各自回到崗位上,他終于抽出空來悄悄問燕鷗:“崽崽,要不我們幫幫忙吧?”
燕鷗似乎也在考慮這事,聽見季南風的話,便立刻了然地笑道:
“知我者老婆也。”
兩個人的執行力真的很強,當天晚上,燕鷗就聯系上了附近的朋友,硬是靠着三寸不爛之舌,連夜湊齊了一只專業團隊。
第二天清早,鄱陽湖的年輕人們便又看見了兩三輛陌生的車開進保護區,安安靜靜規規矩矩地停在了湖邊。
老遠,季南風和燕鷗也扛着大只小只的設備風風火火趕了過來——
“朋友們!!”燕鷗見到來人開心極了,“你們真是活菩薩在世!!”
車上下來一排排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也都興高采烈地和他挨個兒擁抱。
這些都是燕鷗的朋友,有電視臺的記者,有專業的紀錄片攝影師,還有廣告導演和編劇,以及負責燈光道具設備的專業人士。
他們就是燕鷗花了一晚上,七拼八湊求爺爺告奶奶臨時組建起來的拍攝團隊——燕鷗的設想,就是拍一支關于鄱陽湖的宣傳短片,為保護區的生态環保貢獻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
保護區的小年輕昨晚就聽說了燕鷗的這個計劃,興沖沖地迎接過來,看見這麽大的陣仗,卻先一步被吓住了。
“小燕哥……”翟子昂把燕鷗拉到一邊,有些緊張道,“我們昨天是跟領導連夜報備了,但是我們能申請下來的資金真的很有限,這些老師……”
——這些老師一個個滿身大佬味,一看就不便宜啊!!
燕鷗還以為他在顧慮什麽,一聽這話忍不住笑起來:“資金你們盡量争取!人我都請過來了,這東西不拍出來很難收場啊!”
其實來的那一群人,和燕鷗的交情都非常深,很多也都是資深的環保主義者,不少人都主動提出義務幫忙,但燕鷗不可能厚得下臉皮叫人打白工——既然有專項經費,那必然就要把錢花在刀刃上,不夠的那部分讓孩子們盡量争取,實在是填不上的,他也可以自己貼。
自己和季南風已經不缺錢了,最重要的是,王伯這麽多年,為了救治這些鳥兒自費了近百萬元,歸來仍是孑然一身,相比而言,自己做出的這些貢獻,真就是微不足道了。
“這些老師很多都是推掉工作來幫忙的,能留在這裏的時間可能也就五天到一周。”燕鷗給翟子昂施壓道,“所以你們要認真對待,不能讓他們白跑一趟。”
小年輕一聽這話,立刻緊張又激動:“一定圓滿完成任務!”
有了當地工作人員的全力配合,還有專業團隊的鼎力相助,工作很快就進入了正軌。
小翟和小高帶他們簡單了解情況,小趙小劉則幫忙按照要求做一些準備,記者對王伯做了深入的采訪,一切進行得井井有條。
能一夜說聚就聚在一起的,自然都是像燕鷗這樣說幹就幹,有沖勁有想法的人,然而這一回,一直在牽頭工作的燕鷗卻只是坐在一旁,靜靜看着季南風給這一群忙碌的人寫生。
負責拍攝工作的胡辛文暫時手裏沒活,調試好設備之後就找到了燕鷗——他們之前工作合作過很多次,都是靠鏡頭吃飯的人,他們一靜一動,互相欣賞着對方的工作能力和拍攝理念,平常也經常進行一些專業上的交流。
“感覺像你又不像你啊。”胡辛文打量着他說,“昨天你跟我興致沖沖說這事兒的時候,我就覺得确實是只有你能幹出來的事兒,但今天怎麽不跟大家一起?”
燕鷗看見他來,便慢慢站起身,雲淡風輕道:“這說的什麽話,哪有甲方親自下場幹活的?”
胡辛文看了他一眼,沒作聲。
燕鷗知道自己被看穿了,無奈地笑了笑:“抱歉啊,我也想幫幫忙,但是剛跟着巡了一圈湖,體力就很跟不上了。”
雖然他不想承認,也一直盡可能地對外保持着活力滿滿地樣子,但只有他跟季南風知道,随着天氣轉涼,他每天睡得越來越早、能走的路也越來越短——他早不是從前那個完好無損、活力四射的青年了。
病了就是病了,逃避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胡辛文大概料到這背後的因由,只沉默着坐到他身旁,跟他一起看着遠方寬闊的湖。
一旁的季南風見狀,收拾好畫筆起身:“我去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你們聊。”
——他們是情侶,但不應當是彼此世界裏的唯一,季南風會尊重燕鷗的一切私人空間,會留給他們老朋友相見的獨處空間,會給他一切應得的體面和理解。
燕鷗彎起眼睛,笑眯眯道:“辛苦老婆了!”
兩個人一直目送着季南風離開,直到遠處一處白鹳降到水邊嬉鬧,兩個人才不約而同地拿起設備,一個摁下快門,一個開始攝影,燕鷗幾乎在一瞬間完成了他的作品,于是他就原地等待着胡辛文慢慢轉動鏡頭,将時間和畫面一同收入囊中。
燕鷗抱着相機,忽然心生感慨——無論是和攝像還是繪畫相比,攝影的創作過程和結果都是非常短暫的,這種對比就像是“長久”與“瞬間”,有的人能慢慢走出一條線段,有的人卻只是匆匆路過的剎那之間。
胡辛文拍好了片段,低頭下意識想從口袋裏摸一根煙,忽然又想起一旁有個病患,連忙道:“抱歉。”
燕鷗笑起來:“謝謝。”
胡辛文嘆了口氣,看着燕鷗一臉坦然,忽然就又覺得自己的這份惆悵有些不合時宜:“你比我看到的大部分患者狀态都好……不管是狀态上還是心态上。”
燕鷗不置可否:“大概是因為我真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吧,所有人都對我很溫柔,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變得很圓滿,顧慮的事情越少,活得就能越輕松自如。”
季南風也是,這群朋友也是,自己的生活因為生病毀得徹底,這群人卻硬生生将沙礫磨成珍珠,把苦難熬成了寶藏。燕鷗心想,或許自己花上寶貴的一周,去做這些宣傳片,也是出于一種私心——至少他覺得,做一些善事會讓他不至于覺得這世界賜予他的恩賜受之有愧。
胡辛文看了他很久,那人轉手給他看自己剛拍的照片——瞬間的捕捉相對于動态攝影,有着完全不同的張力,胡辛文每次都會被燕鷗的攝影作品震撼到。
他看着這一剎那所成的影相,似乎透過了靜态的片刻,洞悉到了背後那雙眼精彩的一生。
胡辛文認真地說:“燕鷗,你真的很厲害。”
燕鷗笑了笑,不置可否——這或許就是他熱愛攝影的緣故。
即便是時間洪流裏轉瞬即逝的一秒,只要與自己擦肩而過,他便會竭盡所能,将它繪成最绮麗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