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秋月星華48
好友重逢, 沒有再多說生死病痛的事情,只是像往常一樣互相交流業務,欣賞彼此的作品, 再看看對方最近比較滿意的成果, 互相點評、汲取意見。
燕鷗很喜歡這樣一如往常的無差別對待——他偶爾也先忘記自己病人的身份, 除去生病之外,他還是個攝影師, 一個踏踏實實談了七年戀愛的、依舊願意熱愛生活的普通人。
“所以, 現在的計劃就是環球旅行嗎?”胡辛文問。
“對。”燕鷗笑道,“如果運氣好, 能撐到來年春天, 我想去一趟北極, 去拍北極燕鷗。”
這話對于一個命不久矣的癌症患者來說,确實有些不自量力的意思——能不能活到春天是一碼事,就算堅持到了那個時候, 還要冒着嚴寒、萬裏迢迢趕到遙遠的北極, 對健康的正常人來說都不容易,更別提一位終末期的病人。
有些時候, 燕鷗自己想到這件事情都有些發虛,但胡辛文卻非常自然地接受了他的癡心妄想:“嗯, 我記得你很久以前就想去拍來着, 終于有時間去完成這個願望了啊。”
他說得很輕松——盡管兩個人都明知道這件事情實現的概率非常渺茫,但是聽他這樣說, 燕鷗還是覺得心情好了很多。
是啊, 如果放在之前, 自己天天忙着四處應酬、滿世界地完成工作,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時間去追尋這個夢想。
他不會去感謝這帶來苦痛的疾病, 但他此時很感謝自己,在關鍵的時候想清楚了、在為時尚不算晚的時間做出了最正确的選擇。
他彎着眼睛,問胡辛文:“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傻逼,命都不要了,還要在外面玩。”
“不會啊,其實我完全不意外。”胡辛文理所當然道,“燕鷗的話,一定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吧。”
說話間,一行白額雁從頭頂越過,兩個人又不約而同舉起手中的設備,望向天空。
“你給人的感覺真的特別自由,好像什麽都束縛不住你。”胡辛文說,“我從認識你的那天起,就覺得你像是一只長了翅膀的鳥,天空才是你的舞臺。”
“我也覺得我跟天空有着不一樣的緣分,或許我爸媽給我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些事情就已經注定了吧。”燕鷗笑笑。
胡辛文也笑起來,看着不遠處正忙得如火如荼的人群,說:“這次見,我覺得你是真沒怎麽變,還是跟以前一個樣子,甚至更通透了些——倒是南風變了不少,雖然還是跟以前一樣話不多,但是整個人給人的感覺都變了。”
聽到這句話時,燕鷗正巧在看季南風,那個人挪出空給他們倆敘舊之後,就主動跑去人群裏幫起忙來。
雖然他夾在人群裏還有些無所适從,但是周圍的朋友們倒是很快把他當成了其中一員,絲毫不見外地跟他探讨起來:“季老師!您看看這個腳本,還有沒有更合适的法子。”
季南風雖然是個社交新手,但在藝術創作相關的問題上,永遠是專業又可靠。
看着他嚴肅認真地接過筆記本研讀,燕鷗也笑起來:“合群很多、沉穩很多,對不對?”
“是啊。”胡辛文說,“看來你為了他的成長也很操心啊。”
“其實我不認為內向是相對于外向的缺點,我可以理解他不喜歡熱鬧,也能懂他不拿手社交,這就是他的性格,性格本身是沒有是非對錯之分的。”燕鷗遠遠看着季南風的側臉,說,“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希望即便我離開以後,他身邊也有人可以陪伴他、鼓勵他、支撐他。我希望他可以繼續柔軟、內向,用自己舒服的方式活下去,但是我希望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已經學會了快樂、學會了和解,學會好好愛自己、欣賞自己。”
燕鷗比誰都清楚,季南風曾經的內斂是有殺傷性的,在遇到自己以前,他自厭自棄、郁郁寡歡,痛苦不堪。
就算自己沒有生病的時候,燕鷗也是一直在慢慢引導他從殼子裏走出來的,只不過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劇變,讓這場成長不得不摁下了快進鍵,也終于驚動了這只縮在殼子裏的小蝸牛,慢慢向這個世界主動探出觸角來。
胡辛文說:“你們倆真是天作之合。”
燕鷗笑了:“你很有眼光。”
沒有偏頗地認為這場愛情只是單方面的付出,他真的很感謝胡辛文。
傍晚時分,保護區的年輕人們作東請拍攝組吃飯,燕鷗卻趕不上趟,早早拉着季南風就回民宿了。
這段時間,溫度降得很明顯,昨天為了聯系人脈又睡遲了,再加上疲勞和用腦過度,身體經不起一點兒風吹雨打的燕鷗,果然又不出所料地難受起來。
身體疲倦不堪、全身肌肉酸得拎不動,開顱的傷口又隐隐作痛。
季南風怕引起他的焦慮,不敢表現出緊張來,只詢問了一番,接着按照正常流程幫他量體溫。測溫的功夫,他便跑去餐廳為他打了一些清淡的鹹粥——吃不了大餐,但是晚餐還是要吃的。
回來的時候,季南風盡可能放慢了腳步,他以為燕鷗這麽疲倦,分分鐘可能就會睡着了。但沒想到,推開門的時候,這人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陷入夢鄉,只是趴在床邊,耷拉着眼睛默不作聲地看着門的方向。
他發現自己之前,眼睛裏是藏不住的難受與無奈,但只是推開門看見自己的那一秒,他灰蒙蒙的眼睛就又亮了起來:“老婆。”
季南風看出來他難受,趕緊跑到床邊,怕他被自己帶得緊張,只能盡可能冷靜地問:“崽崽,在不在發燒?”
燕鷗大概是疼忘了,這才想起抽出溫度計來,兩個人緊張兮兮地看了一眼——沒在燒,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就是頭疼,大概是降溫變天了,手術過的傷口随着天氣隐隐作痛罷了。沒有哪裏感染就好,燕鷗也輕松很多,盡管沒什麽胃口,但還是把季南風打來的瘦肉粥吃了小半碗。
吃完飯,季南風幫燕鷗洗漱完,兩個人就靠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
看燕鷗一臉疲倦的樣子,季南風忍不住問:“你要不要閉上眼睛睡一會,我感覺你很累。”
燕鷗聽了,微微擡起眼皮,腦袋卻往季南風懷裏又鑽了鑽:“頭疼,睡不着。”
季南風趕忙伸手,輕輕摸着他的腦袋——他最怕看燕鷗受苦,這人一難受,他的心都要跟着碎了。
或許是因為有了一些心理準備,又或者拍影片的喜悅蓋過了其他,燕鷗這次的情緒非常平穩。他沒有再因為病情的事情煩躁低落、胡思亂想,只是抱着季南風的胳膊,問他:“老婆,陪我說說話吧。”
細想起來,因為最近燕鷗總是很貪睡,他們好像很久沒有抽出空來好好聊天了。
知道季南風不擅長找話題,燕鷗便主動開口道:“我還沒來得及問呢,今天宣傳片的進展怎麽樣呀?”
季南風立刻認真彙報起了工作:“比想象中還要順利,老師們都很專業,溝通效率也很高,雖然沒有那麽多工作人員,但是我幫忙打打下手,開展起來應該還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看見燕鷗頗為感興趣的目光,季南風便把他這一整天聽到的、看到的、做了的都跟他一一彙報,跟他詳細介紹了整個宣傳片目前定下來的框架和內容。
燕鷗精神不佳,聽着聽着就走了神,但又舍不得錯過哪怕一句話,就反反複複拉着季南風重新講,那人對他永遠充滿耐心,哪怕一句話重複了無數遍,只要燕鷗問,他便又會慢慢地、清清楚楚地說給他聽。
終于把一天所做的事情聽完了,燕鷗滿足得很,卻因為興奮高興,又睡不着了。
他試着閉上眼哄自己睡覺,失敗了好幾回,便決定不跟自己做對了。
他翻個身,說:“老婆,你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話一說完,他就想起來了什麽:“小企鵝和小燕鷗的故事更新到哪裏了,我好久沒看了。”
這段時間,季南風一直陪在自己身邊,沒有什麽時間畫畫。燕鷗原本想着,如果他沒有再畫新的小漫畫,今天晚上就不做別的事情,靠在他身邊看他作畫便也滿足了。
但沒想到,季南風居然轉身從書包裏拿出一疊厚厚的紙,仔細看,全部都是他的漫畫手稿。
燕鷗看着這紙的厚度,驚訝道:“你一直都在畫嗎?”
季南風把漫畫遞給他,笑着說:“對呀,每天在你睡着以後畫一張,就當寫日記了,這樣你抽查的時候我也好交差。”
燕鷗欣喜地接過手稿,發現這人确實是用漫畫記錄着他們的每一天——從起始于迪x尼樂園的旅程,到昨日鄱陽湖觀鳥的經歷,他畫了他們一起看過的煙火和噴泉,也畫了路過家中探望父母的場景。漫畫裏,小燕鷗會為了一只烤腸跟小企鵝鬧脾氣,也會因為一籠湯包開心一天,小企鵝還是那個出門要牽着燕鷗翅膀的膽小鬼,但即便如此,他也慢慢結交到了新的朋友、學會主動和別的小動物們交流。
他看着季南風簡單又溫暖的筆觸,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又用別樣的卡通形式在他的腦海裏重映起來。
季南風說,這是他的日記,但全篇卻沒有一個字,就連燕鷗這樣的閱讀障礙者,也可以毫無障礙地理解全篇。
這是他的日記,是寫給燕鷗的童話書,也是屬于他們的回憶錄。
燕鷗看着這一張張可愛的小漫畫,頭疼也慢慢減輕了。他躺在季南風的腿上,一邊打起瞌睡,一邊聽他用溫柔的聲音娓娓道來——
“小企鵝在努力學習擁抱陽光、擁抱自己,而小燕鷗也在為了夢想飛行,跨過山河湖海,飛往春日的北極。”
“現在,小燕鷗正閉上眼睛,枕着小企鵝的睡前故事進入夢鄉……”
“等到太陽升起時,旅途還會繼續,小燕鷗和小企鵝的故事仍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