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目眩神迷(二更)
(四十)
沈家花苑的廊橋下。
郁策找到了在橋洞底下小河邊嗫泣的小崽。
抱着腿,像只雪白的小團子,發頂兩側的絨角一顫一顫的,努力不讓自己哭出太大聲音。
只消看一眼,郁策的心便軟塌下來,他緩緩走過去,俯下身子,在金魚耳邊道:“哭什麽呢?”
聲音來得突然,把小孩吓了一跳,瘦弱的肩膀抖了抖,擡起頭,眼底蓄滿一汪淚水,“父親。”
小河似乎是從城外引來的活水,嘩啦啦地在面前淌過,帶來遠處清涼的風。郁策撩開衣衿,坐在金魚的身邊,低聲詢問:“跟弟弟吵架了?”
聽他提起弟弟,金魚抿着小嘴,似乎是不太想回答,小孩揉了揉眼睛,輕聲道:“沒有。”
清風拂過,郁策“嗯”了一聲,輕得似乎要融化在風裏。
金魚往他身邊靠了靠,緊緊挨着郁策的身體窩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鞋尖,委屈地開口:“父親,你覺得蛋蛋像小風車嗎?”
聞言,郁策有些不解,困惑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小風車很漂亮,但是什麽用都沒有。”金魚垂下眼,把自己抱得更緊一些,聲音也愈發弱小,“就像我一樣,我什麽用都沒有。”
話音落下,身邊的爹爹似乎良久地陷入了沉思,半晌,給出自己的答案:“像。”
一個字,差點把金魚剛建設好的心防再次突破,他哇的一聲又哭了,這次是真真正正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
郁策嘆息了聲,伸手在他背後拍了拍,說道:“像小風車不好嗎?”
金魚哽咽着說:“不好,像小風車,我就沒辦法和弟弟一樣厲害,可以幫到你和爹爹了,你們也不會像喜歡弟弟一樣喜歡我。”
有時候他會想,弟弟才應該是哥哥,他這麽弱小,才應該是弟弟。
他一邊哭,一邊往郁策懷裏鑽,仿佛只有坐在郁策溫柔的懷抱裏,金魚才能把壓抑在心頭的難過全部發洩出來,直到把郁策的衣襟全都哭得濕透,才聽到對方無奈地說:“誰說一定要厲害,爹才會喜歡呢,你和弟弟都是我們的孩子,如果照你這麽說的話……”
郁策微頓,心頭跟沈檀漆道了聲抱歉,而後繼續開口:“如果照你這麽說,你爹爹他才金丹後期,不也和你一般需要我們保護,你會因為爹爹修為不高,就不喜歡他麽?”
這話把小孩問得愣住,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亦或者說,他的小腦袋能不能理解這個問題都有些困難。
但是他知道,“我不會讨厭爹爹的,我最喜歡他。”
郁策眉眼露出些笑意,在他耳尖上輕輕捏了捏,說道:“所以,不管你厲不厲害,我們都會喜歡你。”
金魚癟了癟嘴,小聲道:“那弟弟呢,弟弟會不會嫌我笨呢?”
弟弟那時說,這不是我們在藏龍谷裏玩的九連環麽,我之前才教過你,怎麽這麽快就忘了。
可是,他當時就沒能解開啊……
他好害怕,有一天弟弟會嫌棄他笨,大家都會越來越喜歡弟弟,而讨厭笨笨的自己。
“那你讨厭弟弟嗎,”郁策揉了揉他的腦袋,輕輕問,“你會因為弟弟有時候說話不夠好聽讨厭他嗎?”
金魚怔了怔,說道:“不會。”
小孩擦掉臉上的眼淚,認認真真地又重複一遍:“我永遠不會讨厭弟弟。”
就算以後弟弟不理他,不喜歡他,不想和他一起玩,甚至于打他罵他,他都永遠不會讨厭弟弟。
郁策唇角微揚幾分,把他抱緊,絮絮說道:“蛋蛋忘了,小時候帶你和弟弟出去玩,弟弟每次都膽小害怕,躲在你身後,明明修為比你要高很多,但偏就認生認得厲害,一見到外人連話都說不利索。”
跟随着他的話,金魚恍惚地從記憶深處找出那些零碎的畫面。
那時幼小的他,不懂什麽是修煉,更不知道自己其實很弱,不管去到哪裏,他都會把弟弟牢牢護在身後。弟弟不敢說話,他就替弟弟說,就像護着小雞的母雞一樣。
想到自己居然像只母雞,金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冒出一個鼻涕泡。
郁策忍不住笑他,“你看你,”他拿出手帕,一點點給崽擦幹淨臉蛋,又語重心長道,“弟弟是厲害,他生下來便自結金丹,但因此他便要比你做更多的事,要刻苦修煉,要除魔衛道,還要保護你……”
金魚不再哭了,而是靜靜地乖巧聽着郁策的話。
“但是弟弟再厲害也是弟弟,不可能全部事都做得到,就連我也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你作為哥哥,也要保護他。”
聞言,金魚喃喃自語般地重複:“我作為哥哥,也要保護他?”他能怎麽保護弟弟呢?
“嗯,”郁策想了想,一時失語,最後還是決定用沈檀漆來打比方,“就像我和你爹爹,他不敢對付壞蛋,那便由我來對付。但有時候,我不懂得的道理,都是你爹爹教給我的。”
聽到他這樣形容沈檀漆,沈檀漆在小孩的心裏瞬間又閃光不少,他殷殷切切地問:“爹爹好厲害,他都教過你什麽?”
郁策仔細回想了一下,随口揀了幾句沈檀漆曾說過的話,說給小孩聽。
小孩睜大眼睛,努力得想要聽懂,但好像還是失敗了,他撓了撓臉說道:“蛋蛋聽不懂,但是蛋蛋覺得好厲害。”
這話把郁策逗笑了些,他在小崽鼻尖剮蹭一下,說道:“好了,別哭了,一會回去跟弟弟道個歉,好麽?”
金魚抿了抿嘴,小聲道:“不要。”
他已經說過今天不要理弟弟,就今天一天,他要生氣。
河水靜了很多,郁策的聲音也沉下幾分:“有些時候,你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哪怕只是下錯一個決定,可能就會再也挽回不了。蛋蛋,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弟弟因為你今天的行為傷透了心,你該怎麽辦?”
金魚臉色一白,他無法想象弟弟傷透心的樣子,也想象不到那種事的後果。
他們是好兄弟,是親兄弟。
不可以讓這種事情發生,他回去就跟弟弟道歉。
半晌,金魚重重地點了個頭,像宣誓般,把小拳頭舉在胸前,極其篤定地說:“父親,蛋蛋回去就跟弟弟道歉,我跟你保證,一定會作為哥哥好好保護弟弟的,我、我向爹爹學習,教二蛋道理。”
郁策想象了一下金魚跟芋圓講道理的那個場景,默默在心頭給二兒子點了根蠟,看來有些人估計耳朵要很辛苦了啊。
“正好今天天氣好,去河裏游一會吧。”郁策擡頭看看陽光,天色晴方好,便替他脫去厚厚的外衣,笑着道,“小時候你每次不開心都在河裏憋氣。”
金魚臉上一紅,扭扭捏捏地脫下衣服,擱在郁策手心,說道:“那父親要幫我看着哦,不要讓別人看到。”
小孩果然長大了,居然也開始有羞恥心了。
郁策點點頭,便望着眼前光溜溜的小崽迫不及待鑽入水中,周遭瞬間寒霧四起,濤急浪翻,從小河中央的漩渦裏猝然飛出一條雪色龍尾,如同巨大的船槳重重拍在水面,濺起層層疊疊的水花,陽光下閃爍着金色的光輝。
半晌,那龍尾劃開水面,極其流暢的朝他奔來,又迅速停在郁策的面前,濺他一身水。
郁策:……
他把臉上的水擦去,看着河邊露出來一顆腦袋,龍角還未長成,覆着層細小絨毛。
一道清嘯龍吟響起,随後那條漂亮的龍尾在水裏晃了晃,“超大的水花,父親,是不是很好玩內?”
“……好玩。”郁策失笑了聲。
小孩得到想要的答複,玩得更盡興,興奮地趴在岸邊晃尾巴,哪像只龍,活像條小狗,“你和爹爹也會這麽玩嗎?”
說罷,他又鑽進水裏,快活地游來游去。
岸上,郁策想到沈檀漆,頓了頓,搖頭,“你爹爹他,不喜歡跟我玩。”
龍角出水,小孩愕然地看着他,不解道:“為什麽呀?”
“他……”郁策不知道要怎麽跟孩子解釋這件事,眸色微暗,良久,才低低道,“就像你和二蛋,你爹爹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而他卻很弱,他覺得我們不能在一起。”
所謂男主,就是世上最強的人吧,而沈檀漆說的炮灰,大概是說自己很弱?
金魚扒着岸邊,沉思了陣,開始動用自己的小腦筋:“我和二蛋能在一起,你和爹爹當然也可以在一起啦。”
聞言,郁策拄着下巴,看向遠方的浮雲,嘆了口氣:“還是不了。”
金魚和芋圓是兄弟,和他們不同。
他不想和沈檀漆是這樣一種在一起的關系。
“爹爹。”
金魚忽然盯着他,輕輕地說:“有些時候,做錯一個決定,什麽也挽回不了,這句話,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如果有一天爹爹不在了,你要怎麽辦?”
話音落下,郁策怔在原地,微微睜大了眼睛。
如果沈檀漆不在了……
他要怎麽辦?
沈檀漆終究是要離開這裏的,就算他對孩子有情感,就算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都不足以讓沈檀漆心甘情願地留在這裏。
到那時候,沈檀漆走後,他和孩子們該怎麽辦?時至今日,他還能能和藏龍谷那時堅定的認為,自己可以潇灑地放沈檀漆離開麽?
一個錯誤的決定,一次覺得無傷大雅的猶豫,可能會令他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永生永世不複相見,那樣的結果,他真的承受得了嗎?
郁策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跳得很快麽?
他問自己。
沒有,一直沒有的。
但是想到沈檀漆會離開,心卻像是被剜開一個缺口,無數冷風呼嘯着鑽進來,四肢冰涼。
痛得近乎窒息,眼前的場景盡數模糊,忽閃而過那床早就為沈檀漆備好的金絲鴛鴦被,那枚留給沈檀漆絕不外傳的龍族玉佩,和那些日日夜夜夢中醒時喊出的名字。
沈檀漆,沈檀漆。
他在心底默念。
師兄是錯的。
他的心跳得不夠快,是因為從很久之前便滿滿當當裝着個人,太過沉重珍視,太過小心翼翼,所以不敢開口,不敢遐思,唯恐行而失禮,避而遺憾,因此進退難堪。
這難道算不喜歡麽——
一片浮光倏忽在眼前掠過,他下意識閉了閉眼,而後不知想到什麽,忍不住輕輕笑了。
原來目眩神迷,也并非只在心動時才會有。
師兄,你真的錯了。
喜歡的,怎麽可能不喜歡。
很久之前就喜歡的。
“哇——爹爹,好大的魚魚,好漂亮,”金魚抓到一只大魚,那浮光正是來自閃亮泛光的片片魚鱗,他笑着說:“我可以把魚魚留下來,每天照顧它嘛,父親?”
郁策垂下眼睫,久久靜立着,在小孩困惑的目光中,忽然開了口:“嗯,把他留下來。”
金魚高興地說:“你同意啦?”
“嗯,”郁策斂起眸子,落在那條魚上,笑容缱绻溫柔,眼底是淺淺的碎光,“那就把他留下來。”
用他能做的一切,讓沈檀漆心甘情願地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