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從尼敦回來以後,穆遠跟賀東英說了一下那邊的狀況,并沒有什麽收獲,他只帶回了父親讀過的基本書,還有一張照片。
當穆遠提到他三叔時,賀東英也很好奇,“這麽說來,你三叔到底長什麽樣來着?”
“等一下,我把照片拿給你看。”
穆遠将手探進衣服口袋裏,摸索了好一會兒,沒找到照片,然後又将挎包翻找了一通,還是沒有。
“奇了個怪,到底哪兒了?”穆遠小聲呢喃。
“該不會弄丢了吧?”賀東英問,以穆遠那粗枝大葉的性格,把照片搞丢不是什麽稀奇事。
“不可能啊,昨晚跟姓文的吃過宵夜回來的時候,它還在我的口袋裏。”穆遠突然醒悟了過來,一定是落在了車上!
文商趁今天有空,打算把車開過去4S店修理,車內的雜物有些多,臨走前他将沒用的東西清理出來。文商注意到副駕駛座上有張照片,伸手拿過來看了一眼,這不是他的東西,打哪兒來的?
文商尋思片刻,從昨天到現在,穆遠是唯一一個坐過這輛車的乘客,這張照片的主人除了他以外,估計也沒誰了。
文商仔細打量着照片上的幾個人,其中有一個男子,長得和穆遠十分相像,如果他的推斷沒錯的話,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穆遠的父親,目光再往旁邊挪,穆華峰的身影闖入視線的剎那,文商當即整個人一愣。
他拿着手中的照片,從車庫返回屋裏,徑直走上二樓的書房,來到挂在牆面上的那幅下山虎畫卷前,久久伫立。
重新到車庫取了車之後,文商打消了前往4S店的計劃,他朝着老城區的方向行駛,最後停靠在一幢有些殘舊的居民樓前。
文商從車上走下來,沿着樓梯走上3樓左手邊的一家住戶門前,由于多年無人居住,那扇鐵門上的油漆已經全部脫落,大門旁邊的牆壁嵌了一塊鏽跡斑斑的門牌,上面刻了個“穆”字。
為了進一步确認自己的想法,文商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查到了那家住戶的詳細信息,那房子現在的持有者是穆遠,在此之前,房子的原主人名字叫穆華峰。
文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天早上,他背對着穆遠換衣服的時候,露出了後背上的紋身,穆遠曾經向他詢問了一下紋身的由來,當時文商只覺得他是在打聽八卦,沒有回答,直到今天,文商才将穆遠和那個紋身聯系了起來。
文商不知道穆華峰的全名,從前他一直管穆華峰叫“華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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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穆華峰相遇在穆遠之後,那會兒他時常過去老城區的那棵大榕樹底下等待穆遠,但不知什麽原因,大半個月過去了,卻依舊不見那個人的影子。
文商的耐心是有限的,想等的人遲遲沒有出現,心中的期望逐漸被消耗得所剩無幾。
那天是他最後一次過去大榕樹下等候,文商從中午一直坐到了傍晚,終究還是沒有見到那個人,他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聲“傻`逼”,從石板凳上站了起來,離去的時候,他将所有的留戀徹底丢棄掉,再也沒有轉身張望。
回家的路上,文商心情一直很差,他故意繞了遠道,卻沒想到被幾個混混一路尾随。那幾個混混看見文商一身的名牌服飾,知道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将他拽到一條偏僻的小巷子裏,向他進行勒索。
文商脾氣硬,非但沒有配合對方,還試圖掙紮逃跑,跟那幾個人糾纏了起來,争執的過程中,文商踹了其中一個人一腳,惹怒了對方和他其餘的同夥,那幾個人将文商團團圍住,堵得死死地,對他使命地毆打。
17歲的文商雖然個兒高,武力值卻是相當低下,面對眼前那幾個對他動粗使暴的家夥,完全無力招架。背後突如其來一陣重擊,文商被身後人用木板狠狠地拍了一下,痛得倒在地上。
就在文商陷入困境,無路可退的時候,他被路過此處的穆華峰解救了,穆華峰不僅親自出手把那幾個欺善怕惡的混混修理了一頓,還把文商帶回家中,給他的傷口進行消毒和簡單的包紮處理。
男孩子總是喜歡欣賞比自己強大,厲害的人,在見識過穆華峰那一流的格鬥功夫之後,文商理所當然地将他視為崇拜對象,并請求穆華峰教他幾招。
穆華峰倒也相當樂意,二話不說便點頭應允了下來。
那會正值暑假,文商幾乎每天都過去老城區找穆華峰學習拳擊,一來二去,兩人很快便熟絡了起來。
有天穆華峰帶文商練完拳坐在邊上歇息,穆華峰問了他一句:“小商,你今年幾歲來着?”
“17歲。”文商拿毛巾擦了一把汗水,回答道。
“讀高二了是吧?”
“嗯。”文商點頭。
穆華峰笑了笑,“我有個侄兒,他比你小一歲,我發現你們兩個性格還挺像的,不服輸,特別要強,也特別犟,我感覺你倆見面以後一定會很投機,能夠成為好朋友。”
提起他的那位侄兒,穆華峰總有說不完的話,字裏行間,連帶标點符號,連誇帶吹全是他侄兒的好,聽得文商愈發好奇這人到底是有多優秀。
“我侄兒他從小就在粵劇團裏學唱戲,他唱戲可好聽,現在可是劇團裏的大紅人呢。” 穆華峰那喜滋滋的得意模樣,簡直把侄兒當成是親兒子來炫耀,“不過他這段時間随劇團到外省做文化交流表演去了,等那孩子回來以後,我把他介紹給你認識。”
那個時候,文商并沒有太在意,只笑着附和了一聲:“好啊。”
直到九年以後的今天,當他再重新回憶當時穆華峰的那番話時,才終于覺悟了過來。
當初榕樹底下的那名少年并沒有撒謊捉弄他,只是微妙的緣分将他們不經意地錯開了。
在文商看來,穆華峰是個充滿神敏感的人,他每天不用上班,身邊的手機總是不停地響,經常有很多人找他,每次穆華峰講電話的時候,都用一些文商聽不懂的黑話跟對方交流。
文商一直很納悶穆華峰到底是幹什麽的,某一天他終于禁不住好奇心,問了出口。
穆華峰哈哈大笑,往他腦袋上胡亂揉了一把,“這是秘密。”顯然,他不想,也不打算讓文商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文商很醒目,既然穆華峰不願意說,他也就自覺地不再追問。
穆華峰給文商上課是無償的,從沒圖過任何回報,但有時候,文商覺得自己天天跑去找他,給他添了不少麻煩,所以作為感謝,文商時常會給穆華峰送一些吃的。
每次看見文商過來的時候,手上提着一大袋東西,穆華峰就知道徒弟又來孝敬自己了,特別地高興。
文商知道穆華峰愛吃撸串,跟朋友到外面燒烤的時候,特意打包了好幾飯盒給他帶過去。
文商站在穆華峰家門口,敲了好一會兒,始終沒人過來開門,他以為穆華峰外出了,便将東西挂在門把上,這樣等穆華峰回來的時候就能看見。當他的手觸碰到門把的時候,出于一種嘗試的心理,文商輕輕地将其握住,往右邊擰了一下。
門沒有上鎖,文商推開走了進去,客廳裏沒有人,只有一把電風扇在那一邊轉頭一邊呼呼地吹着,他又看了一眼玄關,穆華峰的鞋子歪歪斜斜地躺在那,地板上有些血跡,血跡一路延伸到穆華峰的房間門口。
文商皺了皺眉,他以最輕的動作将東西擱放到茶幾上,蹑手蹑腳地往穆華峰的房間裏走去。
房間的門是敞開的,有個光着膀子的男人背對着他,坐在床邊上,男人的後背紋了一頭兇猛駭人的下山虎,男人的右胳膊受了傷,此時他正拿着一瓶消毒藥水,忍着疼痛,往那血淋淋的傷口上倒,光是看着,就令人感到頭皮發麻。
文商呆愣在原地,正猶豫正該繼續留下還是趕緊掉頭離開,穆華峰突然察覺到了有人,立馬站起身子,握緊手中的槍,扭頭朝門口的方向看過去。
“誰?!”穆華峰冷聲喝道,剛想把槍舉起來,看見文商的那一剎,馬上打消了念頭。
“華,華叔……”文商緊張得整顆心都快蹦出來,當他瞥見穆華峰手裏頭的那把槍時,說不害怕是假的,萬一穆華峰因為身份被撞破,要殺他滅口,那怎麽辦?
他站在原地,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怎麽也擡不起,冷汗不知不覺從額上滲透出來,他心想,這回估計死定了。
明明害怕得很,卻依然佯裝鎮定,文商的表情全被穆華峰看在眼裏,穆華峰什麽也沒做,将手裏的那把槍收進了抽屜裏,拿鑰匙鎖上,然後等着文商開口,他知道文商肯定有很多東西想要問自己,然而文商卻一直站在門口,就這麽安靜地望着他,望了許久。
最後穆華峰終于忍不住了,打破沉默的氣氛,他自嘲地笑呵,對文商說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對我的身份很好奇嗎?現在都看見了吧,既然已經知道了,還是別跟我扯上關系為好,趕緊回家去吧,以後別再來了。”
穆華峰見他仍舊杵在那兒不動,蹙了蹙眉,故意用不耐煩的語氣趕他走,“讓你回去呢,懂我的意思不?”
文商大步跨入房間的門檻,走到穆華峰身邊,拿過桌面上的醫藥用品,自顧自地給穆華峰消毒止血,“華叔,你把胳膊稍微舉起來一點兒,暫時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別動,我很快就弄好了,我之前參加過紅十字會的急救培訓,知道怎麽處理這種傷口。”
随即,又拿起一卷繃帶,幫穆華峰包紮起來。
穆華峰思忖了好一會,才開口道:“小商,你不怕我?”
文商把頭擡起來,看了他一眼,“華叔,你要是壞人,當初你就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替我解圍了。”
穆華峰笑了一聲,很輕,但聽得出來他心情相當好。
文商跟穆華峰的相處模式還是跟往常一樣,即便知道穆華峰的身份,文商也從來不去過問他在道上的事情。
比起穆華峰的私事,文商更感興趣的是他後背上的紋身,當初第一眼看見那個紋身的時候,文商就被那只虎攫住了視線。
“華叔,你那個下山虎紋身,有原圖嗎?”
正在練習啞鈴的穆華峰停下了動作,疑惑地看着他,“你要原圖幹什麽?”
“沒什麽,我們暑期有個美術作業,我想把你的紋身畫下來。”
穆華峰哪有什麽原圖,當初都是直接跑去紋身店找老師傅,連草稿都不用打就直接紋上去的。
他對文商說:“你随便上網搜一下不就能夠找到了麽,哪裏用得着問我要原圖。”
其實文商早就上網找過了,下山虎的圖畫有很多,但無論是氣場和神韻,卻沒有一只跟穆華峰的下山虎對的上號,他就是喜歡穆華峰的那只下山虎,其他的,都看不上。
穆華峰哈哈大笑,他轉過身去,指了指後背,“你覺得我這老虎很好看?”
文商想了想,輕輕點頭,坦言道:“嗯,很帥。”
“這話我愛聽。”穆華峰擠了個眼色,對他說:“改天我找那位老師傅把它畫下來給你。”
文商擺擺手,“華叔,不用那麽麻煩,要不這樣吧,你讓我拍個照,我到時拿回去自己打印出來就可以了。”
穆華峰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麽,狐疑地盯着文商,問道:“你該不會是想要學我,跑去紋身吧?”
文商心中咯噔了一下,趕緊解釋道:“不是的,你別誤會啊……”
“不是那就最好。”穆華峰拿出打火機,點了一根香煙,指了指文商,“像你們現在這種年紀最危險,思想既成熟又不成熟,很容易盲目崇拜模仿別人,一不小心就誤入歧途了。”
穆華峰吸了一口香煙,吐出灰白色的霧氣,接着道:“小商,你可別說華叔跟你說教,你的家境比其他人好很多,就該充分利用這家庭的優勢,好好走正道,知道不?可別學我,我那是沒辦法,身不由己的。”
說着說着,穆華峰有感而發,重重嘆了一聲。
為什麽身不由己?
文商不解地望着穆華峰,卻始終沒把話問出口。
穆華峰雖是道上的人,卻總是對文商循循善誘,告訴他做人要孝順父母,要懂得感恩,要懂得做人的基本原則,可以不做好事,但絕不能做傷天害理的壞事。
文商對于穆華峰的欽佩,不僅是因為他過人的拳腳功夫,更多的是對他那份獨特的人格魅力,以及他至始至終所堅持的人生道義。
文商已經忘了自己最後一次跟穆華峰見面的具體時間,他只記得,那天他一如往常地過去穆華峰家裏找他練拳,文商站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門,始終沒人響應,于是拿出了手機,給穆華峰打去電話。
電話裏頭,文商發現穆華峰的說話聲跟平時很不一樣,顯得相當疲弱,呼吸也有些急促,想到穆華峰前段時間胳膊上的傷,文商難免聯想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他不僅替穆華峰擔心起來。
“華叔,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穆華峰沒有告訴文商自己當時的境遇,“小商啊,”他在那頭喚着文商的名字,對他說:“以後你再也別過來找我了。”
“為什麽?”文商不解地追問。
“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
文商沒有回話。
“我是認真的,你得答應我。”
文商知道穆華峰的身份很敏感,道上的事情太複雜了,穆華峰這麽做,是為了不讓他遭受牽連,道理他都懂,可是……
“華叔”文商喊了他一聲,那頭的已經挂了線,當他再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電話已經關機了。
在那之後的幾天,穆華峰的手機一直都打不通,文商不知道穆華峰去了哪裏,同時也并沒有意識到穆華峰在電話中對他說的話的嚴重性。
文商又跑去穆華峰住的地方,連續去了好幾回,始終沒人在。
一天晚上,文商家裏來了客人,還捎來了很多蛋糕,文商特意給穆華峰挑了幾塊最好吃的,給他送過去。
來到樓下的時候,文商擡頭望了一眼三樓的窗戶,穆華峰那一戶是漆黑一片,他停住了腳步,正想着要不還是回去好了。
突然一個陌生男子從他身後靠近,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拖拽到旁邊的灌木叢裏。
周圍太黑了,文商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他企圖掙紮,對方馬上說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槍,抵在他的腦門上,文商頓時就不敢亂動了。
“穆華峰跟你說過的話你他媽當做耳邊風是嗎?!信不信我現在就一槍崩了你!”那人對文商說話的時候,帶着憤怒的語氣。
文商頭一回被人用槍指着腦門,他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在止不住地顫抖,裝着蛋糕的盒子從他手中掉落在地上,摔了出來,被地上的泥巴弄得髒兮兮的。
“趕緊滾回家去!”那個男子的态度相當惡劣,他冷聲威吓道:“從現在起,要讓我再看見你過來這裏,那你跟你家人都悠着點兒!”
此時的文商稍微冷靜了一點,他的思維快速運轉分析了一下,眼前的這名男子應該只是來警告他的,并非真的要索他的命,否則在剛才就已經對他下手了。
文商鼓起勇氣,向對方問道:“你知道華叔他去哪兒了嗎?”
黑暗中,男子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他死了,你以後別再過來了。”
文商整個人愣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名神秘男子早已不見蹤影。
那天之後,文商再也沒去過老城區。
榕樹底下的少年,還有自己打心底裏欽佩的那個男人,他們統統都一去不複返,17歲的夏天以某種說不出的遺憾方式悄然落幕。
開學後的某一天,文商從學校回來家中,收到了一個快遞,收件人那一欄寫的是他的名字,印象中,他最近并沒有買過什麽東西,文商把快遞拆開,打開圓筒的蓋子,從裏面拿出一幅畫卷。
他将畫卷慢慢地攤開在桌面上,闖入眼簾的是一只威風凜凜,兇猛彪悍的下山虎,它的眼神,步态,體格乃至每一處細節,都跟穆華峰後背上的紋身分毫不差。
穆華峰兌現了自己曾經的諾言,他找人将後背的紋身以畫卷的方式複制了下來,并作為禮物送給了文商,與畫卷一并送去的,還有一封簡單的八字書信,寫道:鵬程萬裏,後會無期。
文商看着那幅畫卷,嘴角不禁往上揚了起來,輕輕笑了出聲,笑着笑着,他的眼眶有些泛紅了。
文商不清楚穆華峰的另一面到底是怎樣的,可至少他眼裏,他所認識的那個華叔并不是壞人,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僅短暫的一個暑假,但這個男人所教過他的東西,所過的每一句話,都對他日後的人生路子産生了重大的影響。
電話鈴聲将文商重新拉回當下,他匆匆掃了一眼屏幕,是穆遠打來的,沒有多想,便摁下了接聽。
“文兄,你現在在哪兒?”穆遠帶着焦急的口吻,“我昨晚有個東西落在你車子上了。”
文商正把車開入小區,拐了個彎,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看見了站在門外的穆遠,他關掉引擎,從車子裏出來,徑直走到穆遠面前。
他将手中的照片舉起來,問道:“是不是這個?”
穆遠頓時興奮地瞪大眼睛,使勁兒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
穆遠剛想把照片拿回來,文商卻突然收了回去,他将手伸了出去,拉過穆遠的手腕,帶着他走進屋裏,朝二樓書房的方向去。
“幹嘛?要去哪兒?”穆遠突然有些莫名其妙。
“過來這邊,我有話跟你說。”他的語氣很平和,話語裏頭有股異常的溫柔,跟往常任何時候都不一樣。
忍不住寫了個番外,故事發生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與主劇情無關,所以不涉及劇透
下章回歸正文
番外 · 緣來緣去
老城區的那所舊房屋空了那麽多年,最近穆遠有了重新搬回去住的想法,在給屋子翻新之前,得先将裏頭堆積的物品清理一下。
文商今天本是要上班的,硬是給穆遠給拉上一塊過來幫忙。
兩人決定先從房間的舊衣服開始收拾,文商才發現穆遠櫃子裏的衣服從學前班起就壓根兒沒清理過,這下有得費工夫了。
穆遠随意抓起面前的舊衣服便往垃圾袋裏塞,文商見狀,趕緊将衣服又拿出來,按照不同年齡階段的服飾,重新分門別類。
在拿起一套藍色的童裝準備裝入垃圾袋的時候,文商的手忽然一頓,他盯着那套童裝看了好一會兒,在上衣的領口處,文商找到了自己姓名的拼音縮寫字母,确認無誤,這套童裝是他的。
那會兒穆遠才六歲不到,半年前他被陸啓明選進了鴻青粵劇團,但一直不安生,隔三差五就逃學跑到外面玩,搞得陸啓明是一個頭兩個大,最後實在沒辦,只好向穆華峰進行通報。
端午節到了,市裏的運河上要舉行一年一度的龍舟賽,為了看熱鬧,穆遠又從戲班裏溜了出去,恰好就被穆華峰給撞見,氣得穆華峰抄起一根木棍追在他身後滿大街地跑。
“兔崽子,讓我捉到你有你好看!”
穆遠趁着節日大街上人滿為患,靈敏地在人群中魚貫穿梭,時不時地把頭扭過去張望,看看他二叔是否還在身後窮追不舍。
走路分了神,說他再轉過去看路時,一個剎不住車,撞到了前面的小男孩身上。
男孩被他撞得一個踉跄,差點沒穩住摔倒在地,他一臉不悅地瞅着穆遠,“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嗎?”
穆華峰的咆哮聲又從後方傳來,穆遠情急之下,顧不得跟男孩解釋,一把拉着他,跑到邊上花壇的樹木叢裏躲藏起來。
“噓,別出聲。”穆遠朝對方做了個手勢,“我現在被我二叔追捕,我不能讓他捉到。”
文商根本就不認識眼前這男孩,他顯得有些郁悶,“你二叔追你,跟我有什麽關系?幹嘛讓我也陪你一塊躲起來?”
穆遠上下打量着他,忽然發現這人跟自己的身材差不多,靈光一現,想到了個好主意。
他指了指文商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自己的,對文商說:“你把衣服脫下來,跟我換一下。”
“我為什麽要跟你換?”文商有些不樂意,覺得這家夥真是莫名其妙。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啊。”
“你要死了嗎?”
穆遠一臉嚴肅地看着文商,學着古裝電視劇那些角色的口吻:“要讓我二叔捉到我的話,他會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文商在腦海裏勾畫出一個窮兇極惡的噴火怪物,“你二叔那麽可怕?”
穆遠重重點頭,“所以你會幫助我脫身的對吧?”
文商猶豫了,“我要是跟你換了衣服,萬一你二叔把我捉起來,那我怎麽辦?”
“不會的不會的,我二叔要捉的人是我,你穿我的衣服,只是幫我打掩護而已,他不會對你動手的,我跟你保證。”
為了讓文商相信自己的話,穆遠大力拍了拍胸口,接着又哄道:“我這身衣服可是在春天百貨商場裏買的,兩百塊錢,可貴着哩!跟你交換,你是撿了個大便宜。”
兩百塊錢很貴嗎?文商心裏納悶道,不過他也不清楚自己身上的衣服值多少錢,聽他媽媽說是今年年初去法國旅行的時候,找設計師專門訂做的,應該比對方的衣服要貴一些吧,不過他其實也挺喜歡穆遠衣服上那個機器人圖案,在穆遠連哄帶催之下,文商勉強答應了下來。
兩人剛剛換好衣服從樹木叢裏走出來,穆華峰就在人群的另一頭認出了穆遠那身衣服,快步往這邊沖過來,“你這兔崽子,看你還往哪兒跑?!給我站住!”
穆遠為了順利脫身,趕緊将身邊的文商一把推出去,自己撒腿開溜了。
文商的方向正背對着穆華峰,穆華峰哪兒想得到自家侄兒為了騙他而想出的那套馊主意,掄起棍子直接就往文商屁股上抽去,痛得文商眼淚都快飙出來,他忿忿地扭過頭去,瞪了穆華峰一眼,穆華峰頓時渾身一僵。
“小朋友……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不等穆華峰将道歉的話說完,文商馬上轉身跑走了,他氣得咬牙切齒,想要把穆遠追回來找丫算賬,說好的不會對他動手呢?!
然而那個小混蛋早已經溜得不見蹤影了。
順利金蟬脫殼的穆遠得意洋洋地跑去岸邊觀看龍舟比賽,看完比賽又跑去逛集市,集市上很多美食,可是他沒錢,只有看的份兒。旁邊的一群小姐姐看他一身漂亮的高檔童裝,長得又可愛,笑嘻嘻地走過去逗他玩兒,跟他拍照。穆遠嘴巴比蜜糖還甜,一口一個仙女姐姐,把女生們哄得心花怒放,主動掏錢包請他吃了很多好吃的。
在外頭浪足了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穆遠才優哉游哉地往家裏走,正想着一會兒回去以後該怎麽面對二叔的刑罰時,結果就在樓下被蹲點的穆華峰逮住了。
這次穆華峰可不會就這麽輕易放過他,把人揪回屋裏就是一頓抽打,打得穆遠四處躲藏,哇哇大哭,最後坐在地上抱着穆華峰的大腿各種認錯求原諒。
穆華峰火氣未消,低着頭繼續大罵:“讓你去劇團練功你不去,天天淨知道逃課跑出去浪,看把你野成什麽樣了?!”
穆遠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着在那呼喊爸爸媽媽,穆華峰一聽,瞬間就心酸了,硬是忍不住,偷偷轉過去迅速擦了一把眼角的淚花。
穆華峰沒當過父親,不會帶孩子,有時候他也非常自責,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哥和嫂子,他自己平日事情也忙,沒那麽多餘裕的時間去教穆遠讀書學習,一直就這麽放任他胡來,所以當初陸啓明上門找他,說要收穆遠當徒弟的時候,穆華峰簡直歡天喜地,想着既然穆遠有唱戲天賦,那就把他送去戲班好好打磨,日後即便讀書不行,至少也有一技之長傍身,可以養活自身。
唉……
穆華峰重重哀嘆,見那小家夥哭得那麽可憐,到底是軟下心腸,不忍再打他罵他。穆華峰将抽抽搭搭的穆遠抱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從旁邊的茶幾抽了幾張紙巾出來,幫他抹眼淚。
穆遠哭得連鼻子都冒出了氣泡來,穆華峰努力忍住笑,給他擤了一把鼻涕,擺出嚴肅的語氣,問道:“以後還敢不敢了?”
穆遠左右搖晃着腦袋,“不敢了。”
穆華峰這才滿意地笑了,捧起他的臉,往那肉肉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穆遠見二叔收手了,态度也緩了下來,知道他是不生氣了,馬上開始撒嬌,訴說自己被打的好痛芸芸。
穆華峰馬上找來藥膏,小心翼翼地給他塗抹。
“二叔,我肚子好餓。”穆遠摸了摸肚皮,擡起紅紅的眼睛瞅着他。
“嗯,一會兒帶你去吃東西。”
“我想吃炸雞,漢堡和可樂。”穆遠趁機要撈回一把,“我還想吃芋圓和蛋糕。”
“你是豬啊?能吃得下那麽多嗎?!”穆華峰挑起了眉頭。
穆遠委屈地扁了扁嘴巴,不說話。
穆華峰馬上就認輸了。
“趕緊進洗手間把那張大花臉洗幹淨,不然不帶你去吃東西。”
穆遠趕緊噠噠噠地跑進洗手間,踮起腳尖打開水龍頭,唰啦唰啦地沖臉。
有個問題,穆華峰一直很疑惑,他看着坐在對面大口吃着漢堡的穆遠,敲了敲桌面,問道:“兔崽子,你身上這衣服是哪兒來的?”
“跟一個小朋友交換的。”穆遠老實告訴他。
穆華峰想起了今天那個挨了自己一木棍的小男孩……
他接着追問:“那孩子叫什麽名字?住哪兒的?一會吃完東西以後咱們趕緊去把衣服跟人家換回來。”
穆遠邊喝可樂邊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麽,我不認識他。”
穆華峰:“……”這兔崽子!
至于文商,他那天很倒黴,平白無故屁股挨了一棍不說,還因為衣服的事情被家裏人訓斥了一頓,說他傻乎乎被人給騙了,用好幾萬塊錢的衣服跟人家兩百塊的便宜貨給換了,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文商都在家人唠唠叨叨的訓話中度過。
本來這小時候的事兒,過去那麽多年,早該忘得一幹二淨了,結果現在突然看見眼前的這套衣服,文商立即又想起了自己當年因為那小混蛋而受過的冤枉,現在罪魁禍首就在眼前,此仇不報沒天理啊。
天色不早,穆遠說要到外面買飯吃,文商穿上外套跟他一塊出了門。
一路上,文商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麽事情,路過一個偏僻的公園時,文商突然停下腳步,将穆遠拉進了小樹林裏,硬纏着他,來了三回野戰,啪完以後還不滿意,非要穆遠将身上除了內褲以外的所有衣服都脫下來,跟自己對換。
穆遠搞不明白這家夥到底在玩什麽情趣play,只覺得自己站的腿好累,原本還打算去吃晚飯來着,現在他只想早點兒回去歇一歇,也懶得詢問那麽多理由,直接就把衣服都脫下來給了文商。
回去的路上,穆遠像樹熊一樣,挂在文商身上,被他正抱着走。
“媳婦兒,我說你今天是怎麽回事呀?突然那麽有興致,玩兒打野?”
穆遠在文商脖子上,這兒啃啃,那兒咬咬,弄得文商有些癢,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別鬧。”
“好,我不鬧,那你快告訴我~”
文商垂下眼簾,眸中帶笑,“回去再告訴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