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穆遠聽得很認真,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書房牆壁的那幅下山虎畫卷上,一言不發。

許久,他才将目光從畫上撤離,轉向文商,問道:“可以讓我再好好看一下你後面的紋身嗎?”

文商二話不說,背過身去,将上身的衣服脫下。

穆遠緩緩地擡起手,往前伸去,輕輕撫摸着他的後背,看見那熟悉的紋身,腦子不自居地又憶起了自己二叔。

除了二人平穩的呼吸聲以外,書房裏聽不見別的聲音。

沉默了好一陣,文商忽然問道:“你當初為什麽要加入社團?”

穆遠沒做聲。

“是不是為了查清楚華叔的死因?”

回答文商的是一陣沉默,文商把它當做是穆遠的默認。

“我一直想找到殺害我二叔的真兇,可是每次當我覺得自己快要接近答案的時候,好像總有什麽阻力擋在我面前。”穆遠的指尖在那朵薔薇花上劃過,不經意地嘆了一聲。

然後又向文商詢問那天晚上的細節,“你真的一點都看不清楚那個跟你說話的陌生人長什麽樣子了?”

文商搖頭,“你家樓下的路燈壞了有段時間,一直沒人維修,周圍那麽暗,根本除了人的大致輪廓以外,根本就看不清其他細節。”

“那個人的身高呢?知道不?”

這個文商倒是清楚,“應該跟華叔差不多。”

穆遠點點頭,若有所思。

“穆遠”這是文商頭一回喊他的名字。

Advertisement

文商轉過身去,與那雙略帶疲累的漆黑眼眸相互對視,用認真的口吻,告訴他:“不管怎樣,我都會幫你的。”

穆遠眨了眨眼睛,沒說話,他以為文商之所以願意幫他一起查明真相,一定是因為二叔。當然這是原因之一,但穆遠并不知道,文商這麽做的另一個原因,其實是為了他。

大概因為文商與二叔有過交集的緣故,之前看他的種種不順眼,統統都消除了,反倒對他增添了幾分好感。

穆遠首次發自內心地露出友好的微笑,對文商道:“你以前跟我二叔之間的事情,能再跟我詳細說一下嗎?我想知道他跟你是怎麽相處的?你們平時都聊些什麽?他叫你打拳的時候是不是很嚴格?有兇過你嗎……”

文商随便坐在書桌邊上,将那年暑假的事情跟他娓娓道來。

說着說着,文商想起了個東西,他站起身子,走到書架上,一邊翻找,一邊道:“當時我跟你二叔拍過一張合照,沒記錯的話,應該在還在這。”

翻了一會兒,文商終于在一本相冊裏頭找到了那張合照。

穆遠興沖沖地湊上前去,心切得很,“快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

不等文商把照片遞過去,穆遠一把搶了過來,他将照片拿在手上,端詳了許久,突然之間恍然醒悟,大喊一聲:“靠!原來是你!”

文商着實相當意外,他本來都已經不抱任何期望穆遠會想起當年的自己,然而事實是,穆遠的确記得他,只不過,這麽多年過去,文商在外貌上有了不少變化,個頭長高了,身材也比以前更加結實健碩,跟當年那個清瘦的男孩相去甚遠,穆遠自然而然地就沒有将文商跟當年那個17歲的男生聯想到一塊。

文商仿佛聽見了春天來臨的腳步聲,是守得雲開了嗎?他揣着心中幾分雀躍,等待穆遠的下一句話,穆遠卻出其不意,狠狠地掄起胳膊,往他後背捶了一拳。

打得文商是措手不及,想發怒卻又發不起來,“你這又是幹嘛?!”

打人的家夥比被打的人還要理直氣壯:“你還好意思問我幹嘛?!老子當初隔三差五地跑去榕樹頭那裏等你,以為你會過來,你他媽連個人影都沒有,害老子白浪費了多少時間你知道不?!”

穆遠想起那一年的暑假,他結束了文化交流從外省回來,得知二叔死訊的那一刻,仿若遭受了五雷轟頂般的劫難,一蹶不振,那段時間他一直沒去上學,也不想去回去那個一個親人都沒有的“家”,最好的哥們賀東英也搬家轉學了,當時的穆遠,徹底跌入了人生中最黑暗的谷底,內心的痛苦和悲傷不知該向誰訴說。

他經常跑到大榕樹下一個人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希望能夠再次看見那天跟自己坐在樹下一塊吃碗仔翅,跟他傾訴煩惱的男生,如果再見到那個男生的話,他并不打算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告訴他,只希望對方能夠留在自己身邊,安靜地陪一陪自己,就足夠了。

如今的穆遠早已成為獨當一面的男人,當他每每回憶起當年的那段時期,連他自己都想不起來到底是怎麽挺過去的。

人生在世,總有一些誤會,起于這樣或者那樣的陰差陽錯,有的人因此錯過了彼此,有的人很幸運,似乎命中注定,即便繞了一大轉,到最後也穩穩紮紮地站在彼此面前,渙然冰釋。

後知後覺的穆遠直到這會兒,才猛然想起自己前段時間在那棵大榕樹下向文商提出約炮的事情,百年難得一見地老臉一羞,感到尴尬無比。

倒是當初對他大吼大罵的文商,徹底釋然了,文商一步一步地朝穆遠走過去,來到他面前,往他耳邊湊近,低聲道:“有什麽好尴尬的?該看的也看了,該做的也做了。”

語畢,胳膊一伸,攬住穆遠的後腰,讓他與自己緊緊相貼,帶着毫不掩飾的露骨眼神,文商故意用胯頂了他一下,随即捏住穆遠的下巴,将自己的雙唇緊貼上去,将他吻住。

眼神碰撞,肌膚相觸,穆遠沒有去深究那一個吻的具體意義,他只覺得舒服,并不讨厭對方這麽做,便跟随內心的感覺走,坦坦蕩蕩地接受了那一吻。

二人從書房轉移到文商的卧室,做了個徹底,穆遠睡過去的時候,無意識地湊到了文商身邊,摟住他的腰,大概是做了個關于二叔的夢,嘴邊一直含含糊糊地喚着“二叔”。

文商側躺在一旁,仔細打量着跟前的人,忍不住把手伸了出去,撫摸着他的頭發,往那發旋上親了一下。

抱在自己腰間上的手突然撤走,文商以為穆遠被自己的舉動弄醒了,隔了幾秒鐘,才發現他依舊緊閉着雙眼,原來沒醒呢。

穆遠翻了個身,面向床的另一側,繼續倒頭大睡,赤裸的後背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那是上次火災,穆遠為了救文商而留下的。

原本文商就因為那件事而始終過意不去,如今再次看見那道傷疤,更是心疼不已,他挪了挪身體,朝穆遠靠過去,從後面将他環抱住,視那道傷疤為至高無上的神聖印記,懷着赤誠虔敬的心,将其吻了一遍又一遍。

穆遠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醫院,因為住院期間擅自離開的事情,他被醫生訓斥了一頓。

賀東英過來探病的時候,穆遠把那張照片拿給他看,賀東英問道:“你三叔現在在哪兒?”

“這我哪兒知道。”穆遠搖頭。

“你三叔是個怎樣的人?”賀東英顯得有些好奇。

“我之前聽二叔說過一下關于三叔的事情,因為三叔是私生子的緣故,我奶奶平時總是故意刁難他,給臉色他看,而我爺爺因為理虧,知道奶奶同意把這個私生子接回家裏撫養已經是做出了最大的讓步,所以平時我奶奶對三叔的态度再怎麽惡劣,我爺爺都不敢出面護着他。不過我爸跟二叔他們,倒是從沒計較過三叔的身份,尤其是我二叔,他跟三叔是同年,所以兩個人感情特別要好。雖然三叔他18歲離家以後就沒回過去,但其實他一直都有跟我二叔保持聯系,以前每年我過生日,三叔都會給我買禮物,讓二叔轉交給我。”

賀東英一聽,馬上又疑問:“為什麽他不親自給你?”

這個問題穆遠以前也向穆華峰問過,但每次穆華峰都會以“三叔很忙,沒空過來”為由搪塞過去,那會兒穆遠也沒多在意,反正只要有禮物收,其餘事情管他怎麽樣都好。

“那華叔走了之後,你三叔有沒有找過你?”

穆遠搖頭,“不是跟你說了麽,我從來沒見過他真人。”

“這就很奇怪了。”賀東英百思不解,聽穆遠的講述,賀東英覺得他二叔和三叔兩人的感情還是挺不錯的,而且他每年會給穆遠送生日禮物,說明心裏面多少惦記着侄兒,那為什麽穆華峰死了之後,他一直不現身?就這麽忍心看着尚未成年的穆遠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就算當時不知道,如今過去這麽多年,也總該收到消息了吧?除非……

難道說穆華峰的死跟穆永安有關?

對于這種猜想,穆遠也是感到有些意外,雖然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一切都不能妄下定論,但只要有一絲線索,就定要追查到底。

為了确定穆永安的去向,賀東英馬上派人展開情報調查,另一方面,賀東英這次過來,還給穆遠帶了一個重要消息,穆華峰以前的貼身小弟胖熊已經找到,他回國了,而且就在本市,前兩天,賀東英手下的盯梢人員拍到了他從仁合的總部雷堂進出的照片。

胖熊,常雲宣,穆永安……那一晚上,穆遠都在想着這三個人的事情,輾轉反側。

文商本來昨天要過去醫院看穆遠的,但公司有幾個重要的決策事項要處理,忙得不可開交,直到今天把工作忙完,下午一下班,文商馬上趕往醫院。

病房裏頭很安靜,起先文商以為那個搗蛋鬼又不安生四處亂跑,再往床邊走近一看,才發現穆遠蜷縮在被子裏頭。

“起床吃晚飯了,還在那兒睡。”文商提醒道,伸手去掀他的被子,結果掀不動,穆遠将被子裹得死死的。

“喂,聽見沒有?起床吃飯了。”文商又重複道。

穆遠帶着重重的鼻音,懶懶地“嗯”了一聲,依舊窩在被子裏不肯出來,“我不想吃,你讓我繼續睡一會兒。”

這完全不像平日那個生龍活虎的搗蛋鬼,文商察覺出了不妥,眉頭微微蹙緊,難不成是腸胃又出問題了?

巡房的護士在外頭敲了敲門,走進房間,将晚上的藥放到床邊的櫃子上,文商注意穆遠的藥比平時多了一些,另外還有口服液。

文商帶着臉上難以掩飾的擔憂,問護士:“是不是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護士告訴文商,初春氣候多變,穆遠因為帶病外出,加上穿衣和作息不注意,患上了流感,還發燒,跟他腸胃方面沒太大關系,讓文商不用過于緊張。

臨走前,護士對文商叮囑道:“麻煩你幫忙監督一下病人,就算胃口再不好,也得讓他吃點東西填一下肚子,然後才能吃藥。”

文商讓自家保姆做了生滾魚片粥送過來,他左呼右喚,半拖半拽,好不容易才将穆遠拉起床。

穆遠頂着淩亂的頭發,沒精打采地垂着眼睛,抱着枕頭坐在那兒,發呆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講話:“不吃行不行?”

“不行。”文商硬着口氣,絕不退讓,“不吃東西就沒法吃藥,不吃藥就好不起來。”

“可我真的沒胃口,我以前發燒感冒,都是在家睡一兩天就自愈了,哪兒要吃什麽藥,都是靠毅力戰勝百病。”

文商真的很難想象,這些年這家夥到底是怎麽活過來的,尤其是聽到穆遠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靠毅力克服病痛的時候,心房一抽一抽地,既酸又疼。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文商伸過手去,将他亂糟糟的頭發一點一點地撫平。

“沒什麽不一樣。”

當然有!

“以前沒人監督你,現在我來監督你。”文商邊說,邊打開保溫瓶,舀了一勺粥,遞到穆遠的嘴邊,強硬的态度忽然變輕柔了,他低聲哄道:“快把這個吃了,吃幾口也行,然後就吃藥,吃完藥了我就不吵你,由你繼續睡。”

穆遠點點頭,輕輕張開嘴巴,剛把粥喝進嘴裏,立即又呸到了地上。

“好燙!”

“我剛才已經将保溫瓶打開,放了很久,還燙嗎?”文商看了看保溫瓶裏的粥,又看向穆遠,瞧他那表情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不信你自己吃一口看看。”

文商拿着剛才喂穆遠的勺子,舀了一勺粥,嘗了一口,确實很燙,他的舌頭都被燙麻了,但在穆遠面前,他仍舊擺出一副處變不驚的從容表情。

文商又舀了一勺粥,放到嘴邊吹了又吹,确保粥的溫度已經降下來了,才遞過去給穆遠,喂進他嘴巴裏。

穆遠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吃着文商喂過來的粥,想了好一會兒,他問道:“你剛才吃了我吃過的勺子。”

“嗯。”

“我感冒了,你吃了我的勺子,會傳染的。”穆遠的關注點似乎永遠有些偏。

“沒事,待會我喝感冒藥預防。”文商說完,又從保溫瓶裏舀了一勺粥,給他喂去。

文商晚上沒有回去,索性留在病房裏守着,陪穆遠過夜。

穆遠吃過藥,便躺了下床,竟一點也不困頓,還想拿手機打會兒游戲,文商看見,趕緊在他碰手機之前将手機收了起來。

“剛不是說很困來着?快點睡覺。”

“被你吵醒之後,現在就不困了。”穆遠不想睡覺,不讓玩手機,他就坐起來看電視。

文商把電視也關掉,勸說的語氣中帶有一點責令:“感冒發燒就別在那折騰,好好躺床上休息。”

烏黑的眸子在眶中轉溜一圈,穆遠賊兮兮地看了文商一眼,“好啊,你唱歌給我聽,我就睡覺去。”

文商愣是料不到穆遠會對自己提出這種要求,該不該答應?在唱歌這方面,他自我感覺還算良好,至少不是五音不全中途跑掉的類型,但突然要他唱歌哄睡覺,這種事情他文大少爺可從沒幹過啊……要不還是拒絕吧。

穆遠搶在文商開口之前點歌,“我要聽《哆啦A夢》!”

文商:“……”這家夥真是,連病了也不忘尋他開心!

“快點唱呀!”穆遠用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一張臉,催促道。

“多大年紀的人了,還聽《哆啦A夢》,幼不幼稚?!”

文商顯然是不想唱的,穆遠看得出來,但他越是不樂意,穆遠越是來勁兒,故意激将道:“不就讓你唱一支歌兒,在那扭扭捏捏跟大姑娘似的,你還是不是男人?不愛唱就拉倒吧,搞得小爺我好像在強迫民家婦女一樣,算了算了。”

雖然自打意識到自己對穆遠的感情之後,文商的态度的确改變了很多,但有時候仍會産生想要打他的沖動。

念在這家夥是個病號,文商最後還是做出了讓步,他轉過去朝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确保房門是關好的,不會有人突然闖入,然後将穆遠的手機關掉,确保他不會偷偷錄音之後,文商才勉為其難地給穆遠唱《哆啦A夢》。

老實說,還挺羞恥的,而且他唱着唱着,發現自己忘詞了,唱不下去,正猶豫着該就此中斷,還是上網找歌詞繼續唱完它的時候,文商扭過頭去想看一下穆遠會有什麽反應,結果發現這貨居然已經睡死了過去。

文商懷恨在心地朝那張欠揍的臉蛋上掐了一把,感覺還不痛快,又往他的另一邊臉掐了一把,睡夢中的穆遠眉頭緊鎖,撅起嘴巴,哼哼唧唧地搖着腦袋,想躲卻怎麽也躲不開文商的“攻擊”,那不情不願的模樣,有種被人調戲的小媳婦兒即視感,文商戲弄夠了,過足了瘾,這才把手松開,還他一夜清夢。

次日早上醒來,穆遠的燒已經退了下去,精神明顯好了不少。

穆遠從床上爬起來,邊打哈欠邊伸懶腰,想要上個廁所,被子一掀開,正準備下床去,卻發現身旁還睡了個人。

“卧槽,你怎麽在老子床上?!”穆遠是挺意外的,他知道文商說過要留下來過夜,可病房裏有沙發他不睡,非要擠到自己這單人床上,要鬧哪樣?

“快起來!”穆遠用力推了他一把,“太陽照屁股上了,還不起來?”

文商先前通宵加班,昨天又因為擔心穆遠半夜會出狀況,全程在一旁看護,直到今天清晨,給穆遠量了體溫,确認他已經退燒下來,才放心合上眼睛休息,這會兒他實在是太累了,穆遠喊了他好幾回,都沒醒過來。

病房的門被人敲響,阿治和一群小弟特意過來看穆遠,還給他帶了早餐。

“老大,今天好點兒了沒?”阿治走進病房,看見穆遠慌裏慌張地擺弄着床上的被子,以為他是要疊被子,于是卷起倆衣袖,主動上前去幫忙,“老大,你坐這邊吃早餐吧,我來幫你整理床鋪。”

穆遠趕緊擺手,“別別別,我自己弄就好。”

要讓小弟們看見床上睡了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而且還是他們老大的對頭,傳出去可要不得了了,穆遠急得有些掉汗,努力将文商藏在被窩裏,将他包得嚴嚴實實,不讓別人發現。

“老大,這種事情交給我就好啦,你快去吃早餐,不然涼了可對腸胃不好。”

穆遠明顯是很不願意讓他碰那床被子,偏偏阿治就是讀不懂他家老大的心思,堅持要幫他理床鋪,走過去跟他搶起了被子,兩人你拉我扯的,旁邊的幾個小弟見狀也要過來幫阿治的忙,穆遠一個人搶不過他們,最後忍不住大喝了一聲,“都他媽給我住手!”

所有的人都被震懾住了,然而終究是晚了一步,被子已經被掀翻在地上,躺在床上熟睡的文商被吵醒了,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麽狀況。

房間頓時一片靜默,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神色緊張地望着穆遠,不敢多說一個字,現場的氣氛尴尬得不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