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二天一早,穆遠和文商開車回到尼敦的那處舊宅,穆遠按照白威說的,在穆華峰的卧室裏頭找到床下正中央的那塊瓷磚地板。

他蹲下`身子,輕輕用手背敲擊了兩下,是空心的,穆遠拿出事先準備的鋼尺,深入縫隙裏,慢慢将那塊地磚撬開,裏面放着一個密封的文件袋。

穆遠将文件袋取了出來,放到桌面上,然後和身邊的文商對望了一眼。

文商朝他點一下頭,“打開來看看吧。”

穆遠小心翼翼地撕開貼在文件袋上的封條,從裏面拿出一把上套的64式手槍,穆遠的注意力不在槍支本身,而是槍套上的警徽标志,同一時間,文商也留意到了這一點。穆遠随即将文件袋的東西統統倒了出來,有警章,還有穆華峰的警察身份證件,以及當年他從警校畢業的證書。

穆遠将那些證件反複查看了很多遍,上面的照片,以及名字,确實是穆華峰無誤。

那一刻,兩人大概猜到了什麽,可又不敢全盤肯定。

“華叔他是什麽時候加入盛易社的?”文商問道。

穆遠搖搖頭,“具體我也不清楚,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是社團的成員了。”

“那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當初加入社團的緣由?”

“我沒問過他,以前小的時候,我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後來長大了,也沒那個好奇心去問。”

穆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桌面那堆東西,呆愣了許久,那些真的是他二叔留下來的?二叔在他心中形象,一直是個行走于江湖,義薄雲天的鐵血硬漢,如今得知原來二叔居然還有另一個自己從不知曉的身份,穆遠的思緒一時混亂不堪。

而知道這當中所有來龍去脈的,便是他的三叔,穆遠帶上從二叔床下找到的東西,在文商得陪同下,一起前往雷堂。

還是在上次的那幢複式建築樓碰面,當白威看見穆遠不是一個人過來的時候,他的臉色微微下沉。

“他必須離開。”白威直指着文商,對穆遠道:“不能有第三者留在這裏。”

“可是三叔,你之前沒跟我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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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現在說了,他必須走。”白威語氣相當決絕。

“三叔。”穆遠給白威解釋道,“文商他也看過二叔文件夾裏的東西,他留下來也沒關系。”

白威的表情突然一僵,立即掏出藏在衣服裏的手槍,用漆黑的槍孔指着文商,“那他就得死。”

幾乎是同一時間,穆遠沖了上去,擋在文商跟前,“三叔,你是認真的嗎?”

“我看上去是開玩笑嗎?”

穆遠的喉結動了動,咽下一口垂沫,斬釘截鐵地對白威說:“那你朝我開槍,放他走。”

文商站在穆遠身後,想說什麽,最後還是保持沉默,他知道不能貿然給穆遠添加額外的麻煩。

穆遠直着腰板,像一棵筆挺的松柏,他和白威對視許久,眼中的意志始終堅定不移,他鐵了心是要将身後的人護到底。

啪——地一聲,白威重重把槍擱在桌子上。

穆遠繃緊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他轉過身去,向文商投去一個欣悅的笑容,若不是白威就在跟前,文商真會忍不住撲過去把這家夥捉到自己懷裏,将他吻了又吻。他喜歡看穆遠努力保護自己的模樣,可又不希望穆遠為了自己而受傷,唉,真是越陷越深了。

穆遠拉開椅子,坐到白威身邊,笑着向他解釋:“三叔你放心,文商跟二叔是認識的,而且還是二叔的徒弟,我跟你保證,他絕對不會透露半點秘密,你要是不信的話,我可以發誓。”

“行了行了。”白威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擡起頭,意味深長地掃了文商一眼,“我當然知道這小子,想不到這麽多年過去,這小子還是那麽愛纏人,以前是穆華峰,現在換了是你。”

文商微怔,他想起了什麽,帶着不太确定的口吻,向白威問道:“當年,在華叔樓下把我拉過去問話的人,是不是你?”

“哦?你怎麽知道是我?”

“你的聲音,還有身高,都跟當時那個人一模一樣,我想我不會記錯。”

白威笑了一聲,算是默認,他指了指旁邊的空位,對文商說:“你也坐下吧。”

在與二人談及穆華峰之前,白威決定先從他自己說起。

穆永安這個名字,在他18歲離開穆家之後,就一直沒再用過,當初踏入社會的時候,他一心想要闖出一番天地,為了賺快錢,而誤入歧途踏入了黑道的世界,剛加入啓泰的時候,白威還只是個幫老大跑腿的小弟,泊車,收數,什麽雜活兒都幹,由于肯打肯拼,混了幾年,也算有點兒小地位。

有一次,啓泰因為在盛易的地盤上搶奪生意而開拖打了起來,交鋒中,白威和穆華峰碰了個正着,當時白威也是倍感詫異,有着警校畢業背景的穆華峰竟然“淪落”為黑道社團的打仔,白威不必開口向他詢問,早已猜到這其中的緣由。

穆華峰當初因為調查一起涉黑殺人案件,被上司調派到黑道社團當卧底,查找線索,他一直過着雙面人的生活,在為社團賣力的同時,也為警方工作,這些年來,警方破獲了很多走私案件,逮捕了一批又一批黑道犯罪分子,穆華峰功不可沒。

當卧底所承擔的風險有多大,穆華峰心自肚明,一旦他的身份被識破,那些被他親手送進牢裏的人定會滅他全家,也正因如此,穆華峰必須做得滴水不漏,他的真正身份,除了當時委派他的直屬上司郭朝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知曉。

原本穆華峰在調查完第一起案件的時候,就該被召回去,但郭朝并沒有這麽做,而是讓他以警方的秘密線人身份,繼續留在社團裏。

連穆華峰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呆,便是長達十五年之久,他也從當初一名普通的打仔坐到了盛易雙花紅棍的位子。

穆華峰混跡社團的這十五年裏,唯一的一次身份敗露就是和啓泰開拓的那次,被白威撞破,但白威并沒有将他捅出去,反而替穆華峰保守了這個秘密。

九年前的某一天,盛易從日本那頭購入了一批家電,放置在碼頭的某處倉庫裏,穆華峰準備過去提貨的前一晚上,他收到了白威的電話,電話裏頭,白威告訴他,啓泰的人在盛易那批貨裏頭動了手腳,裏面的家電全被替換成海洛因。

穆華峰得知消息以後,連夜帶着手下一批人過去将東西統統處理掉,這才讓盛易避免了一場災難,同時穆華峰也感到疑惑,他們社團的倉庫地址向來做足保密措施,除了社團內部的極少數人,不可能有外人知道,更讓穆華峰覺得蹊跷的是,他前一天晚上才跟郭朝打過聯系,向對方說起關于倉庫一事,結果第二天就鬧出狀況,未免過于巧合了。

起初,穆華峰只是懷疑,為了證實自己的內心的猜測,他背地裏偷偷跟蹤郭朝,任他怎樣都沒想到,自己一直以來敬重愛戴的上司竟然是跟毒販相互勾結的黑警,他通過包庇犯罪分子從中獲益,盛易的倉庫地址正是郭朝爆給袁立軒的,而那批海洛因是啓泰為了栽贓給盛易,玩的一招偷龍轉鳳,目的就是要将盛易一鍋端,只要除掉盛易這個頭號敵對,啓泰的地頭和勢力便能大肆擴張,屆時想要一家獨大,定會容易得多。

郭朝利用在盛易當卧底的屬下獲取情報,并轉手給啓泰,穆華峰對上司的所作所為徹底失望,抱着嘗試一把的心态,穆華峰曾找郭朝詳談了一番,希望能把他勸醒,讓他在事情無可挽回之前趕緊收手,郭朝非但沒有聽入耳,反倒試圖将穆華峰拉入夥。

兩人最後無法達成共識,穆華峰決定大義滅親,揭發上司的惡行,只可惜還沒等他來得及行動,郭朝早已先發制人,他和袁立軒一起買通槍手,将穆華峰殺害,并把穆華峰的卧底資料從數據庫中徹底删除。

穆華峰遇害的事情很快便傳開,為了替枉死的兄弟複仇,白威選擇了當二五仔,向警方提供啓泰所有的犯罪證據,他親自揪出了當時那名買通的槍手,将其幹掉以後,白威又将複仇目标轉移到了郭朝和袁立軒二人身上,下手的時候,白威沒有一絲半點的遲疑。誰也不會想到,一個龐大的黑道社團被連根拔起,竟是載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古惑仔手上。

所有人都看走了眼,包括穆華峰在內,一直以來,白威在啓泰一衆雄傑裏并不算起眼,他只做到一個小小的看場人便沒再往上爬,只因他不想過于鋒芒畢露,生怕牽連到穆華峰,他就像最優秀的捕獵者,善于在獵物面前隐匿自己的氣息和蹤跡,帶着足夠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埋伏,等到時機成熟之日,便是大開殺戒之時。

在解決完所有的事情之後,白威憑借一己之力,創建了仁合社,将啓泰往日所有的地盤收于麾下,在仁合如日中天的時候,白威突然從席位上退了下來,将權杖交由常雲宣掌管,自己不再過問道上之事。

穆華峰死後,白威曾考慮過要不要向警方透露他的卧底身份,為他正名,但很快白威又将這個念頭果斷打消,一旦穆華峰的身份揭露,必會讓盛易名聲盡毀,如此一來,首當其中遭殃的必是穆遠,左思右想了很久,當白威決定去找穆遠向他說明一切的時候,卻得知穆遠早成為了盛易社團的成員。白威忽然改變了主意,索性就讓穆遠就這麽不知情下去,沒準也不是壞事,至少大家會看在穆華峰過去立下的汗馬功勞份上,善待他,倘若哪天他真的遇上了什麽麻煩難以脫身,那自己到時再出手相助也不遲。

從雷堂回去的路上,穆遠一言不發,文商開着車,時不時往他那邊望一眼,他看上去仿佛心事重重,似乎還有一點無精打采。

文商給他遞過去一根巧克力棒,穆遠接過來撕開包裝,咬了一口,把臉轉過去看向窗外。

“在這裏把我放下吧。”穆遠忽然開口。

“還沒到你家呢。”

“我想去超市買點東西。”

“我陪你一塊?”

“不用了,我自己去。”穆遠将吃了一口的巧克力棒裝進口袋裏,解開安全帶走了下車。

他沒有去超市,一直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最後來到一個安靜的小公園裏,獨自低着頭坐在秋千上晃蕩。

穆遠記得以前他曾對師父說過,這是他選擇的路子,他絕不後悔,可是直到今天,當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後,他有點振作不起來了,一切都跟他所預測的相差太遠太遠。

他舍棄了屬于自己的人生軌跡,為了替二叔找出真兇,義無反顧地踏入黑道世界,到最後才得知,自己這九年來苦苦追尋的真相,付出的所有精力,原來都是徒勞,甚至還把他最好的兄弟一塊卷了進來。

這些年來,他時常都在想,假如自己當初不那麽執着,沒有混黑道的話,那他的人生又會是怎樣一幅畫卷?

大概會留在鴻青一直唱戲,并以此為生吧,他知道自己有點天賦,還有恩師的賞識,一路堅持下去的話,定會有出頭之日。

然而沒有那麽多假如,他早就已經回不去當初。

他自認為足夠堅強,他吃過不少苦,碰過很多壁,天大的困難他都一一克服了過來,哪怕在生死攸關命懸一線的時候,他的意志也從未動搖,可當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迷茫了,他不知道以後該何去何從。

一雙筆直的長腿不知何時已站在了穆遠面前,長腿的主人慢慢地蹲下`身子,擡起頭去,安靜地望着他,與他相視。

穆遠極少在別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卻在今天,對眼前的這個人例外了,他輕輕微張嘴巴,帶着凝在眶中的液體,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他說:“我好像迷路了。”

文商将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給他披上,雙手捧住他的臉,如同宣誓一般,告訴他:“沒關系,我會陪你一起走下去,無論是哪條路。”

邊說,文商的手在他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我最近學了一下粵劇,唱兩句給你聽?”

似乎特意為了哄他開心,文商真的開口唱了起來。

眼眶的液體被那一言難盡的歌喉硬生憋了回去,才唱了沒兩句,穆遠已忍不住笑了出聲,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嘲諷道:“你這唱的什麽幾把玩意兒,我唱比你好聽多了。”

文商不反駁,笑着附和他:“嗯,瞎幾把唱的,跟你可沒法比。”

說罷,牽過他的手,“以後你多唱點粵劇給我聽。”

穆遠稍加用力,主動回牽住他,溜轉着眼珠子,蕩了兩下秋千,只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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