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後來發生的事情倒是俗套的很。

囫囵從夢中驚醒的李平朗躺在酒店柔軟的床鋪間,偏頭望着落地窗外逐漸平息的驟雨,半邊臉頰投在陰影中,神色難辨。

他依稀記得當時小區裏有個觀賞用的人工湖,不大,周圈用鵝卵石砌了一圈,沒什麽實質性的護欄。

……以至于慌不擇路的魏晟腳一滑掉了進去,還偏偏不會游泳,後來趕到的自己也腦子一熱,呼救都顧不上,一猛子紮了下去……

李平朗擡手捂住眼睛笑了一聲,覺着自己傻透了。

最傻的還是後來保安趕到,費了好大力氣把兩個投湖的熊孩子撈出來,并狠狠教育了一通……

之後回到家裏,魏晟除了情緒不太穩定外屁事沒有,倒是他自己發燒感冒,在床上窩了快一個星期,順帶還知道了“小妹妹”是個男孩的事實,打擊不可謂不大,整個人都蔫吧了,就連魏晟主動來看他,都提不起勁……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久遠的回憶,李平朗起身開門,就看見秘書風塵仆仆的站在門外,将沾了水的塑料袋丢給他,“換好了,我送你去會場。”

“這麽早?”李平朗看了眼時間,下午三點不到,晚會六點半才開始入場……不過他也沒抱怨什麽,三兩下穿好衣服,對着鏡子梳了個風騷的發型。

做完一切後他又覺得差了點什麽,低頭嗅了嗅,才想起香水被自己丢車上了,致使着秘書跑了一趟。一來一回又是十幾分鐘過去,李少爺整裝待發的出了門,坐上接送的豪車,窩在後座裏玩手機。

秘書透過後視鏡瞥了眼地方吊兒郎當的模樣,在心底嘆了口氣……只希望這少爺能早些長大,不至于叫李家後繼無人。

他這邊感嘆着,當事人卻無所事事的瞥着微信裏刷過的信息……其中唯一一條有價值的,便是不久前在酒會上認識的一個人,叫林渡,年紀輕輕卻已經完全接手了父親的事業,在本地開了家公司混的水生風起。起先要號碼的時候完全是因為彼此玩得開,後來多次相處下來,發現對方跟自己這種纨绔子弟不一樣,是真正幹事的……于是一來一往雖然不算深交,但也好歹有了些聯系。現在正談着最近一批新開發的樓盤,問李平朗有沒有相關人脈。

畢業以來一年多,李少爺看着混,背地裏還是幹了點兒正經事,不過他實在反感自己那兩位工作狂的父母,以及某些個別原因,任憑自己放縱堕落,醉生夢死。

——何況在A市的二代圈裏,大家夥兒都這樣,要不你只能做個被排擠的異類,要不就只能在這泥塘一樣的溝溝裏保持底線,不至于陷得那麽深,并做好随時踩着身邊人腦袋上岸的準備……

比如現在,他順手送了林渡一個人情。

除此之外,倒是趙志新發了條消息過來,問昨天晚上滋味怎麽樣。

李平朗挑了挑眉。

他的口味可以說是人盡皆知——就是喜歡二十歲左右,長相漂亮的男孩……有人笑他這是直男口味,李平朗不置可否。

畢竟他不是生下來就喜歡同性的,甚至在……之前,都不曾有過這方面的傾向。

“我挑了好久的,怎麽樣,長得不錯吧?跟你那神秘的初戀像不像?”

趙志新得意洋洋的發表着言論,還不忘向身邊一起鬼混的兄弟們打賭:“這小子絕逼把人包了,你們就等着掏錢吧……”

李平朗的回答很暧昧,既沒說喜歡也不提讨厭,也算是給了面子——不過有一點倒是說得清楚:那小子跟他的初戀半點不像。

衆人皆知,風流纨绔的李少爺有個白月光的初戀,還是在某次喝醉了酒後無意間吐露的,後來被一直做笑柄似的提起,像是過去人生裏純情的污點。

而李平朗似乎也順水推舟的玩起了“替身”的套路,他身邊來來去去有過很多人,男女不忌,近幾年男性多了些……皮肉生意只占小半,李少爺花而不濫,真正能相處下去的,反而是連床都沒上過的。

他其實沒那麽大需求,只是單純的覺着……空虛,自打那個人離開以後,靈魂深處就仿佛被開了個填不滿的大洞,呼呼漏着風,卻怎麽也填不滿。

李平朗愣神了一會兒,車已經停下了。

秘書放下他後便去處理其他事情,李少爺跟着領隊慢吞吞的往裏晃,一副心不在蔫的模樣……實際是被金碧輝煌的大廳閃得有些晃眼,只好垂下頭,盯着自己嶄新發亮的皮鞋尖頭,一言不發。

其實他已經記不清上次跟父親見面是什麽時候了,從新聞上看,對方似乎跟以往一樣——冷漠、機械,就連發白的發鬓都顯得一絲不茍。

至于母親……似乎還在國外出差,這次沒能趕上。

看着電梯裏逐漸攀升的數字,李平朗回想起小時候,自己考出了人生中第一個滿分之後,興沖沖的回家卻找不到炫耀的人……這樣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積累到了後來麻木了,也不學好了,整天跟着易然到處鬼混。

說起來那小子是不是快要回國來着?他胡亂随意的想着,走出電梯門時一個不留意,直直撞進了對方懷裏。

“草,誰啊,會不會看路啊……”被打斷思路的李少爺心情不佳,罵罵咧咧的擡起頭,毫無防備的撞入了一雙純黑色的眼。

他楞了一下,看着眼前高大俊美的青年,一瞬間覺得對方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倒是那人好脾氣的先道了歉,主動退到一邊,讓他先出電梯。

李平朗理所當然的受了,回頭再想看一眼時,就見電梯門緩緩關上,縫隙之間可見那修長的背影,包裹在純黑色的西裝裏。

他的心髒有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又很快恢複如初。

……

李平朗第一次看到魏晟穿黑西裝,是在葬禮上。

那時候他還沒從“好不容易有喜歡的妹妹他居然是個男孩子”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自然也就沒有那麽貼着臉去讨好……這會兒走神的站在人群裏,一擡眼就看見那滿目黑白的哀悼中,站在最前方的、細瘦的身影。

魏晟将頭發剪短了些,黑色的西裝領口間露出一小節脆弱的後頸,沒有絲毫血色,像一截無暇透白的玉。由于是背對的關系,李平朗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卻深刻感受到了那人身上,所散發出的無邊孤寂,像一座寸早不生的荒蕪孤島。

“哎呀,這孩子真可憐,父母以這麽個方法去了……”

“是啊,聽說他父母是私奔的,跟娘家都決裂了,結果小年輕沒個定性,加上一直沒孩子,結婚幾年就雙雙出軌……這孩子是好不容易才懷上的,生下來後男方總是疑心這不是他的孩子,後來又出軌被女方發現了,才在離婚前一晚下毒同歸于盡……”

“這麽狗血啊,這父母兩個人都是神經病吧,就是可憐了這孩子,還這麽小……”

“聽說現在被女方的家裏人收養了,不知道能不能有好日子過……”

身穿喪服的大人們竊竊私語,被一旁的李平朗聽了個七七八八,他那顆不太靈光的小腦瓜沒鬧清楚緣由,但總歸是知道,魏晟小小年紀失去了一切……才會在無路可走之下,來到自己家裏。

一瞬間,某種可以稱之為“同病相憐”的情愫蔓延至整個胸腔,李平朗吸了吸鼻子,突然有種想要擁抱對方的沖動——于是他跨前一步,小皮鞋跟磕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一聲突兀的輕響。

魏晟猛然回過頭來,眼裏泛着紅紅的血絲,卻沒有淚。

葬禮不知在什麽時候結束了,大人們相繼往後離開,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逆着人潮而上,來到魏晟身前,輕輕抓住他冰冷的手。

李平朗抿了抿唇,有些緊張的掰開那人滿是冷汗的掌心,哆嗦着寫下一個“晟”字。

“我我我……我去查了,這個字有兩個讀音,在名字裏念“成”,是旺盛、興盛的意思。”他說:“你的父母還是……愛你的。”

“……那他們為什麽又不要我了?”魏晟到底還是個孩子,展開的掌心就像是被卸下的盔甲,語氣哽咽起來,“為什麽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我、我也不知道……”李少爺有些結巴了,他看着那因為悲傷擰成一團的小臉,心口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意,慌忙張的将人摟進懷裏。“他們不要你我要你……從、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弟弟。”

于是獨生子李少突然有了個便宜弟弟……雖然對方并不肯叫他哥,但好歹有了那麽一點兒歸屬感,不至于太寂寞了。

魏晟的自尊心太高,就算是脆弱的時候也不怎麽表達,更喜歡窩在房間裏偷偷流淚,直到有一回被李平朗不經意間發現,當晚就抱着被子來到對方房間,以怕黑的理由硬是要與其一起睡。

魏晟煩得要死,偏偏力氣上拼不過對方,加上李平朗睡覺時喜歡抱着東西……魏晟又是個淺眠的,一晚上過去頂着倆黑眼圈,為了多漲點力氣,連早餐都吃的比別人多。

倒是李平朗揉着被壓麻了的手臂,“你怎麽這麽瘦,硌死了……”

魏晟:“……”他發誓總有一天要超過這混蛋!

當天晚上,李平朗依舊厚着臉皮來蹭床,起先魏晟自然是不肯開門的,李少爺琢磨了半天,難得膽大了一回,從隔壁陽臺上翻了過去……好在別墅區是平房設計,就算二樓也沒特別高,下頭還是柔軟的草坪,才沒讓這位腦子抽風了的少爺摔斷腿。

不過聽到身後有人叩窗戶的時候,魏晟還是吓着了。

李平朗進屋時帶來一陣風,他嘚瑟的露出笑容,還沒來得及說上句話,就見一個枕頭迎面飛了過來,拍在臉上。

魏晟像只被激怒的狼崽子,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龇牙咧嘴的朝他吼:“你就不怕掉下去嗎?”

李少爺委屈的眨了眨眼,“不會的……吧?”事到如今他才反應過腿軟,一屁股坐在柔軟的床上,偏偏還死要面子:“我才不會掉下去呢!”

魏晟說不出話來,氣得又要拿枕頭拍他,被李平朗抓住手腕掀翻在床上……

兩人一陣打鬧後,李少爺仗着身材優勢,輕輕松松的将魏小朋友裹成被子卷,“這樣好抱多了。”

“混蛋!”魏晟十分不服輸的掙紮着,“等我有一天肯定比你高!”

“那就等那一天再說……好困,明天還要早起……”李平朗打了個哈欠,将手臂壓在被子上,将人攬進懷裏,“乖弟弟,晚安。”

熱乎乎的吐息噴灑在耳畔,魏晟莫名其妙紅了臉,一聲哥哥在喉嚨裏卡了半天,最終化成一句微不可聞的喃喃,也不知對方聽沒聽見。

不過他确确實實感受到了溫暖,不是來自厚厚的被子,而是身後那人不算寬廣、卻足夠熾熱的懷抱……

足夠叫他安心閉上眼。

時間過得飛快。

李平朗小學畢業那年,魏晟終于放下防備,在大少爺十二歲生日的當天,結結巴巴的喊了聲哥。

為此李平朗高興的一把将人抱住,轉而向自己那群狐朋狗友炫耀:“你看我弟弟,多乖!”

易然撇了撇嘴,極為不屑的發出一聲嗤笑:“看你那點兒出息。”

“你這是羨慕的。”李平朗尾巴都快翹到了天上,拉着滿面通紅的魏晟來到蛋糕前,親手給他切了一塊。

後者到底是面皮薄,經不起如此重點對待,抱着食物早早縮到了一邊,順勢躲過了下一輪奶油大戰……李平朗作為主角,自然是被集火的那個。易然毫不猶豫的把自己那份全都拍到了發小的臉上,李平朗猝不及防,一邊慘叫的往後仰去,被接踵而至的小夥伴們糊了一身。

魏晟目瞪口呆的看着客廳裏的群魔亂舞,點蠟燭時還精致漂亮的蛋糕早就被一群罪惡的小手挖得一片狼藉,更別說一起遭殃的地毯和家具……倒是李平朗始終在笑,被奶油糊的看不清模樣的臉上只剩一口明晃晃的白牙,沒心沒肺的咧着。

後來不知哪個不長眼的把一大坨奶油刮在魏晟臉上,吓得他倒退一步,李平朗見了連忙回護,嘴上說着你們別欺負我弟弟,實際卻蹭了對方一身香甜。

魏晟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伸手要将人推開,卻又迎來了一輪狂風暴雨似的襲擊……

李平朗始終擋在他前頭,半步不讓。

魏晟有些受寵若驚,他被李平朗壓在沙發裏,抓着對方衣角的手忍不住緊了緊,複又松開,抄起一旁吃了一半的蛋糕碟,朝着離他最近的“敵人”狠狠丢了過去。

這一下倒是震住了在場的人,易然最先反應過來,挑了挑眉毛:“喲,比想象中有種啊……”

“差不多得了,別老欺負小孩。”李平朗揉了把魏晟的頭發,将手心裏的奶油全蹭到對方頭上,換來一個兇巴巴的眼神。

一群半大的小屁孩一直胡鬧到過了十二點,才在別墅的客房裏睡下了,李平朗在自己房間裏洗完澡,習慣性的往魏晟房間去,一出門就看見易然站在走廊裏,剛好打了個照面。

“怎麽還不睡?”李平朗問。

“睡不着。”年僅十二歲的易然身材已經抽長,是所有人裏發育最快的一個,此時懶洋洋的倚着二樓的扶手,看起來像個小大人似的。

“喂,你有多久沒見你爸媽了?”

“這個啊……有幾個月了吧?”李平朗抓了抓頭發,“聽說是在國外有什麽事情回不來了,不過每年都這樣啦,我也習慣了……”

“禮物呢?”

“……卡裏應該會多上一筆錢吧?往年都是這樣……其實也挺好的,沒人管自由得很——”

易然打斷了他的話,“那你想他們嗎?”

李平朗沉默了,低頭看着光滑地板上縮成一團的人影。

易然自顧自的喃喃:“……我想我媽了。”

易然的母親死于幾年前的一場車禍,打那之後,父親就仿佛是在逃避什麽一般,躲避着自己的孩子……

“不過我今天其實不想說這個。”很快的,收斂掉那難得的脆弱,易然抹了把臉,笑了下,露出尖尖白牙,“過幾年我可能會出國,所以生日快樂,兄弟。”

李平朗有些沒反應過來,愣愣地開口:“你沒事出國幹嘛啊,你爸要求的嗎?”

可惜易然沒再給他回答,而是極為帥氣的一擡手,走遠了。

魏晟洗漱完出來,就看見自家表哥窩在床鋪的一角,抱着被子出神,不由得走近了些,“怎麽了?”

話未說完便被人一把抱住,李平朗死死擁着眼前唯一的親人,聲音有些許顫抖:“你以後長大了……可別離開我。”

這話就像一枚種子,深深紮根在了魏晟幼小的心靈深處,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近乎是本能輕拍着對方的後背,他回答道:“不會。”

——你是那個把我從深淵裏拉出來的人,我能做的只有死死攥住這雙手,直到某一日……被甩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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