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遺物

“滴——”

霍延己閉着眼睛, 接了通訊:“什麽事?”

那邊傳來衛藍的聲音:“松副官傳回了有關‘人質案’問詢的各個避難所和前哨站的情況,您可能要來一趟。”

其實通常這個時候,霍延己已經起床了, 正在前往辦公室的路上, 但今天有點不一樣。

這張兩米二的大床只被占用了三分之一不到的空間, 霍延己平躺着,桑覺則像個八爪魚一樣趴在他身上,尾巴散散地垂在腿間, 時不時還晃悠兩下。

桑覺貼得太緊了,臉悶在霍延己的脖頸間,如果不是感覺到胸腔的起伏, 幾乎是能懷疑已經悶死的地步。

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兩人的體溫滾熱,交融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桑覺。”

沒反應。

桑覺的身體沒有太多骨骼感,因此趴在身上的時候,雖然會覺得有壓力,但不會覺得硌。

昨晚剛開始并不是這樣的, 桑覺只是用尾巴卷在他的腰上,扯不開後霍延己就放棄了, 全當腰下墊了個枕頭,反正被壓着尾巴桑覺也不覺得疼。

但半夜霍延己被弄醒三四次。

首先, 桑覺的尾巴很有力, 卷着腰的時候,只要他想翻身, 霍延己就會被帶着翻身。

就這樣醒了兩次,桑覺又不滿足了, 從一開始的半邊身體壓上來,到後面直接整個趴在了身上。

推是不可能推開的,桑覺和八爪魚一樣黏人,锲而不舍。

霍延己就清醒着,由桑覺趴在身上,聽着他綿長的呼吸,時不時還要扶一下他滑下去的腰,就這麽一直到天将亮,才再次阖上眼睛。

“桑覺,別裝了。”

桑覺哼了會兒,呼吸灑在霍延己的勁邊,咕哝道:“為什麽你這麽早就要起床去工作,你又不是海豚,你要累死自己嗎?”

霍延己淡道:“如果你昨晚睡覺老實點,我的休息時間應該是夠了。”

“我睡覺可老實了。”桑覺慢慢地跪坐起身體,睡眼惺忪地看着霍延己,“博士說,我可以一晚上抱着枕頭不動彈。”

“……”

按照這種說法,桑覺确實睡得很老實,把他當枕頭抱着以後就再也沒動彈過——除了那不老實的尾巴。

“博士是誰?”

桑覺頓時清醒了。

“不,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博士……”桑覺下意識就想撒謊,可之前答應過霍延己不撒謊了。

他遲疑地請求:“可以不說嗎?”

“可以。”霍延己擡眼示意,“你可以下去了嗎?”

桑覺眨了下眼。

他正坐在一個微妙的位置——霍延己腰胯往下一點,但又沒到人魚線的末端。

桑覺小心挪開腿,乖乖道:“可以的。”

再怎麽遲鈍他也知道,哪怕是純潔的同性朋友,也不會出現剛剛那麽親密的姿勢。

身上一空,另一個人的體溫逐漸散去。

霍延己起身去了衛生間,再出來時身上已經一身整潔,每一粒扣子都一絲不茍地扣上,就像往常一樣淡漠。

桑覺坐在床上:“你要走了嗎?”

霍延己嗯了聲,戴上手套:“冰箱裏有食物,不喜歡速食可以去下面的店鋪,我記得你賬戶有錢。”

桑覺點點頭:“好哦。”

霍延己離開的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桑覺嗅了嗅,似乎是張副官。

過了會兒,霍延己又回來了,遞給他一個背包:“記得去補辦新的身份卡。”

“……噢。”

霍延己看看時間:“我要忙了,困就再睡會兒,別跑太遠。”

桑覺擺擺手:“再見。”

随着沉穩的腳步離去,室內頓時空蕩蕩一片。

昨晚和007的對話又浮現在耳邊,使他大腦一片空白,理不清思緒,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接觸更多位高權重的人嗎?

要怎麽接觸呢?

最好的辦法就是跟着霍延己,霍延己去哪他去哪,可這樣似乎不合規矩。

霍延己總是說規矩。

桑覺發了會兒呆,很久後才慢騰騰地打開背包,發現老卡爾給自己的游戲機、武克的日記本、他的筆都在裏面。

除此之外,之前在二號裂縫發現的筆記竟然也在,桑覺打開看了看,第一頁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

[我還沒想好怎麽處理,也許你可以幫忙保管一段時間。]

[己留。]

桑覺翹了翹嘴角,在後面寫了一個“好”字。

但嘴角很快就垮了下來,他很久沒有寫日記了。

桑覺打開武克的日記本,沿着上次記錄的那一頁後,提筆寫道:

【想念博士的第1234……n天,不知道今天多少號,但距離我降落在這顆星球上,才過了二十多天的時間。

時間過得好快,又好慢,希望它快點能讓我早點回到博士身邊,又希望它慢一點,可以多和我的朋友們相處。

好吧,主要是己己。

昨晚和己己睡覺了,他比抱枕舒服。

短短不到一個月裏,我經歷了很多事,先和己己一起去支援了七區——

原來每個星球都有和米莉博士一樣不講道理的人類,他們甚至占據了人類中的大部分。

後來我還經歷了綁架,遇到一個大惡人,不過他被折磨得很慘。

(如果不是怕己己生氣,我很想和霍将眠學習一下折磨人的手段,也許以後用得上。)

我還到了二號裂縫的地底,下面似乎有什麽東西,我能感受到那種聲律,不屬于人類的詭異物質……我不知道是什麽,祂似乎在叫我。

可我不想見祂,所以無視了祂。

最後的最後……發現博士似乎隐瞞,甚至欺騙了我一些事情。

我有些不開心,也不完全是不開心,似乎還有其它的情緒,我分不出來。

生氣,憤怒,難過,委屈……好像都不夠準确。

己己在我的通訊器裏裝了定位器,所以他要每個月賠我一顆寶石。可我從沒有想過,如果博士欺騙了我怎麽辦?

我想了很久——

也許我會生氣很長時間,但只要再見到博士,我就會原諒她的,不需要別的條件。

博士永遠是最好的博士。】

……

桑覺收好筆記,不怕別人看見他寫的字,他來自其它星球,文字與語言都和這裏不同,原居民們應該看不懂。

而他是有語言轉換芯片在,才能與大家暢通無阻地交流。

桑覺從冰箱裏拿了個三明治,背着包出門了。

主城還是二十多天前的主城,街道人滿為患,充滿亂糟糟的人味。

都沒有霍延己好聞。

桑覺已經補辦好新的身份卡了,現在要去遺物管理處,去領老卡爾留給他的酒水。

一路上遇到好幾個搭讪的男人,都被他禮貌拒絕:“如果你是最高執行官那樣的……雌性,我們也許可以試一試。”

然後路人就會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哪來的……”

“喝醉了?幾粒花生米磕這麽嗨?”

“哈哈哈哈哈他剛剛是不是說執行官是雌性?嗑藥磕嗨了吧哈哈哈哈哈!!別說,執行官那張臉啧……”

“閉嘴吧,你也不怕他突然出現,給你一子彈。”

桑覺知道霍延己不會這麽做,他只會以诽謗軍人的罪名把人壓入大牢。

他不喜歡這些人。

笑得最猖狂的男人扶着柱子,腰間的鑰匙随着他的大笑而擺動,發出砰磁砰磁的聲音。

桑覺盯着他,指尖突然慢慢透明化,漸變了透綠色的網狀綠菌,就像黏菌與人體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它們慢慢連成線,穿過人群,順着男人寬松的牛仔褲爬上去,“咔噠”一聲,男人腰上的鑰匙瞬間掉在了地上。

聽到聲音,男人下意識回了頭,移動的腳卻剛好把鑰匙踢進了旁邊的小型下水溝。

“草!我的鑰匙!!”

桑覺呆了呆,他回過神來,快速地收回菌網。

旁邊的軌車響起了到站的廣播,他擠進人群刷卡上車。

剛剛的男人正趴在站牌旁的地上,試圖撈回鑰匙,可他手腕太粗,根本伸不進去下水溝的鐵蓋,怎麽都差一點。

壯碩的臉側壓在地上,擠到變形,剛好看見軌車啓動、坐在第一排目視他的桑覺。

他立刻明白:“是你搞得鬼!!”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但直覺告訴自己就是這個小東西!

他想撐起身體去追卻已經來不及了,軌車帶着桑覺逐漸遠去。

桑覺看着自己恢複如初的手——他好像能随意轉換綠菌的基因序列了。

就像他變成惡龍那樣,可以全部轉換,也可以只轉換一部分。

剛剛聽見那些人哈哈大笑,就想教訓一下他們,根本還沒經過思考,身體就先大腦一步做出了下意識反應。

桑覺偷偷又試了一下。

陽光照進軌車,食指化成的黏菌爬在左手上,在陽光下變成近乎透明。癢癢的,有點好玩。

桑覺低着頭,睫毛被陽光鍍成了金色。

如果在母星,他現在應該會高興地去找博士,告訴她:“我有一個大發現!”

可他現在在遙遠的星球,沒有人可以與他分享這一刻的小驚喜。

就連霍延己也不可以。

在這顆星球上,他是孤獨的。

車停下了。

桑覺随着人群下車,遠遠看見了遺物管理處。這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和幾百年都會把遺産留給家人子女不同,如今大家都是留給朋友、鄰居,甚至像老卡爾一樣,把遺産留給一個只認識幾天的人。

這裏的氣氛相對肅穆些,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或沉默,或面無表情,或剛接到遺物招領的通知,不敢相信朋友死去而對工作人員大吼大叫。

或許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只是桑覺最孤獨。

如果有一天他摘下芯片,離開007,他都聽不懂這裏的人在說什麽。

工作人員頭也不擡道:“身份卡。”

桑覺遞了過去,等了一會兒,對方告訴他:“你朋友留給你的東西比較多,在倉庫那邊。”

“左轉往右,盡頭排隊找倉庫管理員,他會帶你去的。”

工作人員遞給他一個手牌:“你最好帶一個有貨箱的推車。”

桑覺道:“謝謝你。”

他不知道哪裏有推車,只好先看看老卡爾都給他留了些什麽。

倉庫這邊的人很少,很多人一輩子也就三四十年的時間,就算死去,也留不下多少遺物。

只是碰巧,老卡爾是個珍酒收藏愛好者。

倉庫管理員帶他來到4號倉庫前:“這裏面都是你的,都是易碎的酒水,你怎麽沒帶推車?”

倉庫不大,約莫能塞進去三四個成年人。

此刻老卡爾的酒水将這裏塞得滿滿當當,還有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

它們分布在房子裏的時候,桑覺感到擁擠,可當它們塞在這個小小的倉庫裏,桑覺又感到這樣空蕩。

等他離開這顆星球的那一天,會留下什麽遺物嗎?

那大概不能叫做遺物。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那他能留下什麽呢?

就算在母星,他好像也沒什麽遺物——最喜歡的寶石全被博士放進了飛行器。

身後傳來一道高喊:“老麥!哪個大號倉庫空的?”

桑覺回頭看去,是一個穿着皮裙的短發女人和一個頭發花白的大伯、推着滿滿一車的紙箱子進來了。

他們胸前都挂着一個工作牌——

【遺物整理師:老赫】

【遺物整理師:詩薇】

老麥就是倉庫管理員,他看了看單子:“9號倉庫空置。誰死了,這麽多東西?”

桑覺靠邊站,給他們騰出位置。

詩薇懶洋洋道:“路天叢,畸變者特別行動隊八隊隊長。”

桑覺冷不丁地擡頭,他聽過路天叢這個名字。之前在醫院裏,住在他隔壁的那個斷了腿的男人。

“怎麽死的?”

“自殺。”老赫熟練地往倉庫裏分撥遺物,“他的隊員都死完了,自己一個人在醫院住了二十天,還是想不開,出院那天給自己心髒來了一刀,還特地挑了淋浴間,水一沖,血就幹幹淨淨,什麽都不剩了。”

老麥嘆氣:“醫院随便搞點藥弄死自己得了,幹什麽搞這麽慘烈。”

從他們的對話中,桑覺大概明白,‘遺物整理師’也是一個職業。嚴格來說,他們是監管局的一個部門。

如今的人們大多孑然一身,沒有父母,沒有子女與親人,他們死之後,房子就成了無主之物,沒人打理他們的身後事。

所以很多人都會提前寫好遺物委托,死後充公或者留給誰。

如果在野外失蹤太久,他們就會被自動銷戶,然後會有專門的人去整理他們的家。

路天叢在自殺的前三天,給遺物整理處打了電話委托,并沒有說自己是誰,只讓他們三天後到某棟樓的某一戶,清理一下一名叫路天叢的軍人遺産。

老赫搖搖頭,微嘆道:“當時是我接的電話,我問他,遺物要留給誰?”

電話那頭沉默很久,聲音又啞又輕:“都死了,沒有可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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