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折辱
陸景昭心中一凜,回道:“她握着“葉”氏玉牌,那是大家族方有的身份證明,但當今陳國,似乎并無葉氏一脈。那日聽父親與她對話,葉氏似乎早已隕落,這位女郎,正是僥幸逃得性命的遺珠。”
“你果然聰明。”陸俨嘆了口氣,也不知嘆的是什麽。“你如今還未及冠,自然是不知道的。葉氏——孔雀臺十大世家之首的葉氏啊!”
“可孔雀臺十大世家之首,不是尹氏麽?!”陸景昭吃了一驚。
陸俨笑了一聲:“成王敗寇,葉氏曾經壓在皇族嚴氏和其他世家頭上那麽多年,一朝覆滅,他們自然希望将葉氏的影子盡數抹去!
你可知道,葉氏昌盛時,葉家長女,便是皇族太子也要小心賠着笑臉,更別提他人。只有将葉氏徹底從陳國抹去,才能叫他們忘了昔日被葉氏壓在的頭上的回憶呵!”
陸俨的眼神很複雜,嘲諷,悲憫,唏噓,亦或是兼而有之。
世人多健忘,即便赫赫揚揚如葉氏,十五年之後,也早已被遺忘在腦後。
陸景昭沉默了一瞬才道:“那位女郎,便是當日的葉家長女?”
“是啊,葉家長女葉栖凰,葉家鳳凰女,葉氏女君。”陸俨緩緩道。
“皇族與世家如此忌憚葉氏,又怎麽會讓身份尊貴的葉氏長女逃出?”陸景昭本能地覺得不對。
他沒說出口的問題是,陸俨是不是弄錯了?僅憑一塊玉牌便能确定身份?
“她的确就是葉栖凰。”陸俨篤定道。“十多年前我曾見過她,那一張臉,不會有錯。”
這世上總不會有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陸景昭便沉默了。
室內一片靜谧,恍惚間似乎聽到窗外枝頭有雪墜落的聲音。
陸俨終于再次開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葉氏那般的大家族,總有些我等揣摩不到的法子保住血脈。只是啊,這位葉家女君十五年之後歸來,恐怕來者不善。”
“葉氏固然對我一族有大恩,有恩該報,但我不可能讓整個陸家陪她走這條無光的前路。”
陸俨對蕭鎏霜如此禮遇,除了念及當年葉氏援手,也是為着他忌憚蕭鎏霜背後可能存在的力量,只是這一點,不适合訴諸于口。
“景昭,從此,你便跟在這位女君身邊效力。”陸俨死死地盯着陸景昭,眼中滿是決絕。
陸景昭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親,久久不能回神。
“我會将你從家族除名。”陸俨從袖中掏出一卷絹帛,小心展開,上面密密麻麻寫着陸氏歷代族人姓名,陸景昭自然也在其上。
在這個時代,除族是比死更加讓人屈辱的懲罰。陸景昭雙手緊握成拳,面色慘白。
他的父親竟是打算舍棄他,他跟在蕭鎏霜身邊,是陸家對葉氏的誠意;如果将來發生什麽于陸家不利之事,只要揭開他早已被除族之事,那蕭鎏霜所做的一切,他為蕭鎏霜所做的一切,都與陸家無關。
這既成全了陸家的忠義,又保住了陸家的清白!唯一犧牲的不過是他這個小小的庶子罷了!
“父親…”
陸俨避開他的目光:“為父知道,這對你不住。你随那位女郎離開之後,我會送九郎去林氏家學。”
九郎便是陸景昭一母所生的親弟。
陸景昭沒有說話,他忽的想起之前母親常氏的一席話。
“景昭,阿母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是啊…想想你弟弟…若有機會,幫幫你弟弟…”
他的一顆心仿佛浸在了冰水中。
偏偏這時,陸俨又道:“這事我已經同你生母說過,她也是同意的。”
這仿佛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陸景昭的雙手無力地松開。
他還能說什麽呢?
他已經什麽也不必說了。
陸景昭慘笑一聲,站起身,向着陸俨深深一拜:“以兒一人換取阖族平安,這是兒的榮幸。兒受父母生養大恩,此番終于能報父母。”
陸俨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陸景昭心中有怨,但這已是最好的選擇。陸景昭無論年紀還是頭腦,都是最合适的人選。
他從桌案上拿起筆,蘸了墨汁,對着絹帛上陸景昭的名字重重一劃。
“兒此行恐無歸期,還請父親保重身體,兒只願,父親母親,長樂無憂。”
陸景昭閉上眼,掀袍跪下,向陸俨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而後站起身,一句話也不再多說,徑自退下了。
自今日始,吳郡陸氏再無陸景昭,所謂父母,兄弟一場,原來也不過如此。
疏影苑。
“那陸俨竟敢拿一個小小庶子來敷衍主子,婢子…”念秋面上閃過一縷殺氣。
倚着窗看雪的蕭鎏霜揮了揮手,打斷她的話:“不過一無足輕重的蝼蟻,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若非葉栖漁在陸家,她根本不會來這裏。
葉家嫡出七娘子,這身份還是頗為好用的,更何況,假的總沒有真的好。
蕭鎏霜轉開話題:“這吳郡比咱們那兒還要冷些吧?這時節,咱們那兒,雪都化了。來,陪我出去走走。”
念秋連忙拿起一旁的披風,急急為她披上:“的确是更冷些,主子可要當心不要着涼,否則主上非扒了婢子的皮不可。”
蕭鎏霜懶懶道:“哪裏用他來管教我的人。”
不過還是任她用披風把自己緊緊裹住。
疏影苑外,葉栖漁獨自一人踮着腳尖想折那含苞待放的臘梅枝。
陸俨不是沒送過侍女到疏影苑來,但蕭鎏霜只讓她們每日清晨來灑掃,旁的時候不必來院中。因此她身邊只有一個念秋,而葉栖漁身邊更是一個侍女也無。
這些日子,她在蕭鎏霜手上也算吃了不少苦頭,一言一行都被管束着,更要重頭識字習文。但葉栖漁知道,這是以往她求也求不來的機會,因此咬着牙撐了下來。
對于蕭鎏霜,她有一股莫名的敬畏,這敬畏叫她不敢将其視為可以倚靠撒嬌的姐姐,也不敢對她說上一個不字。
蕭鎏霜的存在給了她希望,卻也叫她暗暗失望。
不過蕭鎏霜雖然嚴厲,卻也深谙張弛有度這一點,每日也會讓學得頭痛的葉栖漁出來放放風,譬如今日,她便讓她出來折幾枝梅枝回去插瓶。
“我道是誰呢?這不是阿圓麽?”這女子生得明豔,身後跟着好幾個侍女,一身绫羅,滿頭珠翠。
“瞧我這記性,你如今已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再不是個小侍女了!”女子嘴上這麽說,眸子裏卻全是嘲諷與不屑,好像葉栖漁不過是她腳底的污泥。
葉栖漁轉頭看見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一下,抱着折下的梅枝,微微低下頭。
女子似乎毫不意外她的表現,緩緩走到葉栖漁身前,圍着她走了半圈,啧聲道:“果真是不同于往日了,看這一身穿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咱們陸家的哪位女郎呢!”
葉栖漁垂着頭,一言不發。
這姿态叫女子越發不高興:“怎麽?如今有了身份,便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葉栖漁咬了咬唇,嚅嗫道:“...三夫人...”
被稱為三夫人的女子冷哼一聲,森冷的目光在葉栖漁身上上下逡巡。
她在這疏影苑外徘徊幾日,今日終于叫她抓到了這丫頭,非得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叫她知道,就算改了身份,三郎也不是她能觊觎的!
作為阿圓的葉栖漁為什麽會被大大小小的侍女們那樣針對,除了本身的容貌惹禍,更多一部分就是得罪了這位三夫人。
三夫人是陸三郎早早定下的未婚妻,長相明豔,性情也暴烈如火,最是善妒。偏偏陸三郎是個風流的性子,處處留情,三夫人管不住陸三郎,便把氣撒在那些女子身上。
說起來葉栖漁也是無辜,不過是跟随陸璎珞同陸三郎出門踏青時因為容貌被陸三郎多看了幾眼,說了幾句話,便被三夫人記恨上了。
葉栖漁的容貌叫三夫人心中升起巨大的危機感,在她的示意下,還是阿圓的葉栖漁便被處處為難。
其實陸三郎雖然風流,卻還不至于葷素不忌到對自己親妹妹的侍女下手,這種事情傳出去,不說外人怎麽看,陸俨就先會打斷他的腿。只是三夫人被嫉妒蒙了眼,只一心想打壓葉栖漁。
如今葉栖漁搖身一變,成了什麽葉家的七娘子,三夫人心中的危機感越來越重,若是她要做三郎的妾室...
帶着人在疏影苑外轉了幾日,今日終于叫她遇見了葉栖漁,三夫人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好好折辱她一番,讓葉栖漁知道,不管她是什麽身份,在自己面前永遠都只是下人!
三夫人輕飄飄地将手裏的絹帕扔在地上,故作驚訝道:“呀,帕子掉了。阿圓,還不快為本夫人撿起來——”
葉栖漁緊緊抱着懷中梅枝,沒有動作。若是要為三夫人撿起地上落的帕子,少不得要彎下腰去,這姿勢...
三夫人見她不動,便冷笑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于往日,看來我是使喚不動你了?”
這句話裏帶着一股濃濃的威脅,葉栖漁抖了一下,幾乎本能地想跪下請罪。
可餘光中,她看見灌木後一抹月白色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