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入夜後街上行人漸少,晚歸的人腳步急匆,喝醉的人搖搖晃晃。
白天大家都盡量裝得像個人,太陽西沉後各種原形畢露。
剛駛進停車場,阿宇打開車門,說了句:“下車。”
他走出幾步,挪走白線內立着的黃色A型提示牌,上面寫着“專用車位”,挪完又坐回車裏。
祝蔚站在一旁看阿宇行雲流水地倒車,暗想,他這麽光明正大搶人家內部車位,搞不好一會兒還得挪......
“跟上。”
見阿宇直奔恰西,祝蔚有點不知所措。
她只去過一次所謂的夜場,和大學室友一起,兩小時如坐針氈,除了閃動的燈光什麽也沒記住,期間被一個男人搭讪,室友老三見對方長得不帥,直接替她回絕,祝蔚連模樣都沒看清。
開門進去,門口站着四個穿西服的男人,雙手疊加放在身前,沖阿宇點頭叫了聲“宇哥。”
看來還是常客?不會讓她陪酒吧?
再往裏走是音樂震天的舞池,舞臺上,幾個穿着性感的舞者随着猛烈的音樂甩胳膊甩腿,帶動下面男男女女一起熱舞,兩邊卡臺更是坐滿了人,彩色光束掃過一張張躁動的臉,空氣中混雜的香水味像揚灑的迷魂散,燈紅酒綠,目眩神迷。
從一旁長長的通道穿過,阿宇打開一扇看起來很厚重的鐵門,關上後音樂聲瞬時降下來,他單手插兜,在光線昏暗的走廊裏走得大步流星,祝蔚小跑兩步跟上,完全不清楚他來這做什麽。
拐彎上樓,走進一間辦公室,門被貼牆敞開。
祝蔚腦袋探進去,聽見阿宇說:“進來,關門。”
辦公室不大,沒有窗戶,封閉環境加上棚頂黃白相間的燈光,少數人會覺得有安全感,多數人會覺得壓抑,而祝蔚的第一感覺是前者。
中央空調開着,能聽見呼呼往出吹風的聲音,充足的換氣讓安全感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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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宇弓腰坐在沙發上,點了根煙,眼睛被煙霧嗆得眯起來,手裏捏着一疊A4紙。
祝蔚環視屋裏一圈,一套辦公桌椅,一個文件櫃,再就是阿宇坐的沙發了,整體布置和樓下的五光十色完全相左。
值得注意的是放在角落的巨大魚缸,幹淨清澈的水裏除了制氧的透明管子外沒有一絲一毫裝飾物,裏面只有一條魚,體型細長,正在安靜回游,看起來孤獨又不好惹的樣子,和身旁人如出一轍......
“咚咚!”,敲門聲。
阿宇拿走嘴邊煙,“進來。”
祝蔚回身,一個穿着花襯衫的男人站在門口,袖子卷起,小手臂上一堆線條錯亂的紋身,看不清楚紋的是什麽,他剛叫了聲“宇哥”,視線便落在祝蔚身上,滿眼驚詫。
祝蔚發現自從認識阿宇,與他一起見的每個人看祝蔚的眼神都一模一樣。
意外,疑惑,好奇。
“財務王姐下班了嗎?”
“下班了,宇哥,現在都九點多了。”
阿宇一直沒擡頭,看着手裏的紙,一張張撚開,“明天讓她來交接一下工作。”
男人一臉吃屎的表情,他後知後覺阿宇在明知故問,大家幾點下班老板不比誰都清楚?
紙放到桌上,阿宇不急不緩,但擡眼時目光跟刀子一樣淩厲,“這是周報嗎?你給了她多少錢?讓她把營業額抹掉了好幾十萬。”
“我沒有!”男人用力擺手,袖子滑下去,蓋住紋身,“宇哥,你還不信我嗎!”
阿宇向後倚着靠背,裹了口煙,“我知道,每天的營業額彙報沒有錯。”
“那就是王姐周報做錯了。”
阿宇嘴角彎彎,煙霧呼出來,一副盡在他掌控的模樣。
祝蔚在旁邊看着,感覺有點冷。
男人小心湊近,坐到阿宇另一側,低聲說:“王姐在咱這也幹小半年了,知道不少事,再雇一個人還得重新培養,浪費人力成本啊。”
阿宇向後靠着椅背,露出一副疲于說話的模樣,“王姐有多少次公物私用,還把在外面接的活帶到店裏來做,我不說不代表不知道。”
視線讓出來,祝蔚和男人對視了一眼,又各自移開,他沒再反駁,點了點頭。
“王姐的事明天辦完告訴我,去把茜玥叫來。”
“啥事啊?着急嗎?她正陪客人唱歌呢。”
阿宇把煙掐滅,起身出門,男人緊跟過去。
穿過震耳欲聾的舞池,阿宇徑直走到八號包廂,一腳踹開門。
屋內彩色燈光不斷旋轉照耀,正站在屏幕前唱熱歌的男男女女轉過頭來。
“你他媽誰啊?有病吧?”
聽到罵罵咧咧的聲音,阿宇沒反應,而是盯着其中一個女人看了兩秒,轉身離開。
兩秒鐘,足夠了。
......
不明所以的祝蔚在屋裏觀察了一會兒魚,見阿宇又折回來。
“坐。”他指着沙發。
終于想起還有祝蔚這個人了。
她過去坐下,阿宇則靜靜在一旁抽煙。
第二根了......祝蔚看得出來他在用煙壓制煩躁。
很快敲門聲又響起,阿宇沒動,但門不請自開。
“宇哥......”
這回是女人,穿着淡粉色緊身短裙,兩條腿又長又直,粉色把她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剔透,她瞥了眼祝蔚,和剛才那男人相同反應。
“找我什麽事啊?”
可能是被阿宇踹門吓到了,茜玥收起往日見他時輕松的神情,馬上規矩起來。
“聽說你買房子了。”
茜玥眼裏閃過一絲不自然,“啊,貸款買的,跟朋友借的首付,你聽誰說的呀?我還沒來得及和大家分享呢。”
“是嗎?”
阿宇看着她,将半截煙按進煙灰缸抿滅,“你要是不在我這幹,給誰賣我都不管,帶着誰賣我也不管,但在我這,不行。”
“宇哥......”茜玥緊張到亂揪手指,而阿宇的語氣像是坐實了證據。
見氣氛不對,祝蔚悄悄站起來,走到魚缸那邊,本想回避一下,卻在魚缸與牆的縫隙中看到了三根棒球棍,分別是紅、藍、啞光黑三種顏色。
“你原諒我這一次,以後肯定不做了,我保證和郭總斷幹淨。”
茜玥滿臉通紅,可能是喝酒喝的,又或者被阿宇說得下不來臺,況且還有祝蔚這個不明所以的圍觀群衆。
“原諒......”阿宇語速緩慢地重複這兩個字,“不是初犯,怎麽原諒?”
此話一出,代表沒有任何回旋餘地。
“先把今晚做完,回頭讓卿松找你,當然你也可以一走了之。”
茜玥兩眼淚汪汪地看着阿宇,見實在沒挽救的可能,楚楚可憐收回,轉為冷漠。
“非要做得這麽絕嗎?”
“絕嗎?”
“你除了是我老板,也是我朋友吧?”
“我只是你老板。”
茜玥望着頭頂白燈,“從恰西開業我就在了,你知道我什麽心思。”
“你什麽心思都跟你做的事無關。”
祝蔚眼神飄過去,她自覺自己已經夠薄情了,沒想到阿宇有過之而無不及。
視線轉回前方,她沖眼前的魚努努鼻子,魚毫無反應,輕飄飄游走。
眼淚噼裏啪啦落下來,茜玥盯着阿宇,從剛進屋時的忐忑,到心虛,讨好,再到眼前的失望,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
祝蔚第一次親眼所見一個人的表情可以在短時間內變化得如此豐富。
阿宇不為所動,茜玥緩緩起身,像霜打的茄子一樣離開,完全沒了剛才進門時的興奮勁。
阿宇拿起桌上報表,塞進碎紙機。
“過來。”
聽到阿宇叫她,祝蔚過去。
他指着桌角一個裝着蝦幹的塑料罐子,說:“把魚喂了。”
“喂多少?”那個體型......吃多少她可估算不出。
“一勺。”
祝蔚抱着罐子走到魚缸面前,剛才被阿宇和茜玥的談話分走注意力,現在仔細看過去,這條魚竟然有點帥氣,尤其是身上的魚鱗,波光閃閃。
可問題來了,魚缸有點高,看不見上面是否有蓋板,所以魚食要從哪投進去?
祝蔚的視線跟着游動的魚來來回回,遲遲不動手。
“喂魚前不用情感交流。”
突來的聲音把祝蔚吓一跳,她轉頭,看見阿宇站在身後,像夾心餅幹一樣,她被魚缸和阿宇夾在中間。
前面是魚,後面是人,體溫差十幾度,可祝蔚卻覺得沒什麽區別,阿宇那個身高,遠看養眼,近看,尤其是現在,壓迫感強烈......
“給我。”阿宇手掌攤開。
祝蔚把罐子遞過去,順勢溜出“夾心”範圍。
阿宇擡手把蓋板往左推一段,倒進一勺蝦幹。
大魚精準捕捉氣味,還沒游到魚缸另一頭便折返回來,奔着蝦幹一口一個,激起水花迸濺。
“可以走了。”
罐子放回原位,阿宇拿過車鑰匙準備離開。
從來到走,祝蔚沒什麽參與感,卻看了兩場“生殺”大戲。
......
走出夜店,耳邊還萦繞着震天響的音樂,舞池裏躁動的人群可能只有天明才會散去。
剛才在裏頭,茜玥說阿宇是老板,其實祝蔚明白,就算茜玥不說,她也猜出個大概,以阿宇的氣場,能不能鎮得住這裏所有的“妖魔鬼怪”未可知,但确實給了祝蔚一個不一樣的經歷,而且并非刻意。
“聽老杜說你今年大四,以前工作過嗎?”車子駛出停車場,阿宇問她。
“嗯。”
“什麽工作?”
“寒暑假的時候在飯店洗盤子,送外賣,都幹過。”
阿宇看她的眼神變了,但祝蔚分辨不出他想表達什麽。
當年趙敬淳離開後祝女士和所有人斷了聯系,她自殺那兩次給身體留下了後遺症,導致不能幹太重的體力活,從成年可以打工開始,祝蔚一直自己賺生活費,包括大學的學費。
自诩和不少社會底層打過交道,但這些經驗在見過阿宇之後,就像那幾張被塞進碎紙機的紙張一樣變得破爛無用。
“趙哥不常在公司。”
阿宇無來由說了一句。
“那太好了。”
祝蔚的回應讓阿宇眉頭一皺,轉瞬又舒展開,“我會跟人資部說你是我招來的。”
祝蔚會意,“知道,趙敬淳的意思。”
“趙哥既然讓你來實習,就不怕被人知道你們的關系,他是怕......”
祝蔚動動身子,打斷阿宇,“別聊他了,行嗎?”
有句話怎麽說,“逃避可恥但有用。”
祝蔚覺得正面拉扯也改變不了什麽,事過多年,她不需要一個父親假意的忏悔,只求相安無事。
......
回到公寓,阿宇從衣櫃裏拿出幾件衣服,塞進小行李箱。
“我先走了,有事聯系。 ”
沒等祝蔚反應過來,他已經開門出去。
“你先住阿宇那吧......”
聽到關門聲後,祝蔚想起趙敬淳這句話。
坐在昨晚阿宇睡的沙發上,身旁的灰色毛毯仿佛還留有他的體溫,相識一天一夜,祝蔚對這個男人的印象只局限于兩個标簽。
——有分寸,不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