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4
自從十二年前駱家堡滅門,苗疆與中原之間一直不能很好相處。前幾年安都秦家崛起,這才控制了苗疆傳教入中原。此次秦家與四大家族之一的鑄劍山莊因為苗疆礦藏之事起了沖突,致使鑄劍山莊沒能交付朝廷征用的兵器。安都偏居一隅,并不富裕,也有人不願意秦家搭上中原一方獨大,竟然私自聯系當地駐軍,意圖開采苗疆礦藏。如此一來必然會激化苗疆與中原的矛盾。秦家希望武林盟主做個中間人,主持公道,勸退鑄劍山莊,這樣他們才有精力去平複苗疆躁動。
伊瀾默默的聽着,此時已經入秋,有葉子從窗外出落,恰好落在茶水裏。
三人吃飽各自回房,伊瀾轉了身,去了阿酒的房間,阿酒正在自己房間裏吃烤鴨,看見伊瀾進來,猛的将鴨肉扣在茶碗裏底下,嘴巴油漬尚在:“你又來幹嘛啦?”
“過幾日我們就要動身去苗疆,”伊瀾看着她,“和尚也去,你還去麽?”
“我,我怎麽不去啦?”阿酒急的跳起來,“我正好沒錢回家,跟你們一起回去有吃有喝,我幹嘛不走。”
伊瀾笑了笑,裝作沒看到她慌亂不安的神色走了。
因為聽說秋盟主受了傷,月星也等不住,三人決定向南行,先回秋葉谷,盟主既然受傷,必然是要回谷修養的。阿酒一路不太甘願的跟着,臨近秋葉谷的時候,她死活不走了,賴在入谷處的一個小村莊自行住下。伊瀾因為要常駐秋葉谷,月星專門命人給她打掃了一間屋子,她歪着頭看向另一端走去的玄容:“大師去哪兒住?”
玄容雙手合十,行禮,道:“西邊廂房。”
“那我與大師一起住好了。”伊瀾蹭過去道,“反正那邊要收拾住處也麻煩,不如就住客房了。我就住大師隔壁,大師要是夜裏突然不舒服,可以來找我。”
伊瀾一番話說的雖然坦蕩,但路過的弟子都回頭默默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姑娘似乎是在調戲大師。伊瀾回看了一眼一直偷偷向他們這瞟的人,那人匆匆走了。
玄容道:“女俠費心了。”
“相遇便是緣分,大師被那個阿酒纏上,總是不便。”伊瀾看着他好看的長睫毛,就是遺憾他不擡眼皮看着她,“再說我都拿西域商會替她做保了,我也怕她真失手殺了大師,連累我。”
玄容又念了聲佛號,不再多說什麽。
隔着一面牆,伊瀾隐約能聽到隔壁傳來的規律的誦經聲。她随手翻了本書架上的梵經,心想,這就是和尚。這就是她記憶裏,中原人一直信仰的東西,因為有他們在,她的師父會死,她只能生活在大漠。木魚聲漸漸的弱了,她翻了個身,睡着了。
秋葉谷有竹林片片,即便入秋也是翠綠如夏。
客房之間是竹橋相連,腳下能聽到溪水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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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容推開房門,向谷外而去。阿酒半夜不睡覺,正在谷外跟她的小蛇玩。
“臭和尚,就知道你要跑。”入谷處,阿酒的小蛇排成一排,對着玄容吐着蛇信子。
“阿彌陀佛。”玄容道,“女施主何苦相逼至此。”
“是誰逼誰啊!”阿酒氣的直跺腳,“不要以為你是和尚我就怕你,你自己做了什麽事你還不清楚麽!說,你把我阿姐藏哪兒去了?”
伊瀾這些年走南闖北,睡覺警覺性很高,和尚前腳剛出門,她也因着好奇跟來了。此刻在樹上看着二人争吵,委實後悔沒帶些下酒菜,沒想到玄容看上去無欲無求,竟然還拐了個苗疆姑娘。
“貧僧并未藏過你阿姐。”
“騙子!不是說出家人不撒謊的麽!你就是看我是外族人欺我是不是?你們這些中原人,就是會欺負外人。”
樹影晃動,伊瀾突然覺得心口莫名有些痛。她突然第一次看清了眼前這個外族姑娘,曾幾何時,她也只不過是被中原人欺負的外族。他們只能生活在什麽都沒有的大漠。就連信仰,都要被人嘲笑。
為什麽中原人可以信佛,而他們就不能有自己的信仰呢?
只不過是這樣一剎那的走時,地上那兩人已經打起來了。玄容雖然提不上力氣,但奈何少林功底好,十幾招下來,玄容竟然也沒落頹勢,加上他本就內力深厚,阿酒一點便宜都沒讨到。眼看阿酒已經急眼要出殺招,伊瀾本要出手相助,誰知玄容清唱一聲佛號,地上不知何時畫了陣法,阿酒的蛇困在地上淺淺的小溝裏,竟然不動了。
看來玄容也不笨麽。
伊瀾又倚靠在樹上,繼續看戲。
“施主若是想找人,不妨多走走,多看看,若是有緣,總會相遇。”玄容道。
“走個屁走。沒錢你走的了麽?沒錢你走個看看,難不成你讓我跟你一樣,剃個光頭去化緣啊。我阿姐在寨子裏好好的,要不是你們中原人,她怎麽就會走,走了有沒有想過我們啊。整個寨子都快被她害死了。你個臭和尚,你要是真慈悲為懷,就告訴我阿姐在哪。”說着她抽着鼻子看着玄容,玄容垂目而立,不為所動,阿酒氣道,“說到底你們就是僞善,臭和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中原人好狠的心,你今天幫他一個人擄走我阿姐,你當你是成全了一對兒鴛鴦?那我整個寨子三十三口人,你還要不要也救一救。我也不要求你幫我就把阿姐帶回來了,你就告訴我阿姐他們去哪了,還不行了麽!”
伊瀾只手撐着頭,看着夜風吹起他的僧袍,他臉上既沒有動容也沒什麽慈悲,只像是她走過大大小小許多地方的塑像,不帶一點情緒。她覺得阿酒也是腦子不好用,跟一個不懂七情六欲的人談感情,怎麽能說動他呢。
“阿彌陀佛,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個人有個人的造化,施主切莫将重擔全壓在家姐一人頭上,施主與其在此地與貧僧糾纏,不如早日回家,另想對策。”
“你快要氣死我了!”阿酒咬了咬牙道,“我打不過你,也耗不起你。我不纏你了你也別來煩我。”
“施主明白。”
“明白你個大光頭!”阿酒将她的小蛇一條條收好,不但沒有離開,反而是向谷內走去,玄容不解,看着她,只聽她道,“我不纏你你倒是出來擋路,離我遠點不行麽?”
“施主要去何處?”
“去找那個女的。”阿酒覺得自己真聰明,愉快道,“臭和尚你還不知道吧,那女的身上背的那副雙刀,就是那個臭男人打的呢。那女的在擂臺上時,我可看清啦,上面還有陸瑾白的刻字呢。你不告訴我他們去哪了,我可以去問她啊。別欺負我們苗疆沒見過世面,我可早打聽過了,陸家的老六,還沒給誰打過兵刃呢,那女的身上卻背着一副雙刀,不就是近期剛見過那個壞男人,說不定我阿姐也在那。我問她就可以啦。”
“不可。”玄容攔道。
“臭和尚,你有完沒完,不找你你還失落了是怎麽着?”
“施主何必要牽扯無辜的人。”
“無辜個屁啊,你是擔心我下毒害死她啊,她武功那麽厲害,就是毒死她,她也能在死之前一刀砍死我啊。”阿酒真的快讨厭死玄容了,“你這人怎麽這麽讨厭啊。我找別人你還攔着,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女的啊。”
“阿彌陀佛。”
“佛佛佛佛佛,煩人!”阿酒見他不讓路,只得折路而返。
樹枝遮圓月。
伊瀾靠在樹上,将刀抛向空中,彎出一朵銀色的花。玄容聽到聲響,仰頭望見了夜空中畫出的銀色蓮花。他看到她垂下的烏絲,卻看不清她的面容。
只是他感覺的到,夜光下她的表情,絕對不是白日裏那樣開朗。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夜空中播下了一顆種子。
伊瀾聞到了淡淡的檀香味,她低頭看到了仰望她的玄容。
陰郁的表情一消而散,就像是從來沒有過一樣,她托着下巴輕笑道:“大師好興致,這麽晚來賞月。擔心大師安慰,我就跟過來了。”
“多謝。”
“中原武林本是一家,大師客氣了。”她跳下樹。
風揚起她的發,輕輕拂過他的臉,他雙手合十,在心底念了聲佛號。
“大師早就認識阿酒了?那為何在寧都還要配合她演戲?為何不将她阿姐下落告訴她,反正日子過了這麽久,她也尋不到的。”伊瀾笑道。
玄容看了眼她背後的雙刀,道:“阿酒施主性情爽直,在寧都時,我确實是第一次見她,只不過今日入谷時,她突然在我耳邊提了這麽一回事,我這才知曉她來意。我确實在商都見過陸六少攜妻游走,此刻她再去商都尋不到人,定然又會再找人問話,喂些毒蟲什麽的,害人害己。恐是害了她。”
伊瀾側過頭看着他,笑了笑道:“大師好慈悲。”
她擡頭看着那一輪圓月,曾幾何時,也有個少年在荒荒大漠陪她日出日落,看盡星辰紅霞,那個少年說待她去中原,必要來找她。他會帶她吃盡天下美味,看盡想看書卷。她摸了摸手背上的疤,除了這刀疤,她再也沒有哪一點,是當年的影子。
與少年許約的是關外人大金。
而大金,如果被人發現還活着,還混在中原武林活着,天煌教必然會殺她滅口。
或許當年她懵懂無知不至死,然而今時今日,她只要說出天煌教與聖火教的聯系,就足夠她死千千萬萬遍,跟大金在一起的人,将永不得安寧。但彼時的少年,已經得到了他的安寧。
他攜妻同游。
終有一個女子,會陪他看盡天下山水,吃盡天下美食。
這或許是這個月圓之夜,她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二人一同向回走着,誰都沒有再開口。
身後突然有馬蹄聲急匆匆而過,玄容護過伊瀾,擋下了來不及勒住缰繩的黑色寶馬。
“原來是玄容大師。”馬上的人一臉血污,衣衫不整。趕忙跳下馬行禮道,“因盟主受傷,難免心急,大師見諒。”
“阿彌陀佛,秋盟主可好。”玄容禮讓道。
“前面出了什麽事?”說話的是個女子,聲音清清冷冷。她下了馬車,一身月白色長裙更襯得她容顏清冷,伊瀾自認為長得美豔,已經是人間好姿色,然而見到這個冷冰冰的姑娘,她方知清冷也可以美,美而不豔,猶如栩栩如生的羊脂玉雕。她看到伊瀾也是一怔,卻面容少有表情,不被人察覺。
“碧雲施主。”玄容道。
碧雲這才看到玄容,點了點頭,算是應過,目光還是停留在伊瀾身上。伊瀾毫不避諱的看着她,似乎漂亮的女子,總會比一比容貌高低。玄容介紹道,“這位是西域商會的客卿伊瀾,受西域商會金算盤日星施主所托,來尋月星施主的。”
伊瀾歪着頭看着和尚,笑了笑,本以為白日裏她跟月星寒暄,玄容一句話都沒說,是在走神,沒想到他一句沒落。碧雲看玄容和伊瀾舉止親近,也就順帶着信了伊瀾,又回到車上。
馬車從他們身側走過的時候,伊瀾聞到了濃重的藥草味,她撥弄着發梢,微微沉思,看來秋盟主受的傷比傳聞的要重很多。她蹲下身,抹了車轍子的泥土,聞了聞。
她聽到身後玄容輕聲嘆息。
她笑了笑,轉身問他:“怎的,不行麽?”
“江湖本一家,你這樣做被人看見,豈不是有要憑生嫌隙。”玄容道。
“是他們不誠實在先,說是皮外傷,這架勢不是要養個三五年還落下病根的重傷,就是要不治身亡了。我不過是從這地上的藥草粉末判斷一下他的傷勢,大師就這麽謹慎?因為身在武林同盟,大師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才要将這錯扣在我身上麽?”
“你,”玄容搖了搖頭,“你又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伊瀾看他一臉無奈,笑笑道:“大師好意,伊瀾心領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習慣,我不喜被人蒙在鼓裏,更不喜被人騙,能搞明白的事情,必回追個明明白白,我便是這樣的性子,我本以為佛家不打诳語,常年悟道修禪,也是求個人事明白,倒是我佛法淺薄,妄斷了佛家本意。”
玄容念了句佛號,又搖了搖頭。他本以為這是個溫婉懂禮的姑娘,沒想到是個嘴皮子不肯吃虧的姑娘,他看的明白,知道二人争執下去,她也會強詞奪理,便放棄了與她争辯。
伊瀾等了許久,也沒等來一句回複,不由得有些好奇:“你們少林,不是最愛講經說法開辯論的麽?”
“阿彌陀佛,世人心中有執念,自然會苦會掙脫,故而會講,會辯,所求之明白,是心中的自在安定。你現在與我講的,看上去雖然是道,是法,然則非也。”
你不過是沒見過和尚講經,好奇罷了。
伊瀾自動把他上面這段話轉化後,覺得和尚說話也挺毒的。